黄荆三寨主事人分别得到了县上贷款开荒的消息。
冉家寨主事人当然是村支书冉大成,黄家寨主事人就是村会计黄算盘,荆家寨主事人是荆疏远,一姓居多的寨子,主事人就像旧社会的族长,称生产队长叫社长,后来叫村民小组长。
武陵山深处,是苗族聚居地,遍布各种各样的苗寨。黄荆村属于筑有寨墙那类。苗家居住的山寨,大都依山而建,一般是二三十户团拢成一堆,也有容纳二三百户的大寨子。山寨不论大小,全都用坚硬的青石条砌成,每座寨子就是一座城垣,设有炮台、筑有雉堞。大型山寨的寨墙上跑得骏马、伏得大军。四周开的寨门,虽是木质却厚逾三寸,连洋枪土炮都打不穿。用又粗又长的青棒棒儿做抵门杠。早晨,喊过开寨了,吆牛妹儿就出寨放牧。一群群黄牛儿,穿过高大寨墙外照进来的第一束阳光,或叮叮当当、或梆梆呛呛,摇头晃脑地跨出寨门,顺着无数条伸向坡岩伸向坝子伸向旱池伸向灌木林的崎岖小路,像雾一般散掉了。暮色里,在坡上吃草饱了撒欢够了甚至交配过了的牛儿,多么欢快地走回山寨,使得平静的呆板的寂寞的苗寨再次喧闹,有了悠长深厚的哞叫,现出山村的勃勃生机。到了夜半,牛儿反刍发出咀嚼声,还会在静寂中,形成山寨独特的合唱,出远门的山民久听不到这些牛铃牛哞牛刍,定然会害思乡病。
构成苗寨的,就是大大小小的苗式木楼了。苗楼的楼层为双层五开间:正中是堂屋,左侧是火铺,再左的灶房向外突出一丈,横兜过来形成敞廊;堂屋右侧是磨房,紧右是待客装烟的偏屋,磨房和偏屋用木板隔成透风的楼层,早先用来挂红苕包谷后来晾烤烟腊肉。有敞廊就是跑马吊脚楼。楼上房间对分,隔成一大间和几小间,苗家喜欢住楼上,视夫妻、性别分开居住。
黄荆村盖上三寨的力量,论起多数少数办事,起码要占两寨;这等于是说,荆家寨要是铁心做事,黄家寨附和,冉家寨反对,这才占得了决定大事的多数。
荆疏远不按规矩出牌,穷吃饿刨的,单独承包了八千亩荒坡!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冉家、黄家那些有心山民,纷纷在错牙巴、咬牙朵,他不是有野心还是么个?
失去土地肯定要引起大权旁落的躁动。
这时,还是冉家寨当权执政,荆家寨和黄家寨的山民,平时再有好多不满意,也不敢跟冉家寨过多较量,村社干部也只是嘴硬,当发扬民主听。没得几天,事情就不同了,荆疏远跟山民签订的承包合同还没有公证,就有人拿他当靠山。冉家寨吩咐外寨人办事,他们不仅推脱,还当面出口顶撞。谈到村里的事情,要问荆草药晓得不,说不晓得,山民就会推搪,说荆草药做我们也做。冉大成和冉毛狗渐渐察觉错失一招:八千亩荒山,全部落到荆疏远手上,他势力大增,说不定今后还要把冉家寨踩在脚下!
冉毛狗回过神,从山民的反抗中,感到权力受了威胁。可世上没得后悔药卖,荆疏远当着马文书答应,转包了全村八千亩荒坡,已成事实;要想扭转这种不利形势,只有借助于上级的影响,说服荆疏远退回承包,或者动员冉家寨、黄家寨山民分包。但是,冉毛狗显然不具备动员山民的力量。那么,马知勇会不会打翻天印,反过来迫使荆疏远,重新吐一部分承包荒坡出来呢?
冉毛狗提起烟棒,找到冉大成,说:幺叔,荆草药那人狠哟,恁格就独霸全村四五成土地,往后,还有哪个吼得住他!
冉大成不以为然:毛狗,你吃不到的屎,都是香的么,黄荆村两三万亩坡,有人免费开荒,你么不满意,老子做梦都笑醒了,有人帮我承了千斤担子,么不知足!
冉毛狗眼睛眨了又眨,说:我的叔呃,下力挑担那人,想往么处挑就挑到么处,我们就管不到了。
冉大成没主意,问:你说么做?
冉毛狗显然思考过了,斩钉截铁地说:分包!
冉大成后悔不迭:晚了,他拿到荒坡那前几天,还犹豫要退,现在有了一万块贷款,决舍不得退!
冉毛狗惊问:么个,一万块贷款,他龟儿有那本事?
冉大成说:不是他有本事,是他有运气,才承包了荒坡,县委书记就支持,放了一万块贷款跟他。
冉毛狗顿着脚脚骂:狗日的荆草药,良心挨狗吃了,一万块贷款也敢独吞,老子不得服气!
冉大成说:你莫发狗脾气,县委书记支持他哟,县委书记是么个官儿,惹不得的么。
冉毛狗愤愤不平:惹不得书记,还惹不得荆草药?
冉大成说:惹了荆草药,等于惹了书记。
两人想法不一致,你一言我一语,在冉大成屋里争吵,都说自己看法正确,对方是见识短浅。吵了一阵,觉得还是要讲道理,把对方说服,才把事情搁得平。
冉毛狗说:不是恁格的,担子是挑得轻了,权力也减弱了么。
冉大成说:老子照旧是支书,工作分给荆草药做么,哪里就少了大权?
冉毛狗说:大权都是慢慢除脱,今天分你些,明天再分一些,经得住几人分,连渣渣角角都剩不下了么。
冉大成说:老子不想剩,哪个有本事,哪个拿起走。
冉毛狗说:那不得行,冉家寨不会允许,莫说都拿起走,少了一星儿半点,我们都不得依他龟儿的教。
把烟棒舞得戳手戳脚的,差点就戳到冉大成眼睛,吓得他躲闪不及。
冉大成蔫气了,夺过烟棒,塞了一撮烟丝进去,狠吸起来,烟棒里咕噜噜的一阵水响。过后,他气不过,就问:莫非荆草药有恁大本事,跟我争权夺利?
冉毛狗说:他有么个不敢的,八千亩荒坡,包不包得下来,他就敢下爪子,还有么的不敢?
冉大成一想,也是的哈,敢出头了,它不是椽子也是梁。他同意压制荆疏远。两人再一商量,冉家寨最好是用冉明翠挟制马知勇,强迫荆疏远放弃开荒!要是不放弃,也要收他一大笔钱,弄得他顿顿喝包谷羹,拿不出精力来争夺权利。
商量到此,冉毛狗眼睛急眨,说:既然是承包,他就应该交保证金,要不然的话,承包了山,不去开荒种树,哪个把他有办法?
冉大成一顿烟筒,说:还是狗日的毛狗精灵,荒山都包得,保证金村里必须收,他荆草药有几个钱,老子收他几个,分跟山民割肥肉吃。
谁能够收到荆疏远的保证金呢?
两人分析,只有驻村干部马知勇,他是代表上级布置承包的,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恰好冉明翠救过他的命,马知勇肯定会答应她的要求,就跟荆疏远说承包要交保证金。
冉明翠成了这盘棋中最重要的棋子。
但是,冉大成是冉明翠的亲幺叔,逼迫她去找马知勇,似乎有些不大好张口,得找个更好的办法。
冉大成吞吞吐吐的,问冉毛狗:毛狗,你说么,翠妹子去请求马文书,是不是有些丢脸皮,恐怕她不会愿意的么。
冉毛狗满有把握,宽慰他说:幺叔,不会的么,翠妹子跟马文书睡一张床,那是村社干部人人皆知的,既然成了事实么,她莫非就不想嫁个乡干部,是你我逼得了的?
对呀,睡都睡过了,还找什么理由?
这话有些矛盾:既然想嫁乡干部,她不会自己去追,用得着冉大成他们逼?如果不想嫁乡干部,逼得她嫁了,往后出个什么事,冉大成他们负得起责任?只是,山村盖上,最出色的妹儿,本来就是替县乡干部准备的,嫁了就走了,至于怎么嫁出去的,那是她的事,不得怕哪个山民说闲话。
闲话像夏日的山风,吹得几股,反倒褪得了凉。
冉家寨中,冉大成辈高权大,说一不二;冉毛狗摇鹅毛扇,帮他出主意,打整那些村社干部和山民。
因此,冉大成又问:毛狗,这个事情,总不能你我去说,依得你的想法,么个说,合适一些?
冉毛狗笑了笑,说:现成一个大媒,幺叔你么的看不见?
冉大成想不起来,问:哪个?
冉毛狗摇脑壳,说:幺叔,就是幺娘么。
冉大成并不以为然了:你幺娘,几句话说不拢,拍桌子打巴掌的吵,哪个服气?
说不服就得压服!这道理,冉毛狗当然懂。他对一切事,都是去压服;冉大成对事,又都想说服。两个人似乎不晓得,劝人顺从,还有说服与压服并举的方法。
关键是哪个去说,哪个去压。
当然,论起与冉明翠的关系,冉大成是她的幺叔,冉毛狗是她的三哥,皆因如此,他们才敢去找冉明翠,捅破那层窗户纸,再用来威胁马知勇,为冉家寨办事嘞。
做说服或者压服冉明翠的工作,不虞泄漏天机的,也不是找不出人来,冉富婆和黄玉花就是极好的人选。
冉富婆当过多年妇女主任,莫说是说媒拉纤的事,就是闹离婚的两口子,经她游说调解,破镜重圆的也不少。对不听话的男女,她摆出老辈子派头,一顿臭骂,扣上些诸如资产阶级思想之类的大帽子,也能压服。
哪晓得冉明翠不听她们招呼。
连续几天,冉富婆和黄玉花轮换做冉明翠的工作,要她去巴结马知勇,倒酒端茶服小,取得他的好感,确定下恋爱关系,甚至挑明那一层同床关系,逼他答应,并不出格逾矩。
她们不晓得,冉明翠找过马知勇了,还找过荆疏远。
冉明翠说那多不好意思,山妹子也是女人,哪有女人倒找男人追求,不是搞调了头唢。
天上乌云追乌云,地下男人追女人。
冉富婆和黄玉花连连喊怪,硬没有把原因搞清楚:原来,翠妹子自尊心强,不愿意挟恩自重。
冉明翠有两个顾虑:苗妹子性格开朗,婚恋自由,生活开放,自己不到二十岁,连朋友都没有交几个,就捆上马知勇那架马槽,受那古板枯燥的乡干部约束,未免太草率;暗恋着那聪明、机智、英俊的荆疏远,喜欢他会唱很多歌谣,有草药医生的本领,在山民中威信蛮高,虽说他有了婆娘,有两个细妹崽,并不妨碍他喜欢自己,也不影响自己喜欢他。因此,她有些左右为难,可是想弄明白,荆疏远究竟晓得自己跟马知勇多少事情,怀着什么态度,再最后来作决断。
黄玉花劝说了几回,均无结果,挨了男人一顿臭骂。冉大成跟她说:虽是为了救人,马知勇赤身裸体睡在翠妹子床上不说,她好几天走路都是一拐一跛的,肯定遭占了便宜。这可是条铁杆钢鞭材料。黄玉花久劝无效,也失去耐烦心,找来冉富婆,两人逮到冉明翠,就追问她:是不是马知勇给她开处破了瓜,说冉家寨要为她作主。问得冉明翠恼羞成怒,断然否认自己跟马知勇有任何关系,还毫不客气地反诘:幺娘,你莫非希望侄女遭糟蹋,好看笑台儿,硬要全寨山民都笑话我?
这话问得刁。
冉富婆不是盏省油的灯,就驳斥她:翠妹子,虽说苗家不大追究结婚前的事,你跟马文书睡了,也耍过了,莫非还假装贞节?
她这话问糟了,简直是指着冉明翠鼻子骂。
冉明翠立即不依她,当胸揪住她的衣襟,哭诉起来:幺姑呃,你跟我去找幺叔,当初你们要我救马文书,现在又来糟蹋我,败坏我的名声!
她边哭诉,边把脑壳往冉富婆身上蹭,还撩起她衣服角角揩眼泪水,糊得她满胸襟尽湿。
黄玉花连连呲笑:你还好意思找我们蛮牛?是我们喊你跟马文书睡觉不错,但只要你把他煨热和,哪个放话要你跟他骚搞的!我看你是骚猫儿发情。
冉明翠啐她:你放屁!哪个跟他骚搞了。
黄玉花反诘:你还不承认,是哪个月黑夜还去洗铺盖,你是洗的么迹印呃?
水印还是血迹?
冉明翠被抵得哑口无言,顿着脚大哭:好,你们都来诬蔑我,都要算计我。咬口说我是下贱妹儿嘛!好呀,我要去找荆草药,看他敢不敢跟我作证,看我是不是救人,看那个死人马知勇,到底有没得力气搞女人?
其实,这事不是谁能够证明得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