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约1212-1272），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本姓翁氏，入继吴氏。四明（今浙江鄞县）人。绍定中入苏州仓幕。曾任吴潜浙东安抚使幕僚，出入苏杭一带权贵之门。知音律，能自度曲，词名极重。有《梦窗甲乙丙丁稿》传世。
渡江云
西湖清明
吴文英
羞红鬓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逡巡，题门惆怅，堕履牵萦。数幽期难准，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山黛暝，尘波淡绿无痕。
【注释】
渡江云：词牌名。双调一百字。羞红：形容红花如含羞美人之容颜。鬓浅：形容绿叶如女子鬓发。重茵：双层席，厚席。此处比喻芳草。旧堤：杭州西湖苏堤与白堤交叉，形如燕尾。桂棹：桂木船桨，代指精美之船。宝勒：精美嵌有珠宝的马勒。代指良马。楚腰：美人细腰。楚谚：“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逡巡：迟疑不决，欲进不进貌。题门：用吕安题嵇康门事。《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嵇康兄）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此处用字面意，谓恋人不在家。与原典故没有联系。堕履：用张良事。张良在圯上遇一老人，为之下桥捡坠下的鞋，后得授兵书，此处用字面意，即脱鞋以留宿。宽带：身体消瘦而衣带宽。尘波：化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意，谓美人不可见。
【译文】
娇红的花朵如美人含羞的笑脸，嫩绿的叶片点缀在她美丽的双鬓边。我恨晚风不把花儿全都吹落。仿佛绿茵般的草地上只点缀着几个花瓣。旧堤交叉的地方像燕尾一般。桂舟宛若鸥鸟轻快行驶在水面，我骑着宝马好像倚在云端。绿柳丝轻轻飘拂令人伤神，水中的轻舟渐渐进入仙岛美好的港湾。我在岸上紧紧跟随着那只画船，为她的美貌风情而销魂动心。隔着鲜艳的花朵和碧绿的柳条，我不时地看见她那苗条婀娜的腰身。我迟疑逡巡，好容易才寻找到你的家门，可适逢你偏偏不在，满心惆怅也只好留言题写房门。后来终于遂了心愿，我脱下双履进入你的闺中，那种欢爱快乐的情景真是醉人。以后我时刻计算着下次幽会的日期，有时也没有一个定准。不久我渐渐发现，情思缭绕全是因为你那多情的眼神，衣带渐宽并不是因为伤春。到明天早晨，往事和孤烟一样清冷，满湖的凄风苦雨实在愁人。山色更加幽暗昏暝，水波淡淡，凌波仙子完全没有踪影，望穿双眼也是杳然无痕。
【评析】
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考证，吴文英在杭州纳一妾，不久亡故，二人感情深笃，其词集中，凡是怀念杭州情人之作，均为怀念这位亡妾而作。本词题为“西湖清明”，也是如此。上片写西湖今日之景及追忆当初始见爱妾时的情景，风情旖旎。下片先写追求爱妾成功并幽会寻欢的温情，后半写西湖现境之凄迷。景起景收，深情绵邈。
本词意脉比较清晰，但目之所及，分析简明精当者却未见。虽有译文，仍须将意脉绎清，方可真正理解其内容与结构之妙。前三句写旧地重游时的感伤，用移情法表现美景只能增加惆怅。“旧堤分燕尾”以下直到上片末均写邂逅美人的经过，画面生动而有一定的情节性。“桂棹”两句写女子在水中乘舟，词人在岸上骑马紧随。“倚残云”表现不得亲近的憾恨，只是感觉而已，其实马上之作者与舟中之美人相距并不远，否则以下的事便无法发生。“千丝怨碧”两句写女子之船被柳条所阻而朦胧不清。“肠漫回”三句写词人隔花而看见女子苗条的体态。下片承前，写词人去女子住处求爱的经过，曾有过空门无人之时，最后终于求爱成功，而留宿其处。“数幽期”两句写爱妾亡后的相思。最后以清明景物收，扣紧题面。从全词结构看，以眼前之景物起笔和收结，中间则描绘从遇到美人，到追求及恋爱成功的过程，打破上下片之界限，章法颇为浑成。
夜合花
吴文英
白鹤江入京，泊葑门，有感。
柳暝河桥，莺清台苑，短策颇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注释】
白鹤江：即白鹤溪，在苏州西部。葑门：苏州古城东门。壶箭：古代计时器，由漏壶和刻箭构成。罂：口小腹大的盛酒器。
【译文】
浓密的柳荫把河桥遮藏，亭苑中黄鹂的叫声格外清亮。短短的马鞭时时牵惹春花的清香。当时和那位美人也曾在这里夜泊，我们相依相偎共入温柔之乡。我的词才显得笨拙，只好尽情地痛饮美酒佳酿。我们共同剪着蜡烛结成的灯花，只嫌漏壶的滴声太快太忙。更难忘，我们终日在一起嬉戏游玩，在绿树成荫的大路上散步谈心，在横塘的水面上泛舟逐浪。一年间恍如一梦，我感到无限凄凉。仿佛是西湖的旅燕远远飞翔，吴国馆娃宫里的旧巢也空空荡荡。重游故地时我感慨万千，和往常一样，呼人连连把美酒斟上。山雨迅急而来，岸上的落花很轻狂，伴随着几只归巢的乌鸦，飞向那暮霭沉沉的一片苍茫。如果再登到与故人同宿过的楼上，还有谁能与我共同凭栏，指点欣赏评说着芳草与斜阳？
【评析】
本词是故地重游的怀人之作。吴文英在苏州时曾娶一妾，后因故离异。上片前三句写泊舟葑门，登岸策马寻访旧地。“当时”以下追忆当年与爱妾温柔幸福的生活。下片写现境，十年后重过吴门，燕去楼空，不胜慨叹。
本词在结构和写法上均与《渡江云》（羞红鬓浅恨）相似。开头三句写舍舟登岸寻访旧游的景象。以美景衬哀情。“当时”以下从饮酒作词，夜间白昼，陆上水中各个方面和角度描述当时与爱妾共同度过的欢乐时光。下片转写今日的凄凉。“西湖燕去”暗示西湖之妾已死，“吴馆巢荒”暗示苏州之妾离己而去。“溪雨急”三句以凄迷萧条的景色烘托眼前之愁情，情景妙合。结尾处再忆当初与爱妾共度黄昏的情景表现现境之凄凉，情致颇为深婉。昔则有恋人共赏，芳草斜阳则为美景，今则自己独处，一切尽为荒凉。这是抒情之极细微处。从词之意境与感情分析，苏州之妾与吴文英感情很深笃，不像是感情不和分手的。那么离异便可能是被迫的，一定有很凄艳的故事，可惜现在难以考证。
霜叶飞
重九
吴文英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绿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注释】
霜叶飞：词牌名。又名斗婵娟。双调一百一十一字。南屏：山名，“南屏晚景”为西湖十景之一。蛮素：白居易有二姬，一名樊素，一名小蛮。白有诗赞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此处借指爱妾。小蟾：未圆之月。惊飙句：用孟嘉事，见刘克庄《贺新郎》注。茱萸：植物名，生于川谷，其味香烈。古俗重阳节佩之以祛邪避灾。
【译文】
断断续续的炊烟宛如离情别绪，更令人伤心的景象，是昏暝的斜阳向绛红的霜叶树后悄悄隐去。我舀来半壶秋水，插一束菊花将她默默奠祭。在凄楚的秋风秋雨中，菊花依旧散发着香气。在这种时候，谁又能纵马扬鞭，如小鸟般飞速迅疾，去凭吊那些凄凉的荒台古迹？记得我们共同去游览南屏，当时我昏醉沉迷。如今只有寒蝉在低声呜咽，她的彩扇又在哪里？我的爱妾又去了何地？如今又是重阳节，虽应景传杯却毫无意绪。任凭素笺落满尘埃，随便蠹虫蛀坏毛笔，未完成的词章经年也懒得再续。半轮素月的斜辉洒满东篱。清冷的寒夜，蟋蟀在哀声低语。我已是满头白发，只因愁思万缕，任随狂风把帽子吹去。我徒自把茱萸仔细观看，只能预定明年再登那山峰的高处。
【评析】
本词是重九日为怀念杭州亡妾而作。上片写重九之日凄风苦雨之愁人，烘托思念亡妾的凄苦心境。下片写爱妾亡后的百无聊赖和凄怆。抒情极凄婉。
开头“断烟离绪”四字属于情景双起，断烟为景，离绪为情，有笼罩全篇之效。接着，词人用残阳、霜树、风雨和黄菊等萧索物象，编织出一幅色彩暗淡迷蒙的重九风雨图，渲染了悲剧气氛。“记醉踏南屏”由眼前之实景转换为回忆中的虚境，当年的携手同游导致如今的伤心悲痛。下片极力抒写亡妾死后百无聊赖的情状，叙事生动，心理刻画细致，作为一个词人，竟然“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可见其心如死灰，表现出极度的思念。“惊飙从卷乌纱去”活用孟嘉之典，不是表现豁达大度而是描状自己的无所顾忌和无心无绪。吴文英词结构绵密，非常注意前后呼应，陈匪石《宋词举》中分析本词之结构很细致：“‘霜树’、‘菊花’，就‘传杯’前所见言之，‘蟾影’、‘蛩语’就‘传杯’后所遇言之；皆用实写，而各是一境。‘斜阳’、‘雨’、‘蛮素’、‘翠微’，则均游刃于虚，极虚实相间之妙。‘断阕’与前之‘咽寒蝉’，后之‘残蛩语’，‘旧节’与前之‘记醉踏’，后之‘明年’，线索分明，尤见细针密缕。”将这段文字对照原词仔细揣摩，对理解这种慢词和创作都会有很大启发。
宴清都
连理海棠
吴文英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闲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注释】
绣幄：原指锦绣的帷帐，此处形容树冠花团锦簇。鸳鸯柱：连理海棠的树干。秦树：据《阅耕录》载，秦中有双株海棠，树高十丈。此处既指所咏海棠，又暗喻玄宗贵妃事，因其事发生在长安。钿合：金饰之台，有上下两扇。东风睡足：用杨贵妃事。据《太真外传》载，一次玄宗登沉香亭，召杨妃。杨妃酒醉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之而至，玄宗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也。”燕股：钗有两股如燕尾。障滟蜡：遮挡流烛泪的蜡烛。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嫠蟾：指孤居的嫦娥。嫠，寡妇。华清：华清池温泉，在今陕西临潼骊山华清宫内。连鬟：本指女子所梳双髻，此处指连理海棠，暗喻玄宗与贵妃。长恨：指白居易所作《长恨歌》。暗殿锁二句：指安史之乱后，玄宗被软禁幽居在西苑内之事。
【译文】
一双连理的树干如同相依相亲的鸳鸯，支撑出锦绣的篷帐。红花浓密繁茂，情意绵长，绿叶如碧云低垂，护卫着连理的海棠。美丽的树根交相倚护，柔嫩的花梢如钿台相互依傍，引惹得锦屏中的美人嫉妒感伤。和煦的春风中，海棠花如美人熟睡，双双倚卧在相交的花枝上。如同情人进入甜蜜的梦境，玉簪金钗遗落枕旁。多情的人高举红烛，用手把风遮挡，遍照秾丽高雅的海棠，尽情地细心观赏。月宫中的嫦娥见此情景，也不由得更加幽怨哀伤。人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感到孤单凄凉，有几人能像杨贵妃那样赐浴华清池，尽情地享受皇帝的雨露风光。他们在温暖的芙蓉帐里，同心共结，鬓发相傍。指天为誓，愿世世代代成伴成双。可为什么生离死别两茫茫，凭谁创作长恨歌，把绵绵此恨永久传唱？幽暗的宫门紧关紧锁，秋夜孤凄何其漫长。对着一盏青灯，只能独自凄伤。盼望着伊人归来，把旧日的盟约实践补偿。双双化作这连理的海棠，朝朝暮暮，花叶相依相傍，永远成对成双。
【评析】
本词如题，咏连理海棠。作者据唐明皇曾称杨玉环为“海棠睡未足”及《长恨歌》中“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将连理海棠与李杨的爱情悲剧联系起来。上片咏花，处处关合李杨，下片叙李杨情事，又处处照应题面的连理海棠。
开头五句写连理海棠花的总体印象，双干并立，花红叶绿。“东风睡足交枝”二句化用玄宗称贵妃为“海棠睡未足”之典故，写海棠花娇艳妩媚，含羞矜持之态。“障滟蜡”三句写极赏之情态。下片转写人间之幽单，陪衬烘托连理之幸福。“华清惯浴”五句描写李杨恩爱之情事。“凭谁”三句陡转，写唐玄宗被软禁西苑，凄凉孤独，隐括《长恨歌》中“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四句意境而成，描写其爱情的悲剧结局。结尾三句与连理海棠相约，明年春天我再来欣赏你的美姿。全词以花起，以花收，句句咏物而又不滞于物，中间穿插着李杨的爱情故事，赞美其倾心相爱，以惜其悲惨结局。但从全词看，雕绘太过，辞藻太密，意境不鲜明，意脉也不易把握，给人以太隔的感觉。
齐天乐
吴文英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古柳重攀，轻鸥聚别，陈迹危独倚。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