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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母亲最终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啊……

三虎和七虎轮流赶着爬犁日夜兼程,至官道驿站换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疾驰一夜又行了半个白天,静言已由俪马山回到了巴雅城。

正午时分,几乎一路都没合眼的静言下了马车,入目便是门上两只偌大的白灯笼,还有那个大大的奠字。

老管家迎出来,垂着头,已经驼了的背弯得更低了,哽咽的喊了声:“小姐。”

大门之内,嫂子卢氏一身重孝,站在正厅门口直直的看着她,静言隔着一个院子都能看到她哭得通红的眼。

三虎低声叫住静言,躬身抱拳,“大哥在山里有公务,不然此次必然亲自送姑娘回来。这是临走前大哥让我转交给姑娘的。”

静言自从听闻母亲的死讯后一个字也没说过,即使当时卫玄拉着她的手,即使大郡主上来紧紧的抱住她。

一路上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然而这“白”在到了家后,真正看见了这满目的真正的“白”时,终于变成了灰色,混混沌沌,天旋地转。

七虎见静言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姑娘?”

静言猛的回过神来,只见老管家噙着眼泪焦急的喊人给她去找大夫,嫂子也冲到大门上,站在门槛里徒劳的向她伸出手,嘴唇哆哆嗦嗦的,“小姑……”

七虎告了一声得罪,弯身一抄便把静言抱了起来,“先安置了姑娘,去拿些热酒来。”

婆婆刚去,唯一的小姑又是失了魂魄一般,卢氏心慌意乱。叫叶儿去拿热酒,自己引着那高大的侍卫带静言进屋。

然而静言突然挣扎起来,厉声尖叫:“放我下来!这间屋不能进!”

卢氏抬头一看,立刻扭开头泣不成声。她真是糊涂了,怎的把人领到婆婆生前经常午睡小憩的厢房来?

七虎将静言放下,恭恭敬敬的后退了三步。

三虎知道章姑娘家中没有男人,他和七虎不便久留,双手把先前拿着的小布包奉上,“章姑娘,这是大总管命在下转交的。”

静言扶着嫂子的胳膊,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三虎的话听了个大概,回过神来伸手接了。

沉甸甸的。

“这是?”

三虎抱拳一揖,“这是大总管的一点心意。大总管说只要山中的事儿料理完毕便立刻赶来看望姑娘,还吩咐,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给言先生送个信儿即可。”

静言已经猜到这包里是什么了,但她实在是再无力支撑着招呼三虎和七虎,“这一路辛苦你们俩了,招呼不周,先喝碗热茶罢。”

三虎婉言推辞,“姑娘一路劳顿,无需招呼我们。倒是您,应该好生歇息半日,毕竟……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姑娘料理处置。”

七虎平日经常来往素雪庭,与静言最相熟,深深一揖后说:“我们还需尽快赶回去帮着大哥把山里的事儿办完。现下未曾换衫梳洗,满身沙尘就不去给章夫人上香了。等我们回来时,在下必然来给夫人磕头。”

静言勉强提起一口气,挣扎着回了礼,“多谢二位,多谢。”

一路奔波又是天寒地冻,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屋后,静言坐在炕上慢慢喝了先前三虎让丫鬟给烫的热酒。

还有两天才是头七,家里现下闭门谢客。

卢氏扶着静言躺下歇息,看她一时也没有睡意,只那么瞪着眼直愣愣的看着房顶便慢慢将这几日的事儿说了。

原来静言的母亲是在她第一晚到兴图镇时突然过世的。

章夫人去的很安稳。

头天晚上还和卢氏商量着,快过年了,有静言在王府中赚的银钱,今年家里宽裕了许多,还惦记着给冕儿多裁两套新衣裳。

婆婆温柔的笑容好似还在眼前,“真真虽是个女孩儿,但以前有算命的说她很有福气。现下看来,却是咱们全家都沾着她的福。这孩子面儿上看着温顺,其实骨头里倔得很,跟她爹爹一样的。我现在啊,就发愁她的婚事。进了王府,怎的也要做满两年,不然对不起王妃和郡主对咱们家的恩典。两年啊……你是她嫂子,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了,你可要上心给真真寻一门好人家……”

现在想来,当时婆婆便是回光返照。好多老人都说人死之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所以便趁着老天爷给的这最后的机会把身后事交代一遍。

卢氏没有把这些话学给静言,毕竟现下是最伤心的时候,恐怕她听了会更伤神。

于是便只说婆婆是好福气的,睡梦中就走了,也不痛,也没受罪,街坊四邻和大夫都说这是婆婆一生与人为善积的功德。

“嫂子。”静言的眼睛终于不那么直愣了,转过头看着卢氏:“你帮我打些热水来罢,我要换衫梳洗,去给娘磕头……看看娘。”

素白衫裙,麻布褂。

静言对着屋内小小的镜子散开了头发,重新梳成一个最简朴的发髻,拈起嫂子递给她的白棉线扎成的簪花,仔细簪在鬓旁。

握着她进王府时母亲给她的玛瑙簪,静言慢慢走进灵堂。

“我想……和母亲待一会儿。”

卢氏轻轻的退了出去。

静言跪在蒲团上,缓慢的弯下身,额头触地,“娘,不孝女回来了。”

咚,咚,咚,咚,咚……她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次,只知道她没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在她身旁。

萧瑟的冬季,章家灵堂,静言站起身伏在灵柩上,把玛瑙簪摆在母亲的发髻旁。痴痴地看着母亲的遗容,喃喃低语:“娘,女儿陪着你呢。”

多希望母亲能睁开眼看看她,多希望能再听母亲唤一声她的小名。

真真。

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她了,再也不会有了。

头七。

静言和嫂子以及年幼的冕儿披麻戴孝跪在堂上,章氏亲族里的远近亲戚来来往往。

静言一次又一次的磕头,麻木的将客套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招待茶点,迎迎送送。

她家现下只有靠她张罗支撑,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好在还有几位堂兄过来帮忙。其中一位在城门上做监门官的,在灵堂门口支起一张桌记录礼单。

哭灵时跪在静言身后的嫂子使劲儿推了推她,“小姑,小姑,你哭吧,哭出来能好些。小姑,你别憋在心里头啊,小姑……”

静言没有流泪,只是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直盯着母亲的灵柩,不言不语。

待到客人散尽,头七守灵时,静言让嫂子带冕儿回房休息。

毕竟侄儿还小,他是章家唯一的根了,那么幼小,那么脆弱。她是他的亲姑姑,怎么舍得她的宝贝侄儿受苦?而且,逝者已矣,让一个孩子陪着跪啊,磕啊,又有什么用呢?

灵堂上摆着纸马纸人,在跳动的烛火中好似随时能活过来一样。

堂外北风凄凄,堂内只有静言一个人,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这里除了她不是还有母亲么?

静言盯着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突然想到,这些人偶以后就是在阴曹地府伺候母亲的人吧?现在不过是一堆竹篾子和彩纸,等一把火烧了,它们就有了魂魄吗?

应该给母亲多烧些,除了这个还要有金山银山!母亲活着时没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到了另一边,应该多多的补偿才对。

街坊四邻都说母亲仁慈善良,下辈子一定能托送个好人家。是啊,母亲这一辈子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更不会去算计旁人。这样的人,便是阴司的判官也会以礼相待吧?

静言站起身,仔细的整理了一下那对纸人,后退一步,对它们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以后,就有劳二位悉心伺候我娘,辛苦了。”

静言垂着头很久很久,没人看到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有斑斑水渍,密密麻麻。

卢氏一日比一日心焦,只因她这小姑既不哭也不闹。每日里看着静言迎送宾客,晚间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把日间收到的礼单礼品逐一核对后收纳。

这人啊,不能太绷着了,不然早晚都会出大事。

然而她将担忧细细的说给静言听时,原打算好好劝慰一番,却被静言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又心酸难忍。

“这个家,总得有人支撑着把该做的事儿做完。”

一晃时至三七,做道场。

这一次筑北王府大郡主和大总管都来了。卢氏慌慌张张的去叫静言,街坊四邻全抻着脖子看,有喜欢凑热闹并胆子大的便借口来帮忙,再加上族中长辈亲友,挤了满堂的人。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茶师傅接了卫玄递上的礼单高声唱礼:“筑北王王妃随礼一百两!筑北王府大郡主随礼二十两!北疆军左将军随礼二十两!”

大郡主和卫玄步入庭院,挤在一起的人自发让出了一条路,卫玄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灵堂里的静言。

守在堂外的静言的堂兄赶紧起身行了大礼,卫玄略一点头,扫见他也戴着孝便知这是静言的族亲,留意看了一眼,只见满脸的奉承巴结。

大郡主依照礼数给章夫人上过香后便拉着静言问长问短。

卫玄默默的站在一旁,见静言并未过分消瘦,也还算有精神,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静言的眼神有些空,不似以前那么灵动,这让卫玄的心头泛起一阵钝痛。更可恨的是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想和她说句话也不能。

只能行礼,“章姑娘节哀顺变。”

静言回了礼,亦是不敢抬头去看他。

但,能听到卫玄的声音,能看见他这个人,哪怕只有衣摆,也足够了。

这段日子里悲伤死寂的心就这么缓缓的活了过来。

其实她什么也没想,甚至在丧母之痛中都没有思念过卫玄。她一直觉得很冷,很累,但今天能见到他,就好似把她又拉回了一个温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一副强壮可靠的臂膀。

头七,二七,三七,在这七个七之间,过年了。

万家灯火,嗑家团圆。

静言的家里只有满目的白。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闭门谢客,谁又会来沾晦气?

除夕之夜。冕儿年幼,象征性的守到将至子时静言便让嫂子带他去歇息了。把执意陪伴她的老管家撵出去,“您辛苦了一年,今后家里还指望您能多帮衬呢。”

老管家的手里多了一枚五两的银锞子,一个劲儿的往回推,“小姐,使不得!这太重了。”

静言按住官管家老伯的手,“收着,这是您应得的。赶紧回房去跟大娘和二柱子吃个团圆饭罢,咱们家虽在丧中,日子总得过,还得好好的过。”

老管家哽咽着走了,静言举着一盏风灯去闩门,然而手刚摸到门栓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大年夜的会是谁?

只听外头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有人么?我是筑北王府……”

卫玄的话还没说完,猛的一下,大门就打开了。而开门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只见静言握着风灯,灯罩里透出暖暖的光,映着她的脸。

看着卫玄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后跪在母亲的灵柩前,静言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不应该放卫玄进来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可是在她看到卫玄深夜造访时,心里就有股无法自已的感情,那么汹涌的冲上了她的头。她想多看看他,她想他能陪陪她。

不,还是不行。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在她家,他不能,她也不能,他们……

“章夫人,在下是兴图镇卫氏一族卫玄,时任北疆军左将军,筑北王府大总管。章姑娘乃在下心仪之人,请夫人安心上路,日后章姑娘就由我卫玄照顾。”

他!他在说什么?

卫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走到静言面前,默默的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以后,有我。”

静言无法形容她现在的心情,更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做。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卫玄抓的那样紧,那样牢。

“不,你放开,我在戴孝,你别……”

然而在最初的慌乱后,静言突然感觉到她手掌下的那颗心跳得如此的快。抬起头,看到卫玄的眼神是如此的热烈,笃定。

不是来往亲朋那些或真或假的怜悯,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以后,有我。

以后,有我。

卫玄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戴孝,我也知道你要守孝,但无论多久,我等你。”

静言不敢再迎视他的目光,微微偏开头。

乱了,全乱了,他真讨厌!干嘛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她不要别人可怜,她自己能撑住的!

“不许犯倔。”

“我没……”

但她的话淹没在卫玄火一样的视线里。他的眼睛亮亮的,微笑的嘴角边有一条好看的弧线,他说:“笨,又想自己撑过去。”

这是静言自母亲过世后第二次流泪,也是唯一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抛开一切束缚着她的情感的礼数,静言一头扎进卫玄的怀里失声痛哭。

卫玄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很轻很轻,等到她平稳了情绪只是抽噎时,卫玄自怀中掏出一块丝绢。

他一直把她的绢子带在身上。

静言还沾着泪水的脸上展开一个微笑,这一个月来的第一次笑容,给卫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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