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们把一麻袋里信倒出来，把别的麻袋当凳子，一封封搜寻，一边聊天，聊他们的生活，爱好，趣事，同学。
黄昏的阳光从阁楼窄窄的窗口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薛良辰的侧脸俊朗又温暖，他的声音微微沙哑。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多么欢喜，她甚至忽略了孙小姐，自私地希望，信件再多一些吧，最好堆满阁楼，一辈子也清理不完。
天黑了，几麻袋信才清理完一小半，薛良辰的妈妈请罗娜吃晚饭，说吃了饭再继续找。罗娜欢喜紧张地接受，她又打电话回去，跟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说：“好好好，找到最好！”
阁楼里没有灯，薛良辰找来一把蜡烛，他们在摇曳的烛光里搜寻。他们毫无倦意，兴致盎然，凌晨三点过，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他们聊天的声音和雨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首绵绵的曲子。
五点左右，只剩半麻袋了，罗娜开始紧张不安，如果还没有孙小姐的信，她会好难受，而且，和薛良辰的美好时光，也要结束了。
那封信是薛良辰找到的。地址写得不详细，所以没能投递出去。寄信地址也只有两个字：紫州。但仅凭这两个字，罗娜能确定，这正是孙小姐在等的信！看邮戳，时间已是五年前。
此刻天色蒙蒙亮，罗娜等不及了，她马上就要回去，将这个巨大的惊喜带给孙小姐。
薛良辰说：“我送你吧。”
薛良辰骑着单车，罗娜坐在车后座，他们穿过寂静的街道，穿过橘黄的灯光，穿过乳白的薄雾，穿过他们十七岁初冬的黎明。罗娜知道，她此生都永运不会忘记这一天。
院子里，孙小姐舒展着手臂款款唱：“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薛良辰停下来，罗娜和他并肩站着倾听。等孙小姐唱完一曲，罗娜才欢呼出声：“孙小姐！紫州来信！”
薛良辰没有走，罗娜也没有走，一夜的交流，已在他们心中产生了默契，他们要陪孙小姐度过人生重要的时刻。
孙小姐珍重地拆开信，信里写着：“我的结发妻子两年前病逝，子女也已成家，对她，对子女，我尽到了责任。但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你，唯一亏欠的人是你，不知你过得可好？平安快乐否？望来信告知，如有可能，希望在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信里有电话号码，也有详细地址。
罗娜又是流泪又是笑，薛良辰也很动容。他们都说马上打电话过去，马上打！但孙小姐却没在这两个小毛孩面前失态，她研磨，铺纸，用毛笔在纸上写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来娶我。
这是孙小姐心心念念的愿望，所以，她不需思量，犹疑。
薛良辰载着罗娜去寄信，罗娜选了最快最保险的快递。
快递寄出去之后，孙小姐才叹息，流泪，忐忑，像个少女一般情绪起伏，她一会儿又念叨：“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啊？都五年了。”一会儿又问罗娜：“我看起来没有太老吧？我一直努力保养来着，总想着，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他，我都要美美的。”
罗娜用尽了美好的词语来安稳她，赞美她。
9、
几天后的清晨，罗娜去上学，她看见孙小姐家门口停着一辆车，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他走进在孙小姐的院子，单膝跪在正在唱昆曲的孙小姐面前，说：“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
罗娜失声喊起来：“孙小姐，嫁给他！”
这一段迟来的求婚，成了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人们不再叫孙兰香为“孙小姐”，而是喊她，王太太。王太太唯一的遗憾的，她没有一套美艳的婚纱照。罗娜怂恿她去影楼拍，可她说影楼那些都是陌生人，要她在陌生人面前穿婚纱，怪难为情的。
罗娜去找薛良辰：“我们帮孙小姐拍婚纱照，好不好？我负责租婚纱，化妆，你负责拍照，怎么样？”
薛良辰扬了扬手里的相机：“没问题。”
大家选了初夏的一个微热天气。
罗娜妈妈也来帮忙，她们租了漂亮的婚纱，又帮孙小姐化妆。薛良辰举着他的相机，寻找着最佳角度和最美表情。
在休息的间隙，罗娜翻看薛良辰的相机，她看到了自己。有一张她在窗下做题，还有一张她在操场跑步，她心潮汹涌。她望望薛良辰，又望望天空的流云，她将相机还给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她知道，那也是他珍藏的心事。不肯轻易示人。
时光和他都是美好事
1、
这个城市叫琴川，阮阮喜欢的男孩叫秦川。
秦川高高瘦瘦穿蓝色衬衣，他的名字总在红榜上高居榜首。他的教室在高三楼一楼的角落，那里有一颗泡桐，课间他常和同学在树下打羽毛球。他捡球，奔跑，跳跃，他像一片蓝色的阳光，阮阮远远看着，心中有阳光荡漾。
秦川的座位靠窗，午休时，阮阮从窗下走过，他有时埋头演算，有时趴在桌上睡觉。暖暖三月，阮阮又从窗外走，哇，他桌上摆着一只红色的蜻蜓风筝。很多人桌上都摆着风筝。
阮阮的教室在高二楼三楼，座位也靠窗，正对着大操场。这天下午，秦川他们班上体育课，阮阮看到，风筝们在操场上空漫天飞舞。她看到了红色蜻蜓，看到了秦川。他拽着线追着风筝奔跑。忽然，线断了，红蜻蜓飞到阮阮窗前的梧桐树上卡住了。
晚自习下课，阮阮站上窗台，一手抓窗框，一手尽力伸长，她取下蜻蜓缠在单车上，一路唱歌回家。
六月，高考将至，阮阮又从秦川的窗外走过，她看到黑板上写着一行字：考过“高富帅”，战胜“富二代”！秦川正在整理书桌，他无意间抬头，与阮阮的目光触碰，阮阮没有闪躲，她笑着说：“学长，祝你考试顺利！”
八月，阮阮一个人来到学校，校园空空荡荡。红榜上，秦川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排，他考了A大，A大在他们的省会城市锦川，A大是全国名校。阮阮走到他的教室外，教室里空无一人，黑板上写着一首词：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她望着秦川的位置，位置上再也没有他高高瘦瘦的身影，他还不知道她的心事。她很伤感，她在教室外站了很久。
2、
九月，阮阮也搬到了高三楼。她不时想起他，猜想他在大学的生活，她也会想，要是她也能考上A大该多好。
十月，闺蜜去锦川回来，她带给阮阮一套A大风景书签。闺蜜成绩很好，一直向往A大。阮阮祝福她，却也为自己气馁，阮阮的成绩不够好。
“噢，我还碰到校友了哦！”闺蜜说，“就是秦川啊，他是我们学校唯一考上A大的人呢！他就在A大后街的书店打工，书签就是在那儿买的。”闺蜜并不知道阮阮的心事。阮阮掩藏得很好，不是不信任闺蜜，只是，她太羞怯，没底气，即使是闺蜜也难以启齿。
阮阮抚摩着书签想，他在那个闪耀的地方，她能够抵达吗？她不确定，但她想努力。
她把自己埋在高高的习题集后面，背书，做题；她一边飞快骑车，一边大声读英语；她不再看电视，玩电脑，漫画书也收进抽屉；她不再和朋友们嘻笑八卦，她心无旁骛没有时间。
五月初夏，高考复习进入冲刺阶段，阮阮像一匹奔跑不息的马驹辛苦累趴。她咳嗽，低烧，医生要她卧床休息。她却坐上长途汽车来到锦川。
她径直奔向A大后街。她找到了书店。店员说秦川的上班时间是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她在店里等。她看到了一本插图书，作者是她学美术时的偶像。虽然她并不打算以美术为前途，但那份热爱和向往，仍在她胸膛里燃烧。
秦川还没有来，她拿出笔和本子临摹插图。
“你画它干什么？”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回头一看，眉目清朗的一张脸，秦川！她又惊又喜，脸颊绯红声音发颤：“这些插画很好看……”当然还有原因：这本书太贵，她要是买了回去的路费就不够了。
“我记得你。”秦川笑着说。他又问她怎么在这儿，她慌乱地说路过。她不能说只想来见他一面，连来A大参观这样的借口都不敢说。
末班车时间快到了，阮阮转身要走，秦川却叫住她：“等等。”
他拿着书走向收银台，自己掏钱买下，他说：“送给你。也祝你考试顺利。”
阮阮傻了，她傻傻地点头致谢，傻傻地走出书店，她在五月四点的阳光里奔跑起来，在未来很远的路途上，她都会以这样的姿态，朝他狂奔而去。
3、
阮阮没能考上A大，分数差点，她考上了C大，C大也不错，这样的成绩高出父母的预期也让老师震惊。C大在洛城，与锦川的距离是四小时的城际列车。
她打听到秦川的联系方式，她给他发邮件，说谢谢他送的书。他回邮件说不用谢，说他一直记得他高考前的下午，她从他窗下经过，对他微笑说祝他考试顺利。
他们了有了淡淡联系，像平常朋友。
闺蜜考上了南方名校并很快恋爱，她常在电话里对阮阮说她和男友的琐细小事。阮阮听的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呢？她也能对闺蜜说她和秦川如何如何。她又想，她和秦川会有那些琐细但甜美真实的小事吗。
阮阮大一的寒假，秦川没有回家，他留在书店全天打工。他的父母分开各自有了新家。他们都无暇照顾他。然而他从不怨天尤人，早早学会了自立。这让阮阮对他在喜欢之外，又多了钦佩与心疼。
寒假还未结束，阮阮便回到学校。元宵节这天，她做了汤圆，用保温饭盒装好，乘坐列车去看秦川。天气诡异，途中竟下起大雪。因为大雪，火车晚点。当她到达A大后街，已是晚上九点。
阮阮抱着饭盒在雪花飞舞的街上踉踉跄跄奔走。她过年时崴了脚，还没好彻底，她奔走起来脚踝生痛。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正踉踉跄跄却又坚定不移地朝着模糊的美好奔去。
书店已经打烊。她打秦川宿舍的电话，无人接听。她坐车返回洛城。她在车厢里吃汤圆，汤圆还有淡淡微温，那么甜，她心里却么凉，那么酸。
如果她勇敢一点，早点告诉他，喂，秦川，元宵节我们一起过，或者，她干脆说，喂，秦川，我喜欢你，元宵节我们一起过，结局会怎样？
4、
阮阮更频繁地联系他，给他打电话，写邮件，和他聊天，除了她没有说出“我喜欢你”几个字，她的一切行为都在表达：我喜欢你。
秦川再迟钝也感知到了，但他茫然无措，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阮阮，或者，他是否像阮阮喜欢自己一样喜欢她。又或者，他们合适吗？他们对未来的期望一致吗？他想得太多，反而畏首畏尾。
阮阮却勇往直前，她提出在他生日去看他，陪他吃蛋糕顺便参观他的学校。他答应了。
秦川的生日是十月十二日。这天天晴，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火车也没有晚点。阮阮在午后抵达书店，但他不在。她打他的电话，他的室友说他电话忘带了，他做实验去了，在实验楼312室。
阮阮跑进A大，她找到了实验楼。实验楼是老建筑，设计复杂就像一座迷宫，阮阮怎么也找不到312室。楼里空旷冷清，光线昏暗，不时有脚步声传来却看不到一个人。
阮阮害怕了，她想出去，可她兜来转去连楼梯口也找不到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好狼狈。明明说好了，他为什么会忘记？因为他不在乎，他不在乎生日，更不在乎她的心意。她好想哭，可哭起来只会更狼狈。
忽然，她看到了楼梯口，不是她上来的那一个。楼梯口旁边正是“312”。门虚掩着，她推开，一个男生背对门正在做实验，一个女生低头在本子上记录，两人看起来很默契。
男生是秦川，女生抬头发现了她。她放下蛋糕，匆匆跑下楼。秦川没有追上来。
她在大街上飞奔，牛仔裙在风中飘荡。她忽然想，如果不是喜欢他，也许她正和另一个男生在阳光下牵手散步欢笑。
秋天这么美，青春这么好，她应该欢笑。
5、
阮阮尝试放下，她不再给秦川写邮件，打电话，秦川联系她，她也淡淡敷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也从未提起十月十二号他爽约的事。
阮阮开始做她很喜欢但荒废许久的事。比如画画。她打开画夹拿起画笔，她画心中的想象，也去郊外写生，她还将那本插画书的每一幅画都临摹下来，一张张上色，装订成册；
她也做那些她向往着却从未付诸行动的事，比如短途旅行。她去郊外的天然湖，她在芦苇深处遇见了白天鹅；她去非著名峡谷，她在山顶看见了隐藏的瀑布；
在做这些事时，她也常想起秦川，也会想如果有他分享该有多好。但她更清楚，她做这些，再也不是为了他。她为自己，原来也有不同的自在精彩。
寒假，秦川给她电话，祝她新年快乐，然后他说：“对不起，十月十二日，我忘记了。”
阮阮错愕：“你到现在才想起？”
“不是，师妹才告诉我，那天的蛋糕不是她买的，而是一个女孩放在门口的，我猜只能是你。”
阮阮说：“哦。”
秦川又说：“我做了一只风筝，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晴有风，我想和你放风筝……”
阮阮望着那只红蜻蜓，它落了灰，有些褪色，它忽然在她的心中飞扬起来。她说：“好”，并和他约定明天在琴山公园见面。阮阮将红蜻蜓擦去灰重新上色，她想，明天，她一定要告诉他，我喜欢你。
第二天，天空飘起细雨，空气潮湿无风。但阮阮还是去了公园。她从清晨等到中午，秦川没有来。她明知他不会来了，但她还是一直等到傍晚。
这时他打来电话，说：“今天下雨，你没去吧？”
“嗯啊，没去。”
“我们另外约时间好吗。”
“不好。”
阮阮在将红蜻蜓放起来，蜻蜓飞上高空，她果断地咬断了风筝线。她不会再和秦川约时间。她一腔热情，坚定奔跑，而他不知所措，自相矛盾。这样的暗恋，真是辜负大好时光！
6、
阮阮和秦川逐渐断了联系。
一年之后，阮阮在网上看到秦川的消息，他将去国外读研，全奖待遇。旁边还有他的照片。她蓦然发现，照片里他，表情坚毅，轮廓硬朗，俨然成熟男子。他已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眉目晴朗的蓝衣少年。
她跑去照镜子，镜中也不是那个羞怯慌乱的少女。
她恍然明白，她的暗恋奔跑，失望受伤，原来竟是她的成长，她的时光；而他不知所措，自相矛盾，努力奔前程，也是他的成长，他的时光。他们的时光和年少的他们一样，天真美好，不复再来。
她终于释怀，并落下泪来，她给秦川写邮件，说：“你好吗？祝你一切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