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渐秋深的时候,场院里沉淀的色彩就愈渐浓郁了。金黄的谷子、殷红的高粱、乳白的花生、橙黄的玉米、紫赫的小豆、墨绿的绿豆、雪白的棉花。一堆堆、一垛垛,将原本宽敞的场院,占得满满当当。终于有一天,队长唐贵放话分粮了,场院里的婶子大娘们这才意识到,这一年总算又熬过去了。
在秋收所有的农活当中,刨高粱当属最辛苦的一件农事。在杂交高粱还没推广之前,冀东一带的高粱品种大多只有“将军锤”一种。那庄稼足有一房高,殷红的高粱穗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随风摇曳,远远望去,像坡谷间燎起的野火。
刨高粱大都在寒露季节过后。考虑籽粒不至失损,刨高粱大都选在冷露沉重的清晨。刨高粱既不用镰也不用镐,而是用唯冀东乡下独有的一种手镐,那镐头长不过八寸,淬火后锋薄如刃,镐柄长不及二尺,握在手中,常有握一把左轮手枪的感觉。
刨高粱时,人需背垄倒行,用左手揽过高粱进而夹在腋下,右手则挥镐斩断根须,并就势连根从土中拽出。如此下来,左腋下夹持的高粱愈多,悬在头顶饱蘸寒露的高粱穗就愈显沉重,一镐下去更是一阵冷雨淋漓,待左掖晃晃地夹够一捆时,全身早已淋漓尽致了。
当第一场冬雪落在冀东大地的时候,灰鹤回来了。那一天,在去夏官营交公粮的路上,阴暗的天空中传来了一片鹤鸣,那声音像纯净的银号在吹奏,嘹亮而悠远。抬头望去,上百只灰鹤,舒展着宽大的翅膀,正在台地上空缓缓地盘旋着。不久,一只头鹤开始落在地上,随后,疲惫的鹤群便依次降落在刚刚收获过的一片雪野里。
送粮的马车静静地在公路上走着,人们看见鹤群当中的那最先落地的头鹤抬起细长的双腿,庄严地踏着跳跃的节拍,颤颤地亮开宽阔的双翅,翼下雪白的绒羽与翼尖漆黑的翎羽扑闪辉映着,在雪光下簌簌地抖动,它的整个身体里仿佛孕育着一股神奇的力量,那力量使它笔直的颈向身后舒缓着弯去,它终于仰起张开的长喙,冲着苍穹尽情地欢鸣起来。
刹那间,随着一片豪放的羽响,上百只灰鹤几乎同时合着头鹤的节拍,抬起细长的双腿,无数扇开的鹤翅扑打飞舞着,所有的长颈一齐弯曲着仰起来,冲着落雪的天空,发出一阵阵的争鸣。又一大群灰鹤出现在低矮的云层里,台地上羽光迷乱,情景十分壮观。
为了节省口粮,入冬之后,冀东的庄稼人就改吃两顿饭了,作息时间也随着变化了。冬天的农活,主要是围绕积肥展开的,社员们将壕坑里的淤泥挖出来,送到地里,将猪圈里的粪肥起出来,并用心筛成细肥。那时生产队很少用化肥,全靠辛勤的劳作,迎接每年的收获季节。
在冬天的长夜里,唐庄一队的许多男人们,经常愿意挤在生产队饲养员的土炕上熬夜,其情景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温暖。那时没有电视,父老乡亲们又很少有赌博打牌酗酒的恶习,所以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一直遵循传统的孔孟之道,以仁义礼智信自勉,以忠孝廉耻为道德基准,所以亲睦和谐的唐庄一队的父老乡亲始终相处得情同一家。
挤在温热的土炕上,人们听立春讲诸葛亮七擒孟获,听我讲盟军的诺曼底登陆,听唐明顺讲牲口市上经纪人的“袖吞金”,听唐子诚讲塔山阻击战时,他是怎么抱着一挺机关枪最后撤出阵地的。窗外云暗风轻,从院子一侧的牲口棚里传来牲畜咀嚼干草的声音,像一部古老的铡草机,沉闷却永不停歇。
故乡的降雪,多集中在腊月和正月里,雪往往是在一夜之间悄然而至的。黎明时分,还躺在被窝里的人们,会发现纸窗上辉映着异样的光亮,推开屋门,随着沁人肺腑的清冽,但能看见整个村庄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了。放眼向北望去,邻村古松庄的那棵挺立着的千年古松,竟于黑白之间分外昭然。
那年腊月,听说河东供销社来了新棉花,我便去了趟卢龙。临出门前,就已经天低云暗东风趋紧,母亲劝我别去了,可我喜欢在雪中漫步,我期盼在大雪之中体味孤独。
果然,当我步行十五里山路来到青龙河滩的时候,风停了,继而鹅毛大雪静静地飘下来,我感到异常兴奋。
“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那该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骤雪。站在冰封的青龙河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视觉上的差错。我分明看见这漫天的雪花,于瞬间静止不动了。而脚下苍茫的大地,河对岸永平府的古城,远处通往冷口的峡谷,燕山群峦之上的长城,竟在雪花静停的背景下,无声地升腾着。当然,这一切只存在于瞬息之间,待你定睛再看时,才发现好大的一场雪啊!
年关近了,在迁安的腊月大集上,一种特殊的民间手工艺品,常把那色调灰黄的集市点缀得姹紫嫣红,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之为“花盆儿”的迁安剪纸。
这是一种用很薄的迁安细粉莲纸剪成的地方剪纸。一套大多为四张,内容无非以祈福为传统主题,像“连年有余”、“桃榴佛柿”、“琴棋书画”、“梅兰竹菊”等等。
迁安剪纸需经制板、制样、闷纸、撒粉、刻花、染色等六道工序,过程复杂。迁安剪纸最大的特点在于其艳丽的色彩,据说那颜料均为矿物质的品色,鲜艳无比,卖“花盆儿”的妇人和孩子们常将剪纸样子贴在一块块墨染的纸板上。其浮华在庄重的映衬下,能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年的氛围。卖“花盆儿”的人,大都集中在城东那条正街上,许多红袄绿裤的大姑娘小媳妇挤在那里,流连忘返。远远看去,半条小街春色盎然。
一九七三年的腊月大集上,县城东的那条正街上,临时搭建的一趟席棚,将昔日的“花盆儿”集市挤兑到南关猪市去了,谁也不知道那席棚是谁搭的,但全县的庄稼人都在口口相传:“省里有人在县城收胆瓶,平均十块钱一对儿,去晚了就没戏了。”一时间,许多家里有胆瓶的庄稼人,不禁都动了心。
大家说的胆瓶,大都是乡下女子的嫁妆。多少年来,即便再清贫的农家,板柜上摆一对儿祖传的胆瓶,看上去也显得殷实多了。庄稼院里的胆瓶,虽不及紫禁城里那些内务府造办处的精美,但也不乏让人叹为观止的传世宝贝。唐桂恒大哥家的那一对儿珊瑚红珐琅彩花鸟胆瓶,如果留到今天进嘉士德拍卖,说不定也能卖出个天价来。
站在长长的堆满各色古瓶的席棚前,看着那一个个面容憔悴的庄稼汉子,将一对对家传的宝贝,神情迟疑地放在账房桌子上,看着收购者挑剔而贪婪的眼神,看着递过来那十几张一元钱的人民币,我的心在一阵阵的悸痛。
唐桂恒的那一对儿胆瓶卖了十八块,那些日子他母亲的心脏病犯了,他急需这笔钱救命,多少年后,听业内人士说,那次收购乃天津某文物机构所为,他们打算把收来的大部分胆瓶出口到国外换外汇,而了解市场的外国商人正准备将这些古瓶加工成台灯,为那些附庸风雅的洋人的卧室添些东方情调。
就民间风物而言,故乡迁安有别于圣贤辈出的齐鲁大地。也不同于吴侬软语的江浙水乡。沧海桑田,这昔日黄帝的故都,不知何时,竟成了老马识途的迷谷,成了打死苍龙不偿命的一道风景。一九七五年我亲手处理的那个巨大的龙骨,更为迁安风物,平添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那年早春,唐子忠三叔在村西台地边缘刨猪圈土时,竟意外挖到了一个簸箕大小的“龙骨”。虽然在前几年挖地道时,也常有人从这儿的地层深处挖到过一些古脊椎动物的化石,但相比之下,唐子忠今天却挖到一个令人惊叹的庞然大物。
然而,对于这个意外的收获,唐子忠却为难了。原因由来已久,在乡下,大凡从地里挖出的这些难以表述的怪物,庄稼人都称其为龙骨。而既然沾了龙的边儿,这物件就庄严了,庄严得成了犯忌之物,成了人们敬而远之的神明。三叔当年参过军。目睹过血流成河,因此顾忌已经不多了,但三婶却不然,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下女人,天下所有的忌讳无不了然在心。所以虽说意外得到了,但三叔却绝不敢将这龙骨带回家去。万难之时,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了三叔的龙骨,而且凭借多年来博览群书的经验,我断定这是一个大型脊椎动物的下颌骨。
没有处理化石所用的石膏,我就拉了一车黄土,在自家房前的月台上,做了一个很大的泥墩,将那化石稳稳地放在上面。一时间,村中老少,甚至邻村过往的人们,都闻讯前来瞻仰这龙骨的风采。大家惊叹之余都会评估一下它的价值,一句话,值大钱了。
三叔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进门前,他都要站在月台上仔细端量着这得而复失的珍宝,目光里饱含着一丝幽怨。
“你说,这物件是啥?”三叔问我。
“我琢磨着,这是一个古生物的下颌骨。”我说着,用手轻轻抠着化石上的沙砾:“您看,这是一对儿臼齿。”
“旧尺?”三叔困惑地问我。
“就是大牙。”我张开嘴巴,用沾着沙子的手指,在自个儿的下牙床上戳了戳。
唐子忠瞪圆了眼睛,呆了:“这是真骨头变的?”
“当然。”
“啥牲口这蠢大?”
“很难说。”
三叔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三叔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唐浩,你是城里人,知道得多,你说,这龙骨可值钱?”三叔终于憋不住了。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咱住家过日子留着没用,可对国家来说,就很难估计它的科学价值了。”
“你想咋办?”三叔问我。
“怎么办。”我故意拿捏着:“先给科学院写封信吧。”
寄给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信,几天之后就发出去了,由于从初中开始,我就对考古发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那封信写得很专业。我详细描述了化石出土的位置,土层的地质结构,距地表的深度及与河流的关系。同时,随信寄了一张我手绘的化石的正视图、侧视图和俯视图,并标明了尺寸。
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家住邻村野河峪的一位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年轻人,回家路过唐庄时,找到我家。在欣赏过那“龙骨”的尊容之后,他掏出了中国科学院的回信。回信中,专家肯定了我的判断,那龙骨原来是一个古象的下颌骨。信中说,这对于研究冀东地区古地理及古气象的变迁,提供了一项十分重要的考古依据。信中还说,由于他们目前人手不够,故责成迁安县文化馆将其收回并妥善保管。
“我还有别的事儿。”那文化馆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朝闻风赶来的人群外挤去:“明儿个劳你把这化石送到县里去。就找我,具体报酬,到时候再说。”说完,便蹬车走了。
一九八五年,我写的短篇小说《龙骨》,发表在八月份出版的《杜鹃》文学月刊上,小说的尾声,就是依照当年三叔的真实故事而写的,只是多了些黑色幽默的联想,多了些演义出来的情节。
……
寅时,老胥穿衣下炕了,他已想好了。今儿个头宗要事,就是从县里捎一捆烧纸回来,眼瞅着清明快到了,今年他一定陪媳妇回一趟戏台吴庄,在老丈人孙瞎子的坟前烧回纸。孙瞎子活着的时候曾给老胥算过命,说姑爷五十岁之后,会因一笔意外之财而富甲一方。
卯时,剃头的麻五,看见老胥赶着辆小驴车奔县了,那龙骨拿棉被裹着,牢牢地揽在车匣子里。
辰时,队长央告大伙儿,谁也别再去庄西挖龙骨了,该种春麦了。庄稼人还得指着地活着。
巳时,周老旗抄着手,蹲在梯田坎下的日头窝里:“咱凡人不能和老胥比,孙瞎子眼不瞎,这是人家老胥本身的造化。”
午时,狗留妈端过来一小瓢挑好的豌豆种:“他胥婶,该种豌豆了。”
未时,唐老师把一封信交给乡邮员,他建议县文化馆,在农村对集的时候,是否搞个“古生物化石特展”?他毛遂自荐,愿为此提供点儿文字说明。
申时,老胥媳妇把当院规整得干净利落,晚饭早焖在锅里了,上趟街,现赊了半斤猪肉。
酉时,龙爪村的人们开始惶恐了,来回六十里地,早该回来了,莫不是……大伙儿都唠叨说,老胥临走时,应带俩民兵去。
戌时,七八个民兵,打着手电,跟队长顺着官道朝县里迎去,在离龙爪村六里地的那片洼地边上,终于看见了那辆小驴车。那驴的套夹板和肚带全开了,胡乱地挂在驴脖子上,缠在蹄腿上,老胥蜷在车匣子里睡了。随着如雷的鼾声,半张的嘴里,喷出一股股熏人的酒气。
“胥叔!胥叔!”
老胥勉强睁开了挂满血丝的眼睛。
“胥叔你……你的钱呐?”
“钱?”老胥欠起身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统共就给了一块钱的误工补贴,喏——”他抹了抹嘴:“全让我喝了。”
四周一片沉寂,从洼地深处,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啼。
今天,当你走进二〇〇九年落成的迁安市地志博物馆的大厅时,迎面就会被一头完整的古象化石所吸引,这个距今一万二千年的古象化石,一九九七年出土自彭店子乡杨家坡村。而唐子忠三叔无偿赠给县文化馆的那个古象下颌骨的化石,早已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被埋在了县文化馆倒塌的废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