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法由心造，佛家说：法由心造，心外无一法。他这所谓法字便是宇宙的现象。宇宙的现象从我们五官感识来的，实在并不是宇宙的实体，譬如我们所听得的声音，只是外物的振动，由空气传来，在我们耳中生出的共鸣，又譬如我们所看得的形形色色，只是外光的反射，在我们网膜上生出的虚影。宇宙的实体究竟是怎么样，终不是我们的感官所能觉察的。就以外形而论，以我们现在的视觉看来，觉得我们当前的宇宙虽是这样，但在蝴蝶的复眼看来，宇宙的外形又当然不同了。康德的认识论也教训我们，说客观的自然只是我们纯粹理性（Reine Vernurft）的产物，这在西洋哲学史上要算是一种新发见，康德自己说他这种发见譬如苛伯尼苦士（Copernicus）的地动说。在苛伯尼苦士之前，一般的人都以为太阳是在绕着地球运转，到了苛伯尼苦士，地球是绕着太阳运转的了。在康德之前，一般的人都以为人是自然的产物，到了康德，自然成了人的产物了。由我们的感识所产出的自然的外形，我们再忠实地去再现它，这所追求的只是宇宙的假象，并不是宇宙的实体。
第三，生命的动流，客观的真实虽然不是我们的感官的智识所能追求，但是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去参证他的实在，我们现在暂且借柏格森的话来说，他说，生命本是动流，客观的变化本是没有一刻的停滞，因为我们的感觉迟钝，我们所得的印象只是动流的一个断片，从时间的连续分割成空间的静止。他这话我们相信是真理，我们不必去求艰深的证明，便把我们最普通的常识，最常见的现象来说，举凡一切的存在都没有不是变动不已的。譬如我自己，此刻虽是立在讲台上在诸君的面前讲说，但是持续的时间的潮流，没有一刻不在推荡着我，直切地说，我是时时刻刻都向着死在走的，客观的真实既是这样变动不已的，印象派要靠静观的方法去求得它的再现，所求得的只是由时间的世界不完不全地向空间的翻译罢了。
这样说来，印象派所标榜的追求客观的真实，他们是完全办不到，“求真”在艺术家本是必要的事情，但是艺术家的求真不能在忠于自然上讲，只能在忠于自我上讲艺术的精神决不是在模仿自然，艺术的要求也决不是在仅仅求得一片自然的形似，艺术是自我的表现，是艺术家的一种内在冲动的不得不尔的表现。自然与艺术家的关系只如木材店与木匠的关系。自然不过供给艺术家以种种的素材，使这种种的素材融合成一种新的生命，融合成一个完整的新的世界，这还是艺术家的高贵的自我！我们就不必跟着康德说话，说客观的世界完全是我们自己造的，但是艺术的世界总该得是由我们自己造的。我们就把埃及的金字塔来说，这些几千年前的伟大的建筑，据近世学者的研究，说是太阳的象征，但是它们是没有太阳的形似。方锥体与球形究有何等的仿佛呢？古代的艺术家觉得太阳是光被四表，所以用一种方锥体来表现它，这所表现的不是客观的太阳，只是艺术家的主观的情感。我们又把希腊的雕刻来说，譬如初期的牧羊神（Pan），它是森林的象征，但是他是人首兽身牛角羊蹄，它没有一些儿森林的形似。我们可以想象原始的希腊人在蓊郁的森林中，发生出一种恐怖，就好像森林自身是一个可怕的怪物，他们便用****牛羊等等的素材来表现，其实他们不是表现的森林，表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情绪。牧羊神时代还是希腊人的精神混乱的时代，我们再看后来的太阳神Apollo，月神Althemis他们的创造的精神已经达到澄清的地位了。太阳神是个壮美的男神乘驷马，持弓矢，射狼犬，这是象征运转不已的太阳，吐放光线以驱逐黑暗。月神是极优美的女神，以弓矢射鹿，我们看他用这优柔的鹿来象征夜的世界，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希腊雕刻的精神和发展的程序，我以为正是艺术的正途。他的自我表现的精神，和澄清自我的倾向，这是艺术家的两种必要的努力。
艺术家总要先打破一切客观的束缚，在自己的内心中找寻出一个纯粹的自我来，再由这一点出发出去，如像一株大木从种子的胎芽发现出来以至于摩天，如像一场大火由一点星火燃烧起来以至于燎原，要这样才能成个伟大的艺术家，要这样才能有真正的艺术出现。Walter patar在他的“文艺复兴论”上说：“一切艺术都是渴慕着音乐的状态”All Art coustcutjy Aspires Towards the condition of Music。他这儿所说的“音乐”不是成形的音乐，是取的音乐的那种流动的精神。这种精神总要打破一切的束缚，纯由自我的自由表现然后才能达到。
近代的艺术已经趋向动的方向来了，如像立体派Cubist，未来派Futurist，他们都要打破模仿自然的恶习，都在朝着动的方面走。未来派画跑马，不画四只脚，要画二十只脚，便是他们求动的一种表现。但是他们的精神还不免在客观上追求，他们的自我的主张还未彻底，最近德国的表现派Exprlssionist，他们便是彻底主张自我表现的，他们的原画我虽然还不曾见过，他们的戏剧的文学我倒读了好几种，如像Georg Kaiser的“伽来市民”Buerger Von Calais，如像，Frnest Toller的“流转”Diewandlnng，我觉得都是很好的作品，他们都是由内而外的创造，不是由外而内的摄录。他们的表现是非常怪特的Grotesgue，我觉得他们也还没有到澄清的地步。现代的艺术，还是混乱的时代，可以说是走到希腊的牧羊神时代了。但是所走的方面是不错，将来再由混乱而进于澄清，由Dionysos的精神，求出Apolls式的表现，我可断言世界的艺术界不久有一个黄金时代出现。
我们中国目前的艺术是凋残到可怜的地步了，舞是失掉了，音乐也是失掉了，旧文学囚□在古代的形式里，绘画不仅无独创的天才，连模仿自然也办不到，仅仅模仿什么山人什么散士的遗法以自豪。我们中国的现势混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一般的人心风俗也丑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看实在是国民的美的意识麻木了的原故。诸君！我们现刻献身于艺术的圣坛的人，我们所负载的使命是非常的重大！我们现刻先要把艺术的精神认定，要打破一切自然的樊篱，传统的樊篱，在五百万重的枷锁中解放出我们纯粹的自我！艺术是我们自我的表现，但是我们也要求我们的自我有可以表现的价值和能力。美术教育的必要就在这儿。美术教育不是专教人以技巧，它是教人以做人的方针。我们在教育的熏陶之中要努力把我们自己修养成“美的灵魂”sehoeneseele，最高的艺术便是这“美的灵魂”的纯真的表现。
贵校的校长刘先生及诸位先生，首先注意到美术教育一层，他们的功绩无论从艺术上讲或是从社会上讲，都是很可称述的。我希望诸君在这种美的环境之中，一面养成优秀的艺术手腕，同时也要养成艺术家的高尚的人格，“美的灵魂”。在最近二十年之内振兴中国艺术的是诸君，便是美化中华民族的也是诸君了。我对于诸君怀着莫大的希望。
注释
[1]原载1923年12月30日上海《时事新报·艺术》等33期。未收入集子。现据《艺术》编入。
[2]原稿如此。按上文的数字，应为百万万分之一。——编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