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们来到了父亲和希尔约定的比赛场地。也许是出于自大,也许是出于对一个菜鸟对手的让步,希尔让父亲自己选择赛道。虽然我不认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对赛车几乎一无所知的父亲能找到对自己有利的赛道,但是亲眼得见他们即将比试的场地后仍然吃了一惊,并暗自佩服父亲的英明。
那是一条完完全全的土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黄尘漫天,瓦砾铺地,即使是从小在南斗道场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也深感这条破路不上档次。用极差的外部条件来拉低对方的水平,这已是父亲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希尔一行人如约来到了比赛地点,在得知即将在这条路上展示他的赛车绝技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仿佛习以为常。我的心一沉,再次预感不妙,对于一个真正的赛车高手来说,在任何赛道上都应当能够发挥出他的水平,纵使赛道影响了他的骑技,也决不至少输给一个刚学会骑车的中年大叔。
希尔一脸轻松和不屑地对父亲说:“大叔,我们说好了,这次比试过后,如果我赢了,你就再也不许来找我了。希望这是我们的最后会面。”
父亲严肃地说:“希尔,你还不明白了,我们的命运早已注定,你和我都有必须背负的责任,无论无何都推卸不得。”
希尔和他的同伴齐声笑了起来,有人说了句“又来了”,看来类似的话父亲之前已经对希尔说过很多次了。
希尔用手支着下巴,微笑着说:“如风般自由的我,是不会给自己增加负担的,你那伟大的责任和使命,看来要另外找人背负了。”
“即使是风,也会因重负而停息,这是命中注定的。”父亲继续推销他那一套无人在意的宿命论。
对方已经显露了厌倦和不耐烦,“我们还是开始比赛吧。”希尔催促道。
“好的。”父亲非常干脆地答应了,他从身后牵出了他那辆老破驴,以一个豪迈的姿势飞腿跨了上去,尽管父亲接触摩托车的历史只有三天,但仍然展示了他作为一个著名道场的著名人物的英雄风范,架势做得十足。父亲坐定后,扭头对我说道:“小瞳,你上来,坐在我后面。”
“什么?”我大惊叫道,周围一片围观群众似乎与我同样震惊。
“喂,大叔!”希尔身边一位骑手叫道,“现在是赛车,不是带着你女儿兜风。”
“我知道,”父亲平静地说,“单枪匹马的骑行有什么意思,不如来点新意,我们各自载上自己的亲人,当亲人的生命掌握手中时,还能发挥出正常水平,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我心下已经了然,身为女儿,多年与父亲朝夕相处的经验告诉我,这一定父亲有意设下的陷阱。我看看父亲,又看看希尔,然后很配合地走上前默默坐在了父亲身后。
“有道理。”希尔点头,“大叔虽然是个新手,对赛车倒有些想法。”言毕,他骑上自己的爱车,并向弟弟小希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跳上车,伸手揽住了哥哥的腰。
“年轻人,记得带好头盔。”父亲提醒小希,同时递给我一个头盔。
希尔笑了笑,亲自帮弟弟戴好了头盔。
随着临时裁判的一声发令,两辆摩托车同时出发了。只听“轰”的一声,希尔那辆马达超强的赛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瞬间将我们拉下好远,车轮扬起的滚滚浓尘全都飘到了父亲和我的身上,呛得我直咳嗽。身边一众人等也跟我一样紧紧捂着口鼻,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从眼缝中看了看周围的人,突然惊觉原来父亲还没有发动机车,我们仍然停在原地。
“爸爸,你在干什么?快开车啊!”我催促道。
“别急,现在就上路。”父亲慢条斯理地说,踩了一脚油门,身下的破车终于缓缓地行进。摩托车像个饱经沧桑的老牛在这崎岖的土路上蹒跚而行,发动机传出类似烧开水的“咕嘟”声,仿佛哮喘重症患者粗重的喘息。无论父亲如何加速,这辆车始终只能均速前进,最多猛地向前冲一下以证明它收到了加速的指令,便又后继无力地回到原来的速度。
照这个样子,我们几乎输定了,希尔可能已经到达终点了吧,我们却还在这里与破车较劲。但是父亲丝豪没有气馁,他从容稳定地控制着车速和平衡,似乎这不是比赛,仅仅是一次与女儿的郊游。
绕过一个土坡后,父亲突然放慢了速度,我看到前面的路段有点不对劲,地面上有一片闪亮的突起,路边还躺着一个碎裂的头盔。父亲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个不寻常的路段后,才慢慢恢复到原来的速度。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这就是父亲设下的陷阱,而那个头盔一定是希尔他们留下的——他们在这里摔倒了。果然,不久之后我们在前方见到了希尔兄弟的身影。他们的摩托车以奇怪的姿势起伏前进,跟他们出发时的速度比起来,现在简直慢得像蜗牛,还比不上我们的老破车,小希的头盔也不翼而飞。
走近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的轮胎爆胎了,一定是经过那个路段时,被突然冒出的尖锐物扎爆了。可以想象,以他们当时的车速,一定摔得很惨,以至于小希的头盔都摔裂了,目前还不知道他们身上是否摔伤。
父亲很快超过了希尔,整个后半程,希尔都没能再反超。到达终点时,那些抄近路提前到达终点等候的围观者,在见到父亲出现的那一刻,个个脸上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异像。
“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比希尔还快,是他故意让你的吗?”其中一个骑手质疑道。
“也许吧。”父亲表情凝重地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知道真相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过了许久,希尔兄弟才艰难地到达了终点。他们下车之后我才发现,他们身上漂亮的赛车服已经被划破了几道裂口,小希捂着手臂,表情痛苦,也许骨折了。众人见到他们的狼狈样,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希尔将弟弟扶下车后,立即揪住了父亲的衣领,吼道:“这是你干的好事吗?路上的刀片和玻璃碎渣是你放的吗?”
“是我放的。”父亲很干脆地承认了。
“你这个卑鄙的男人!害我弟弟受伤!”希尔气愤得咬牙切齿,抡起拳头朝父亲脸上打去,但是却被眼明手快的托奇阻止了。
“希尔,里白不是坏人,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你听听他怎么说吧。”托奇握住他的拳头劝道。
希尔怒道:“为了赢得比赛,在赛道上预设陷阱,陷害对手,这是最无耻的小人才做得出来的行径,我才不管他有什么原因,我弟弟的账,我一定要跟他算。”
“我并不是为了赢得比赛,希尔,”父亲道,“比赛的输赢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明白什么?你这个疯子!”
父亲说道:“天生痴迷赛车的你,自诩如风般自由,为了赛车,为了赢得比赛,可以不惜一切地冒险,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是吧?”
希尔没有回答,托奇却暗暗点了点头,他和希尔仅有的一次较量,已让他见识了希尔胆大而冒险的性格。
父亲继续说:“即使你中了埋伏,你的机车除了前轮爆胎外并没有别的损伤,以你的技术,驾驶这辆受损的车,仍然可以赢得比赛。可是你为什么要减速慢行,不惜输掉比赛呢?因为你的车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你弟弟,你弟弟已经受了伤,你害怕前方还有陷阱,不敢加速,害怕他再受到伤害。”
“那又怎么样?这是你害的。”希尔道。
“你还不明白吗?你对弟弟的亲情使你失去了风的速度。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不容推卸,哪怕是风之希尔,也无法拒绝。就像身为哥哥的你,对弟弟的责任,身为五车星的你,对帝星的责任!你无法拒绝!”
希尔突然愣住了,他的怒气一瞬间烟消云散,脸上只有惊愕的表情,他死盯着父亲,像有什么惊人的发现,而他双眼的聚焦,既像是落在父亲脸上,又像是落在一个更加深遂的别人无法触及的方向。
父亲曾经向我描述过类似的感受,我可以想象——此时希尔注目的那个方向,有无数古老的真理与密语,多彩繁复的星宿,宇宙间复杂而有序的运行轨迹,人世间简单而深刻的真谛,都在一瞬时向他的大脑灌输而入。时间似乎已经凝固了,只是短短的一刻钟,却有如千万年那么漫长。
一直眉头深锁的父亲终于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我知道,当时他一定想到了当年自己被别人点醒后大彻大悟的情景。
周围的骑手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希尔,没有人敢上前打扰他。小希也已经忘记了伤痛,看着如同石化的哥哥不知所措。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场的气氛骤然变得神圣而不容侵犯,以致旁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这么静静地呆立等待。
片刻之后,希尔的眼睛眨了一下,终于恢复了常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望向父亲的眼神变得十分坚定,就像是共同浴血奋战多年的战友一样,充满信赖。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谢谢你,里白。”希尔说。
父亲以相同的目光回应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某种生死相托的承诺。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感动,一直以来,父亲孤独地寻找终于有了成果,而他一直所说的“同伴”,过去我每次听到都不以为然,现在当“同伴”真正出现时,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好而奇妙的存在。从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纵然世间变迁,天地倾覆,永远会有志同道合的人人与你共同承担,共同进退,共同实现目标。
我为父亲和希尔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