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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可再生资源 

一、祸不单行

牟立新慢慢撑开酸胀的眼睛,视线模糊了几秒,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一个身影站在窗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牟立新身体绵软无力,他试着清清嗓子说话,却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杨屹朵听到声音,回过头走到他床边。“醒了?”

“嗯。”牟立新记起昨夜曾用村支书的手机给战旭打了电话,后来如何到医院如何进手术室都不记得了。

杨屹朵说:“战旭陪你爸去派出所取证,你妈回地里把你家重要的东西翻出来。你别急。”

“嗯,谢谢……谢谢你。”牟立新听到自己空洞的,像隔着一层鼓皮的声音,随着麻醉药药效渐渐过去,痛苦也随之清晰。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家里过着愉快的暑假第一天,现在,称之为家的亲切地方已经不复存在。在刚才的梦里,破裂的窗户和坍塌的墙体不停折磨着他,让他充满怒火又犹豫不决。

“我……哪儿伤了?严重吗?”牟立新说。

“脾破裂,腹腔出血,养得好,十来天就能出院。”

牟立新紧闭双唇,默不做声地忍受着孤立无援的痛楚。没在现场的人,怎能了解那些伤痛和绝望,父母惊骇颤抖的哭叫嘶喊在脑海中回响,让他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

那些凶手,他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还有背后雇用凶手的贪官奸商,他们才是元凶!仇恨和怒火伴随疼痛在身体里游走,虽然牟立新还不知道该怎样报仇,但只有仇恨才能让他咬牙挺下去。

牟立新再一次昏睡过去,却不知道,牟海良、战旭等人在派出所取证期间,几辆铲车和卡车开到和新村被强拆的废墟上清理场地。众人上前拦阻,凶徒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一次大打出手,牟立新的妈妈三处骨折,刚刚被送进楼上的急救室。

二、出手相救

助理梁凯打来电话:“徐总,十谋县政府又把看地时间推到下周了,您说,会不会有咱没想到的问题?这都三周了,他们干吗一推再推?”

“嗯。”

“用不用我们私下找关系接触一下?”

“嗯……”

“您在外面吧?什么时候回办公室?”

“晚上。”

梁凯一定误以为我身边有人不方便讲话。“好,我等您。”他挂断电话。

我汗颜。到云河整整二十三天,我几乎只做了一件事,满城疯狂搜寻苏晓沐。

我去了包括崇原艺术学院在内的云河市所有设置油画专业的中高等院校,也没找到一名叫苏晓沐的油画教师。我在网上搜她的《破晓之日》,毫无结果。我没有她的照片,在三亚玩的时候,苏晓沐给我们照了许多超乎想象的照片,自己的人像却一张不照。看了她的作品,我们很明白自己的摄影水平有多差,便习以为常地享受她的高水平摄影。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她的刻意之举。在我们分隔两地的时候,我们视频聊天过。我后悔为什么和她视频的时候没有随手留下她的影像,那只要鼠标一点就够了啊!

我整天在街头游荡,从她留给我的记忆中按图索骥,希望能在她喜欢的哪个地方碰到她。北门的大理菜、东门的烤糍粑、解放路的画艺室、文化巷的服装店……她说的每一处地方都存在,都热火朝天生机勃勃,只有她自己,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十谋县政府的态度的确可疑,但我懒得究其原因,我是为了苏晓沐才削尖脑袋揽了这个活儿,现在她不知所踪,余下的工作、余下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还是拨通了芬姐的电话:“大姐,看地又推到下周了,我们联系十谋县的几个领导,比见市领导都难哪。”

“还没见?接待标准早报给市里了,我现在打电话问下。”

一会儿芬姐打来电话说:“明天去十谋县看地,你现在去市政府招商办领表,带上公司执照复印件。”

我打车回到办公室,梁凯正在指挥工人往墙上挂画框。我让他准备复印件立刻和我去市政府。开车出来,快到市政府时在天桥下堵了车。我们等了一会儿,车队丝毫未动,前面不断有焦躁的司机下车探问,我也拿着材料下车步行过去。一路听众人传话,市政府门前有人上访,让后面的车后退掉头。

伸头踮脚的看客们围住了市政府大门,人群中传来女人的哭喊声。我挤入人群,边挤边喊:“请让下请让下!”前面的人突然骚动着后退,我听到呼喝:“散开!不要围观!”

警卫们向外驱赶着人群。我举起材料,以证明我进入市政府的合法性,尽管如此,还是被警卫毫不留情地挡在门外。一个中年妇女正被两个警卫强行拖起,那妇女一边哭嚎,一边向警卫作揖。她手里的牌子写着“为夫伸冤”。从女人断断续续的哭诉里,我听出个大概。为抵制征地,女人的丈夫被村委会扣押三天,回家后遍体鳞伤不治身亡,停尸未满七天便被乡里强行派人拉走火化。

我突然听见一声愤怒的呼喊,我和拦住我的警卫一齐向喊声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正和阻拦他的警卫怒目而视,他手中举着一块纸板,正反都有字,迎面的大字鲜红夺目:强烈抗议十谋县和新村野蛮拆迁!还老百姓公道!严惩凶手!

人越聚越多,忽听谁喊市长出来了,大家兴奋地望向大楼。几十名警察整齐地从楼侧跑出来,迅速围成一圈阻隔在人群与政府大门之间,不断向外扩大半径,很快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场。刚才还在呼号的女人惊呆了,面如死灰坐在石阶上,被两名警卫吊钢丝一样拉起。女人挣扎哭喊道:“冤枉啊!老天有眼帮帮我啊!”

男孩儿高喊:“市政府的人都死绝啦!市长见老百姓会死啊!”

警卫喝道:“快走!再闹送你去收容所!”

男孩儿不顾一切想往里硬闯,立刻被两个警卫按倒在地,反剪住手臂。一个警卫从腰间抽出手铐。

我胸中忽有一股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我向男孩儿奔去,对拿着手铐的警卫喊:“你他妈疯了!”

警卫愣住了,在几秒钟短暂的脑脉冲中断里,我拖起男孩儿推开警卫冲进正在被驱赶的人群。我们穿过四周攒动的人头和脚步踩踏的灰尘,从烈日蒸腾中脱身而出。后来,我知道这男孩儿叫牟立新。

牟立新按住腹部喘着粗气抬起头对我说:“谢谢你。”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克哪点了?我找了一路!”看到我,他警惕地问,“你是哪个,整哪样?”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崇原话。

“问你是干什么的。”牟立新翻译过来,又对中年男人说,“老四哥,这位大哥刚才帮我跑出来,警察要抓我……”

我问老四哥:“您是他家邻居?”

“不是不是!”老四哥摇手。

牟立新说:“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他的地也被政府卖了,我们都是上访的。”

“其他几家人呢?”

“那几家伤的伤,老的老,有两家儿子在外面打工正往回赶。”

“你们当地政府都不受理吗?”

“我们到镇政府里告,镇政府让我们找公安局,公安局说在调查。我们到县政府,县政府给批了张条子还让找镇里解决。等了快一个月,天天是一样的话。”

“你家房子是突然被推的?”

“今年四月份才通知我家拆迁。我们四家就在地东头,往西是一块六百多亩的耕地,有我家七亩,承包十五年。可四月份说是让政府给征收了,一亩地补偿一万五。我们几家的房连着地,就得一起规划,政府收购价给我们一平米四百八,连上前后院子,算下来才补给我们不到十三万。我家是前两年盖的新房,做农家乐,连材料带人工,花了将近十五万,生意还挺好。我家附近的别墅都卖到五千一平米。我们几家商量一起和县里谈,还没谈呢,就给砸了……”

“你上高中?”

“嗯。十谋一中。”

“你有联系方式吗?”

牟立新摇摇头:“手机给砸了。”

“有笔吗?”

“这儿有!”老四哥突然接过话,他打开破背包,拿出一支伤痕累累的签字笔和一个旧笔记本,“写这上面!”

我写下一个手机号,后面写了个“夏”字,说:“这位夏先生是专门帮助联系法律援助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找律师帮你们免费打官司。”

牟立新感激万分:“谢谢你!你有电话吗?以后怎么联系你?”

我摇摇头说:“你找夏先生吧,我不是搞法律的。别在这里上访了,真被抓起来,你家里人连找你都找不到,懂吗?”

我一边快速走向马路找梁凯,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就算再痛苦,智商也不应该低到没下限,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信号!十谋县政府一再推延看地时间,一是因为屁股还没擦利索,二是在等人呢!等着姘头们出价,他们好确定最终和谁勾搭成奸。

回到车里,我对梁凯说:“我刚把你的电话留给十谋县和新村一个叫牟立新的学生,他随时有可能会给你打电话。我告诉他你姓夏,是专门负责法律援助的。他家7月6号半夜被强拆了,就在我来云河的第二天。你看看,能不能找咱们的关系帮帮他,小孩儿挺可怜的。帮他也是帮咱们自己,这件事说不定可以做做文章。”

“刚才是和新村的人在上访?”梁凯有些惊讶。

“没看清楚。把车开进去吧。”我摇上窗户,不想让牟立新和老四哥看到。我很同情和新村老百姓们的遭遇,但是,他们的遭遇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改变的。全国到处都是野蛮拆迁,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既然某些地方政府已经黑了心,胃口越来越大,我们不做,自有人打破头抢着做。

牟立新他们的真相在他们手里没有价值,但到了我的手里,也许会成为一张王牌。

三、皆为利

“这块地一共两千六百六十二亩,西起仙女山脚下,东到梅园坡李梁河岸边,北靠仙女山山麓,南距2012年通车的昆十高速出入口2.7公里,距国道1.4公里,交通极为便利。政府在今年年初完成了全部的土地收购,上个月由国土局批复为商业用地……”

汪康礼是我见过的最瘦的土建局局长,要不是我知道他拿了我们多少好处,一定会把他当成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

这一大块地是由东西两处缓坡加上中间一千多亩耕地组成,背靠几千亩自然植被的青山。所有土地都被整饬过,没有任何作物,十多部推土机正在她的胸口轧来碾去。

我们越过河道一直走到缓坡之上,在崇原,这种缓坡被称作好风水,是盖房的最佳位置。我的目光搜索着被拆的痕迹,却一无所获。“这坡上,盖几栋四层别墅,前后独立院落,怎么样?”

“徐总,你是行家,这块坡地叫地眼,是风水宝地,这个位置的房绝对是最贵的。”

“这么好的位置,原来肯定有人住吧?”

“有啊!原来都是农户。前些年,种地不赚钱,这里离云河近,劳动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我们县里搞新农村建设,让农民集中住进楼房,享受现代化生活,把他们的地收购了,为县里创造更大的价值。一会儿到县城你就看到了,市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农民为什么愿意进城?因为可以享受城里的配套设施,现代化生活!等这块地开发出来,我们县里就可以引进大超市、大商场、影剧院,老百姓不用进城就可以既享受现代化生活,又享受农村的好空气好食品,你说,老百姓的幸福度高不高?”

这些话他一定对各级领导各路开发商重复了多次,以至于像一个话剧演员,演的场次越多,台词越炉火纯青,情感越真实流露,自己放屁都不觉得臭。昆十高速通车后,这里离云河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离县城也是二十分钟,老百姓放着几百平米的大院不住,放着成千上万一到周末就来农家乐的云河人的钱不赚,却愿意喜气洋洋地搬进县城的鸽子笼?

我说:“汪局长,中午一起吃饭的陈副县长主要负责哪一块?”

“他是我的直属领导,也是招商引资评估小组的成员,我已经和他详细介绍了贵公司的情况,他很重视,安排最高标准接待你们。”

当我看到陈副县长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对着头肥猪,而且是一头好色的猪。一看到我身后的李颦施,他的色眼竟然发了直,好在汪局长提醒及时,才没忘和我握手。大家分宾主落座,互相交换名片,当李颦施把名片递到陈副县长手里时,我看他恨不得要去攥李颦施的纤纤细手。我瞬间石化,奶奶个熊!老子终于懂得什么叫作呕了!

我们的公关部经理,向来镇定自若的美女李颦施也被陈副县长吓到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在我调整自己的暂时性肌无力时,服务小姐拿来一个特大号的啤酒杯,把三瓶一斤装的茅台全倒出来,屋内霎时醺醺然酒香四溢。每个人面前都是喝啤酒的西式细颈阔嘴杯,斟上满满一杯白酒。茅台酒这么个喝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陈副县长举杯说:“徐总,我代表县政府,代表十谋县全体人民,欢迎你们集团到我们十谋县投资!”

我说:“来之前,任书记就告诉我,十谋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未来发展之势无限宽广。我也希望在任书记的指导下,在十谋县各级领导的支持下,我们能合作成功!”

除了梁凯和李颦施,在座所有人听我提到现任市委书记任达,脸色都瞬间庄重起来。其实我和任书记只是认识而已,没有那么亲近。不过,我太清楚这些当官的奴才相,尤其对陈副县长这种流氓式的官员,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打压住他的气焰。

果不其然,听我这么说,陈副县长看李颦施的眼神迅速转变。这时,一盘菜端上来,汪局长让我认是什么菌子。我说:“这叫猪拱菌,是非常名贵的一种菌子。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猪喜欢闻这种菌子的味儿,找这种菌子,要牵着猪找,猪一拱,往下挖,准能找到。法国人叫它松露。”

汪局长翘起大拇指:“徐总,太厉害了!我们很多崇原人都不认识这菌子,你是我们崇原通啊!”

我说:“当崇原通我可不满足,崇原这个地方太好了,我们都想当崇原人呢,你说呢李总?”

李颦施也已平静如初,她眼皮一抬,风情万种:“陈县长,我和徐总的宅基地,可就等您解决了。”

“没的问题!”陈副县长明显激动了,面前的杯子哗的一下被扫到地上。

李颦施出手,果然是以一当十。她和陈副县长、汪局长、崇原方的两个办公室主任推杯换盏,把那几个男人喝得豪情万丈满嘴胡话。喝到后来,陈副县长竟然换到李颦施身边坐了,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两人还能头凑到一起说悄悄话,陈副县长的猪头几乎快顶到李颦施的秀发上,臭烘烘的气息就那么直喷到李颦施脸上。不知道李颦施会不会恶心,她是强忍着呢还是习以为常,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多少丑恶嘴脸才修炼到今天这种程度。

在我浮想联翩之际,忽然发现,大家轮流上厕所,陈副县长和李颦施出去了好长时间。就在我担心之际,陈副县长回来了,再一会儿,李颦施也回来了,手里拎着她的包。

送我们上车的时候,陈副县长握着李颦施的手舍不得松,我真怕他把那又软又嫩的小手掰下来当猪蹄啃了。车开出十谋县,李颦施打开包,把一沓复印件拿给我。我翻开,吃了一惊,低声问李颦施:“没吃亏吧?”

李颦施笑着摇了摇头。我由衷地对她竖起大拇指。乖乖!她竟然拿到了参与土地竞标的其他公司的简介和意向书,还有招商引资小组的两次会议记录。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李颦施拿来的这几份珍贵文件。从会议记录里,我们惊讶地发现,两千六百六十二亩地,只有九百八十亩有完备的商业手续。看时间,这次会议是在上周一,短短一周时间,就算伪造,也不可能把其余地块儿的手续做好,毕竟市里还把着一关。但汪局长的话语言谈里却释放出一个信息,所有土地的手续都已拿到批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块地已经有下家了。

参与竞标的有十几家公司,其中有三家实力雄厚的国字头、三家外企,我们无法判断哪家公司已经暗中胜出。这块地是竞标而非挂牌,现在看来,不挂牌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因为手续不全,二是因为以和政府合作的方式通过竞标可以有效避免黑马,如果挂了牌,那就是谁拍钱多谁说了算,暗箱操作的成本太大。

做出种种分析后,我们确定了工作思路:一、一定要进入二轮竞标备审。进入二轮后只剩四家公司,我们找到那个隐藏的对手更容易;二、和十谋县的县委书记、县长接触,摸清他们的胃口有多大。

四、信访办

信访局门前的路边树荫下到处坐满人躺满人,汗腐气一阵阵飘向牟立新的鼻端。他已经填过表领过号,此刻混在一小撮人丛里,呆视穿梭过往的人流。草坪里有人伸展着胳膊呼呼大睡,老四哥和其他上访者大声吹牛,骂政府,说各自上访的经历。无论他们讲好事还是坏事,都让牟立新更感绝望。

他打市长热线的时候,老四哥说:“白打!一个女的听你说,一屁就没影了!”

果然,女话务员听他讲了情况,说:“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记录,将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回复,到时你可以拨打热线查询。”

牟立新很怀疑十五天后谁会给他回复,谁在这些好听的女声背后处理那些沉重混乱与血腥。他给夏先生打了电话,才知道夏先生是北京的。夏先生给他一个邮箱,让牟立新把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全发给他,说争取为他申请法律援助,找律师免费为他打官司。听夏先生的意思,法律援助也需要审核资格。也是,比自己家惨的冤的多了去了,律师也要吃饭,免费的活也不能天天干不是?

下午五点,终于轮到牟立新进接待室。桌后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其中被人称作万处长的胖子指了指最中间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你要反映什么情况?”

牟立新讲家里被强拆的经过,讲到去县政府上访。万处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就说结果,县里给你处理意见了吗?”

牟立新说:“给了个回复,我们又找镇里,镇里说调查,都一个月了也没进展……”

“调查是要有时间的嘛!公安局调查、破案,都是要有时间的。法律规定,我们信访部门的回复时间是六十天,特别复杂的再延长三十天,你这叫越级上访懂吗?如果县里不受理,你可以来上访,县里已经受理了,你还上访什么嘛!”

“可是公安局连我们身上的伤都不验!”

万处长大手一挥:“既然已经立案,怎么办,是公安局的事,还用你做指导?你先回去等通知!”

牟立新只觉一股火呼呼蹿上头顶,他腾地站起身:“你们除了把老百姓推来搡去还会做什么?你们是替人伸冤的还是落井下石的?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来这里!”

万处长和瘦子呆住了。瘦子干笑两声想说什么,牟立新已经转身走出办公室。

走出信访局大门,老四哥跟在他身后说:“不听我的!没用!让你等,等一两个月还是给你打发回县里!”

牟立新突然停住脚步瞪着老四哥说:“你上访两年,该走的衙门都走了,该批的条子都批了,为啥你家的地还是盖上新楼住进人?既然你知道上北京也是一样,按规定还是把你打发回来,你干吗还天天混上访?”

老四哥有些吃惊地看着牟立新,张了张嘴,还没等说话,牟立新说:“你这叫麻木,除了上访已经不会干别的了!”

“那,那你说不上访咋弄?”

牟立新盯着老四哥,半天没说话。两人在树荫下站着,头顶炙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烘烤着脊梁。牟立新突然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只留下路费,其余都放在老四哥手里。

“做啥?”

“你留着吧,我现在回家。”

“不告了?等个条子回去也好用啊!”

“等?等六十天还是九十天?叔,我们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要等?别人拿刀子棍子铲车推平了我的家,政府给咱的保护,就是一张破条子?”

五、群众集体上访事件

上午九点半,十谋县政府几个迟到的公务员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无法进入政府大院,高大宽阔的铁栅栏门已经紧锁,大门后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断扩大,一会儿就已漫过马路。被挡住道路的汽车不得不绕路而行。

几个年轻男子来到人群的最前面,他们爬上大铁门的栏杆,高高拉起了宽横幅:强烈抗议十谋县政府违规征地!强烈抗议永昌镇政府野蛮拆迁打人伤人!还农民土地!我们要生存!

一个壮小伙搬来一架叉脚的木梯子,牟立新扶着梯子拿着喇叭爬上去,横跨在顶端。他向下看了看,杨屹朵仰着头,圆溜溜的眼睛鼓励地看着他,战旭冲他挥了挥拳,晚报记者已经架起摄像机。牟立新心里一热,拍了拍喇叭,喇叭发出被电流放大的嗡嗡混响,人群安静下来。牟立新深吸一口气:“和新村的乡亲们!今天,我们来到这里的五十六户村民,都是被县政府强占了土地、镇拆迁队推平房屋的受害人,我们今天要向县政府——讨、公、道!”

“对!讨公道!”响应的喊声轰然四起。

“仙女山脚下的一千多亩耕地,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养活了我们一代代人。2005年,我们响应国家号召,种粮食保耕地,我们每一户都有和国家签订的十五年的土地证。去年县政府突然要征地,每亩才给一万五,你们说,一亩地的十一年就值一万五吗?县政府是不是太欺负人了?难道我们农民就是泥巴,可以由他们想捏就捏吗?而且,到现在为止,我们连一分钱补偿款也没拿到。光天化日,我们的地,被抢了!家,被推平了!人,被打伤了!大家说,我们能忍吗?”

“不能忍!”众人齐喊。

“我们今天来说理,要政府给我们答复,我们要提高补偿标准!发放补偿欠款!赔偿强拆损失!严惩打人凶手……”

县政府大楼内乱作一团。办公室的窗前挤满了脑袋。县长廖敬辉拨通了公安局局长的电话:“是我,廖敬辉,县政府发生有组织的上访事件,门口都被堵死了,你组织警力随时准备。还要安排便衣,找出所有照相、录像的记者,把他们盯住,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能漏!”

当人群在等待中开始变得焦躁时,政府大楼里突然走出几个人。跑在最前面的是最早消失的门卫,他跑到大铁门前,对人群喊:“大家向后退哈!领导出来了!和大家谈!”

办公室主任何坚满面笑容,对着梯子上的牟立新说:“小伙子,我俩换换,借你的梯子用下。”牟立新想了想,下了梯子。何坚慢慢爬上去,站稳,接过县政府的大喇叭:“老乡们,我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现在由我来和大家说几句话!”

何坚一开口,群众渐渐静下来,何坚接着说:“今天,县委书记和县长去市里开会,刚才,我们已经打电话向他们做了汇报。县委书记指示,让负责政府规划的直管领导陈德强副县长来接待大家。陈副县长今天也有工作安排,正往回赶,请大家耐心等待。我保证,陈副县长四十分钟之内肯定能赶回来!还有,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县政府大楼接待不下呀。乡亲们,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请你们选出十名代表,一会儿进县政府和领导反映情况,其他人可以在这儿等消息,也可以回去等消息,全凭大家自愿,你们说好不好?”

杨屹朵拿过牟立新手里的喇叭说:“不行!和新村五十六户居民,每家都得有一个代表!加上记者,要六十人!”下面一片赞同声。

“好!就听乡亲们的,六十人!你们商量好,请这六十人往前站,一会儿和我一起进去!”

村民们进了政府大楼的二楼会议厅,会议厅比电影院还大,六十个人坐在里面,稀稀落落。一会儿,门口走进十几个人,一个肥猪一样的中年男人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红彤彤的两颊像是宿醉未醒。他伸手动了动麦克风,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嗡嗡声,他说:“大家好,我姓陈,是负责和新村政府规划的副县长。刚才,我接到县委书记、县长的电话,领导指示,一定要切实地给大家解决问题,所以,我代表县政府的领导班子向大家表个态,我们县政府一定会尽全力解决和新村的问题!现在就请你们选一位代表,把问题集中提出来。”

会议厅里响起一阵私语,刚才在外面扯着嗓子喊的村民们在空旷的大厅里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大家都推举牟立新:“娃儿,你去说!”

牟立新理了理思路,说:“我们五十六家的耕地,都和国家签了十五年的租约,一亩地只给我们一万五,这个价太低,我们不接受!”

陈副县长说:“小伙子,这个价格不是我们定的,是国家定的!是土地局经过测算得出来的!你们都知道,你们种的地,是国家的地,法律规定,在政府需要地的时候,是可以收回来的。一亩地给大家一万五,人口少的,一家能拿到十来万,人口多的能拿到二十万!我们县年人均收入不到两千块,你们算算,你们多久才能赚到二十万?一下子拿到这么多,你们自己说合不合算……”

“什么二十万!我们一毛钱也没见!”陈副县长的话被村民打断,下面闹哄哄地乱起来。

“大家静一静!补偿款的问题,县委领导已经指示,两个月之内,让大家拿到钱!”

“为啥两个月?我们现在就要钱!”

“县政府不是银行!财政拨款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是银行,也得有个审核程序吧?两个月之内,是县政府的郑重承诺!政府保证……”

这时,一个穿白格子衬衫的女孩儿站起来说:“陈副县长,我有话要说,可以吗?”

陈副县长见是个女娃子,便长呼了口气,点点头道:“你讲嘛。”

“我想请问陈副县长,镇政府的拆迁办也是政府单位,也代表国家,在县政府的领导下,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讲话?为什么敢半夜破门入户强拆了和新村老百姓的家?为什么敢打伤十来口人,对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下得手?从哪方面讲,这都是明显的犯罪吧?为什么没人判他们的刑?陈副县长家也有老人孩子,如果这事发生在你家,你会咋想?这几家人到现在还无家可归,为啥镇政府迟迟不给说法?”

陈德强一愣,仔细打量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娃,皮肤黑黑,瘦骨伶仃,还没长开的样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灵动聪慧,目光炯炯有神。陈德强字斟句酌:“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的话,政府一定会给说法的。这个事情,我一会儿就安排人下去查清楚,好不好?”

“事发当时,四家受害人就向当地公安局报案了!陈副县长打个电话,就可以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牟立新被打得脾破裂腹腔出血做了手术,他妈妈被打得三处骨折,还有那么多村民被打伤,在县医院都有完整记录;就算找人调查现场,两家的房子、院子,那么大的物件被推平了,有和新村这么多村民这么多人证还不够吗?”

“如果情况属实,两天之内,后天吧,肯定给个说法!推房、伤人的人,我们一定要依法处置!对这几家,也一定要赔偿!请大家相信,发生这种事,绝对不是政府的本意。发展经济,招商引资,对于全县人民都是大好事,但是下面有些人,不懂政策,蛮干乱干,这是政府绝不允许的,这种人,抓住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好,我们相信陈副县长,你说后天给答复,我们就等。我还想再问陈副县长,既然陈副县长说,最迟后天就可以给答复,这个事是7月6号发生的,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镇政府、公安局,为什么迟迟不能给答复?为什么连为几家安排个临时住所都做不到?现在中央已经讲究问责制了,陈副县长两天就能办的事,作为直接管理和新村拆迁的镇政府,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作为?政府部门不作为,从法律上讲,叫渎职。陈副县长,我想请问,县政府是否能追究镇政府的渎职行为?”

陈德强眯起小眼睛,再一次仔细打量那小女孩儿,暗想,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娃子,小小年纪,不得了嘛。想到廖县长的嘱咐,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小姑娘,你既然懂法,就应该知道,公安局破案,政府调查核实,都是有时间规定的。就说镇政府,那是为全镇九万多人口服务的,每天多少事情?政府的人力财力有限,不能只办你一件事情对不对?我之所以说明天,是因为第一,今天大家找来了,领导也指示了,要优先解决和新村的问题;第二,将心比心,如果这个事情发生在我家,我是什么感受?我很理解嘛!所以,我才敢下这个令,不然,解决事情肯定凭个先来后到嘛!我向你们保证,后天给答复,如果情况属实,吃住、赔偿方案全都会解决!”

“我还想说一下政府征地的事。陈副县长说得对,地是国家的,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可以收回,但是法律规定,只有用于国家的公共设施等项目,才是国家征用土地。现在,县政府征地的用途是盖房子,属于商业项目,所以,你们给村民的补偿,应该按照商业价格。你们给村民一亩地一万五,盖出来的房子一亩地市场价要卖到六百万以上,这个价格,连个零头都算不上,是不是太不合理了?国家连农产品的价格像绿豆、大蒜都要调控,都不允许商人投机,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征用我们的命根子让开发商去投机,还不让我们议价,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你晓不晓得你在干啥?你晓不晓得你说话是啥性质?你在妖言惑众!价格是你那么算的吗?没有投资能盖起楼吗?你知不知道国家征收一亩地的税钱是多少?”

“盖房子是开发商的事,是开发商投资,县政府从我们手里收地卖给开发商,你们卖给开发商多少钱一亩?你敢说吗?”

“我告诉你,政府没有卖地!这块地不属于任何开发商,政府征用这块地,主要是为了公共事业!具体方案,县委县政府还在研究,结果出来,会公示给大家。现在请你坐下,我给大家说说补偿地价的事。这个地,政府收来了,但不卖。政府不是商人,所以政府没有利润。我们也愿意让大家多得钱,但是,给多少,不是哪个人说了算,是国家说了算。我们县政府就是按国家的政策补偿给大家的,至于大家觉得少,想多拿点儿,我本人只能这么答复大家,等县委书记、县长回来,我向他们汇报,反映大家的意见,看看领导能不能想办法,给大家多争取点儿补偿。关于补偿款的事,我承诺,周五之前给大家答复,你们看,这样可不可以?”

会议厅里响起一阵细语,一会儿,许多人稀稀落落说出了同意。十谋县是个农业县,人均年收入低,一次性拿到十几万,对哪个普通家庭都是个大数,许多人甚至开始盘算拿到钱做点儿什么了。

两天后,县政府下发了关于对拆迁公司的处理意见和对和新村村民的补偿意见,镇政府拆迁办聘用的云河市茂源拆迁公司违法强拆,肇事者逃逸,责令公司赔偿四家各六万元,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并由茂源公司出资为四家在镇政府指定的新的宅基地重新盖房。其间,由村委会解决临时住所。鉴于茂源公司的违法行为,镇政府已经和茂源公司解约。同时,征地补偿款不变,如在8月15日之前上交土地并和政府完成签约,将另得一万元奖励,当场兑现。

那些壮劳力出门打工没人种地的人家相继去镇政府签约,果真拿到了一万元奖金。消息传得飞快,几天的工夫,类似情况的村民都去和政府签了约。也有不死心的,来找牟立新问对策。大家都清楚,镇政府是在拿钱瓦解这五十六户居民,但也没更好的办法,毕竟每家的需求不同。

罗彬礼家两个在深圳打工的儿子来找牟立新,想和牟立新一起去签约。罗家的儿子对牟立新说:“兄弟,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不签,不给你补土地证,你上哪儿告去也没用,不如现在签了。你念书好,以后考大学,肯定进城,难道还能回村种地吗?”

牟立新和家人商量,觉得最终也只能如此。不久,和新村农民手里的耕地,全部被政府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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