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当时的张泰永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据说他的脸成了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酱紫色（也有的同学说是一种乌青色），他冲下讲台，带着一股巨大的热气扑到林子风桌前，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的书包从抽屉里拽出，书包准确有力地透过窗户，重重地跌在门外空阔的水泥走道里。然后，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掌揪住林子风的肩头，不顾一切地把他往门口推。林子风有一会儿蒙掉了，等快被推出教室门时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抓住门框，任凭张泰永怎么责骂和用力，他就是立定在门口，一动不动。这时程枚和雄伟已溜出教室，飞快地跑到教师办公室，来找陈晓笠，可惜他们失望了，办公室里并不见陈晓笠的身影。此时的陈晓笠呢，正站在学校大门口，与出差路过这里，特意抽出时间来探望她的昔日同窗依依惜别。她们握了两次手，道了三次再见，一直到同窗的身影隐没在街道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陈晓笠才有些怅然地往回走。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短短十一分钟的时间里，她的班级已变得像一个颗被拉掉了引线的、咝咝冒着青烟的炸弹。
高一汽车班门口不同寻常的喧哗声早已惊动了周围的班级，老师们纷纷扔下上了一半的课，跑到门口来看究竟。学生们没敢私自出教室门，便一窝蜂挤到窗户边上，使劲伸长了脖子往外瞧。仅仅一教室之隔的王晓利当然也早被惊动了，他背着双手、皱着眉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
林子风最后是被张泰永和王晓利合力拖进教导处的，在拖的过程中，林子风的上衣口袋被拉破了一个大口子。
陈晓笠送罢昔日同窗，返回教学楼，在经过位于二楼楼梯口的教导处门口时，发现那里围了很多的人，学生老师都有，都在挤挤挨挨地往里瞧，有王晓利愤怒的声音有力地传出。又是哪个倒霉的学生在挨训了，陈晓笠想，脚步却不准备停留。上到四楼，正要进她自己的办公室时，被迎面走出来的化学老师一把抓住了：“天哪，小陈你到哪里去了？你们班出大乱子了！是林子风！正在教导处呢！好像这次搞得很厉害，很多人都围着看呢！”
什么？！陈晓笠只觉得头顶嗡地一声，心猛地往下一沉，她来不及说话，转身就往回跑。化学老师跟着她下楼，一路喋喋不休：“林子风其实已经比刚进校时好多了，上课也再没打过扑克。这次听说是因为睡觉。睡觉有什么大不了啦？哪个班没有睡觉的？张泰永好像是神经搭错了，真是吃饱了撑的……”
张泰永！又是这个该死的张泰永！
上课的铃声已经将围在教导处门口的人群赶回了教室。陈晓笠一头冲进了教导处时，正在训话的王晓笠和张泰永一齐把目光转向了她。王晓利先发制人：“小陈你看看！你们班的学生成什么样子了，居然敢辱骂老师！听说他还是你们班的副班长？”最后一句话听上去非常刺耳。但陈晓笠顾不上理会他，她被眼前林子风的形象惊呆了。昔日高大硬气、虽顽劣却不失豪爽英俊之风的男孩子不见了，眼前的这个人，头发乱得纠成一团，上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口处无力地大开着，右边的口袋成了一块倒挂的下来的布片，屈辱地耷拉在那儿。更可怕的是，林子风居然在哭！陈晓笠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见过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当众流泪，可眼前的林子风却真的在哭！很大很大的泪珠一颗又一颗爬出他的眼帘，沉重地滚过眼颊，跌落在大张的领口处。他显然在拼命控制自己不要流泪，但他控制不住，他的脸是一种经过死命挣扎后的黑红黑红的颜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站在一角屈辱地哭泣着男生，不知为何在那一刻给了陈晓笠一种很心痛很心痛的感觉。她将目光冷冷地投向张泰永，问：“怎么回事？”
张泰永的目光略有些躲闪，他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没见过这么野蛮这么没教养的学生。每次上课都是他在搞鬼，扰乱课堂秩序。”
“我没有！”林子风大叫一声，拼命压制住随后而来的一声呜咽。
张泰永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还没有！开学没几天就与同学打架是不是你？上课打扑克是不是你？讲话、睡觉、起哄，哪一次坏事没有你的份？！”
陈晓笠止住了他，说：“这些我比你更清楚。我是想问，今天的政治课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通过我这个班主任解决问题？为什么要越过我而把我班上的学生弄到教导处来？）
张泰永显然能听出陈晓笠的潜在的问题，他一直避免与陈晓笠目光接触，他用怒火支撑自己，指着林子风说：“发生了什么事？问问他自己！开始是东张西望，然后是睡觉，一堂课都快完了，他书还没掏出来过！”
陈晓笠怒气上来了：“睡觉在这个学校的每一个班级都随处可见，男孩子嘛，给他提个醒，批评批评就好了，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林子风听见这话，抽泣得更厉害了，使劲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擦着。
坐在一旁的王晓利却不高兴了，说：“小陈，话不好这么说的。睡觉难道就不是扰乱课堂秩序？这帮学生都是贱骨头，你放松一里，他就要往下滑十里。你是女同志，心太软，所以班上老要出事。这次呢要好好整一整！这还是个副班长吧？就拿他抓一抓！”他横了一眼已经停止抽泣、站在一旁听呆了的林子风：“你，好好检讨检讨！课也别上了，就坐在我这儿写检讨！”
当然，王晓利直到最后也没拿到林子风的检查。那天下午，他把林子风关在教导处写检讨的时候，他确实是想借此好好抓一抓纪律的（不过肖箭却说，王晓利可能真的有肝火太盛的毛病，因为他隔段时间总得揪住任何一点屁大的事大大发泄一通）。可他没想到，林子风站在那里两个小时，一动也不动。任王晓利怎么一会儿苦口婆心，一会儿恐吓责骂，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第二天一大早，试图重整旗鼓的王晓利又一次将刚刚到校的林子风叫到教导处，告诉他不写出检查来就别想回教室上课。一上午过去了，眼看着一下午也即将过去，王晓利疲惫万分，恼怒万分，他有点感觉到自己是自讨苦吃，自找没趣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陈晓笠：咦，管教自己本班的学生，这可不是班主任的事吗！
陈晓笠站在王晓利面前，听他以一种官方的口气要求自己履行班主任职责，叫学生好好把检查写出来，嘴角边不由浮起了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当然这一微笑转瞬即逝，她还是赶快去找了林子风，因为她知道，再这么下去，林子风非得吃大亏不可。
还未等他开口，林子风已先说话了：“陈老师，不是我不愿给你面子，这次我真的不想写检查。其实写检查有什么了不起？我写得多了！可这次要是我给他低头认错，算我是他的孙子！”
陈晓笠有些着急：“可是，从道理上来说，你上课不听讲总是不对的。你就随便写两句应付一下吧。否则，再这样下去的话，学校可能会给你处分的！”
林子风笑了一下，神情黯淡地说：“无所谓，随他们吧。处分也不是第一次了，无所谓的，你不用担心。”
林子风的口气和神态令陈晓笠的心又无端地痛了一下，她感到林子风正在慢慢地退回去，退到刚刚进校时的那副模样。而她这个班主任，却再也没有能力将他拉回来了。
陈晓笠知道自己再无法说什么了，她也从心底不愿再叫林子风写检查。不是说他没有错，而是这种一边倒的处理方式不分平。现在她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在处理林子风时给她争取一个较轻的处分。
可惜陈晓笠又一次想错了，事实证明刚出校门的她还太嫩，在得到林子风死也不肯写检查的最后消息后，一张以教导处名义贴出的处罚报告在陈晓笠不知情的情况下毫不客气地出现在学校布告栏最醒目的位置，给的处分是除了开除外最严重的一种：留校察看，以观后效。
是在上课铃声响过之后，布告栏前空无一人时陈晓笠才走过去看的。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些用浓重墨汁写出的面目清晰、措辞准确的黑字：该生自进校以来，素来目无师长，多次扰乱课堂纪律，态度恶劣，屡教不改……
没有人知道林子风的一些细小的变化，他的眼神、他的面部表情、他的举止，甚至他说话的语气，都与刚进校时不一样了。可没人知道这些，也没人理会这些。这张白纸上的黑字，决定了一切，也抹杀了一切。它们不仅抹杀了林子风，也抹杀了高一汽车班，也抹杀了陈晓笠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的工作。
陈晓笠回到办公室，坐下，拿出笔和纸，写下了一份辞去高一汽车班班主任的辞职报告。全文很短，只半页纸，措辞客气而冷漠。校长接过时笑了：“你这个小陈，怎么还搞得像个小孩子似的？”陈晓笠不说话，自顾自走了。
三天以后，这所职业中学第一起“自动辞去班主任案”被获准通过。顺理成章地，张泰永成了理想的接任人。
张泰永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去林子风的副班长职务，而以魏平代之。
据说被撤职时，林子风很响亮地笑了几声，是真的笑，不是装出来的。张泰永满脸通红，却也没有发作，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第二天中午，林子风来到陈晓笠宿舍，跟她告别。陈晓笠吃惊地看着他：“不上学了，你要到哪里去啊？”
林子风说：“不上了，不就是学开车吗？我在外面照样可以学的。”
“可是，你才上高一，在这时读三年，你可以拿到一张高中毕业证。”
静了一会儿，林子风说：“我不想在他手底下呆三年。以后反正是凭技术吃饭，会开车就行了。”
陈晓笠不再说什么，也无法再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林子风真诚地看着陈晓笠：“陈老师，这几个月我过得很愉快，好像是我上学以来最轻松的。并且，你第一次给了我一个官做，可能我让你失望了，但其实我是尽了力的。”
陈晓笠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
林子风咧嘴一笑，转身走了。是那种英俊男孩特有的灿烂开朗的笑容。
八
辞去班主任的陈晓笠仍然担任高一汽车班的语文课，学生们上她的课仍然很守纪律。
陈晓笠已不再将头发牢牢卡在脑后，而是像她以前喜欢的那样，任它披散开来，在身后形成一片黑亮的瀑布。
肖箭曾批评过陈晓笠孩子气一般的做法，说自己的班级就是自己的难兄难弟，不该拱手让给一个“不可依赖的人”。陈晓笠也暗暗后悔过，特别是在林子风离校以后。但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能说的只有：如果下次再当班主任，她也许能比现在做得好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