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陈晓笠接到一封来信，信的开头称：“我最最亲爱的凤儿”，陈晓笠一下子笑起来了。不用看结尾，她也知道必定是老一套：“爱你的萍”。信是大学里睡她上铺的同寝室女孩寄来的。有一年元旦，她们寝室八个人一下子心血来潮，决定排演现是曹禹的成名话剧《雷雨》。陈晓笠年龄最小，又长得甜，便由她扮演女主角之一的四凤。而她上铺的个儿高大的女孩则自告奋勇扮演四凤的情人周萍。从那以后，陈晓笠就成了人人宠爱的“凤儿”。当然，在这所职业中学，陈晓笠只是“陈老师”或“小陈”，没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叫“凤儿”的美丽的别名，肖箭也不知道。可是这封信一下子激起了她一个压也压不下去的想法：议论文不管了，暂时丢在一边，先上戏剧单元，戏剧单元的第一课就是《雷雨》中最著名的一个片断，是受尽屈辱和磨难的又一女主角、四凤的母亲侍萍与三十年前曾无情地抛弃她的周朴园相见的场面。就让学生分角色朗诵课文，其实也就是排演。陈晓笠坚信，这样一定能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一定能拯救学生对语文课灰暗颓废的心情！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这一充满激烈的矛盾冲突的著名戏剧片断中没有“亲爱的凤儿”出场的戏。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陈晓笠容光焕发地来到教室，双手撑在讲台上：“嘿，我说，你们先停一停。”学生们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的口气听上去很怪，不大像是做老师的口吻，像有点像要与他们称兄道弟一般。“我们语文书上有一课叫《雷雨》的，你们注意到没有？”
“早就看过啦！“下面居然有不少同学这样回答。陈晓笠感到意外而高兴，其实她应该想到的，以前她们读中学时，不也是语文书一到手便从头到尾稀里哗啦翻看一遍，然后再将好看的课文生吞活剥先过过瘾的吗？
也有没看过的同学，急急忙忙翻书，问同桌，教室里一下子乱糟糟响成一片。
等教室略静后，陈晓笠声音很大地宣布：“是这样，议论文呢我们暂时停一停，我们先上戏剧，上《雷雨》。明天上午的语言课，我们就分角色朗诵《雷雨》。大家现在就来选派角色，欢迎大家互相推荐，当然更欢迎有良好朗诵才能的同学来个毛遂自荐。”果然不出陈晓笠所料，她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变得像一锅滚烫的开水，学生们惊奇而兴奋，眼睛前所未有地亮起来，青春的脸上顷刻间爬满了一片片兴奋的潮红。
“我们先来选侍萍，”陈晓笠满意地看着这片由自己调节出来的充满凝聚力的气氛迅速在教室里蔓延。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身为将军的感觉，而底下正是准备时刻听从她调遣的千军万马。
陈晓笠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到程枚的身上，还未开口，她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两道非常非常强烈的目光正在热切地凝望着自己。陈晓笠有些疑惑地调转目光，发现是一个叫竹青的女孩。这是班上六位女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一张窄窄的肤色黑黄的脸，一头微黄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单薄的身子裹在色泽单调的衣服里，整个形象令人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她的存在。见陈晓笠看她，竹青很紧张地低下了头。
“叫程枚演侍萍！”陈晓笠未及多想，已经有调皮的男生在下面叫起来了。“那林子风就演周朴园！”不知谁在下面接了一句，教室里一下子哄堂大笑，陈晓笠也跟着笑。现在教室里气氛很好，陈晓笠犯不上为这句玩笑话发火。男孩女孩在一起，这种玩笑话是无可避免的，只是做老师的万不可草木皆兵，一旦当真的，反而会推波助澜，本来一句随风可逝的玩笑话没准还真的会演绎出一个故事呢。
陈晓笠问程枚：“你演侍萍行不行？”程枚脸红了：“我——我不知道的，可能演不好。”陈晓笠当然明白，程枚是很想一试的，只要她这个当老师的肯定下来就行了。
正在这时，陈晓笠又一次感觉到了旁边那两道迫切的、灼人的目光。她忍不住又一次调转眼光。这次竹青没有低头，而是直视着陈晓笠，那两道目光里深藏着的热切的渴望令陈晓笠心里一动，她不由自主地问道：“竹青，你能演好吗？”
教室里显然被她的问话吓了一跳，大家都怔了怔，不约而同地转向竹青。竹青脸绷得很紧，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我能，我一直非常喜欢朗诵。”
竹青的音质居然非常好，听上去是那种女孩中难得的宽厚的、带点磁性的声音。真奇怪，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呢？是不是因为她相貌不出众，便连她那优秀的出众的声音也遭忽视了呢？
陈晓笠不再犹豫，她有此抱歉地看着程枚，说：“那这一次就竹青上吧，以后还有戏剧课，大家可轮流上场的。”
这次意外的更换“女主角”的突发事件对学生们的情绪倒是没有任何影响，他们继续很起劲地推举林子风担任男主角。林子风居然从没有过的爽快，说：“我演就我演。”一副大家风范。
自从“罚款事件”和“道歉事件”过去之后，令陈晓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林子风居然对恭敬了许多。虽然远远说不上是言听计从，但至少见了她老远就会老老实实、正儿八经地叫一声“陈老师”。上课的时候也安静了许多，即使不在听讲，也决计不打扰人家，只一个人坐着发呆，或想一些不知什么心事。陈晓笠本来心里已经烦透了他，恨不能他立即退学，离开她的班级，永远在她眼皮底下消失。现在林子风突然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弄得陈晓笠有些不好意思，见到他时便也只好笑模笑样，弄出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好先生的样子。一来二去，师生之间的关系倒似乎融洽了许多，弄得陈晓笠颇有些惊喜交集。
不过此时，在担任男主角的事情上，林子风的大家风范却很叫陈晓笠不放心。凡是与学习有关的事情林子风一般是不大能胜任的。她盯着林子风问：“你行吗？”林子风说：“不就是读课文吗？”陈晓笠着急起来了：“这与读课文不太一样，它有具体的剧情，一定要将人物的感情变化和内心冲突表现出来。”林子风大概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说：“哎呀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答应的事总会做好的。”他的口气令陈晓笠更不放心了，可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交待他晚上回去一定要熟悉课文，多读几遍。
有了林子风的挺身而出，余下的几个配角一下子成了热门课，被十几个男孩子争来夺去。这是一些在这一戏剧片断中略微露面的人物，谁演都无所谓。陈晓笠随手指定了几位争得最凶的、已经脸红脖子粗的男孩。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陈晓笠踏着铃声走进教室时，教室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安静，学生们都已早早地翻开了语文书，不用看，肯定是《雷雨》。陈晓笠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感动，她想自己以前对肖箭说过的一句话：总归还是中学生嘛。确实，即使是最差的学校中最差的班级，也是很容易就会被一件小小的事情一下子打动心扉，从而焕发出他们心中那份独有的青春的激情的。
尽管陈晓笠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她还是被竹青的表演吓了一大跳。她真的没料到竹青能朗诵得这么好，真的是无可挑剔。不仅音质是绝对的好，最为难得的是，她把女主人公的内心感受和情感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她在悲愤地申诉：“是命，不公平的命批示我来的！”时，整个教室静得一丝儿声息也没有。陈晓笠手拿课本，站在教室的一侧，与全班学生一起，深深地沉浸在竹青磁性的充满生命激情和体验的声音之中。文学，又一次以它那种神秘莫测的魅力征服了一群少男少女。
林子风的朗诵竟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当然远远不及竹青优秀，看得出他不太习惯朗读课文，尽管作了比较充分的准备（林了风说话倒确实是一句算一句的），但他读起来还是显得很生涩、很费劲。可是，因为他扮演的周朴园是一个做了亏心事，有此做贼心虚的家伙，所以林子风的这种生涩的读法听上去居然能很好地表现周朴园窘迫的内心世界。他与竹青的运转自如相结合，产生了一种出其不意的完美的舞台艺术效果。
到周萍出场时，这种笼罩全班的氛围突然被捅破了一个小口子。原因是陈晓笠没有料到的：扮演周萍的男孩子居然是一个破锣嗓子——他的声调正处在由尖细的童音向宽厚深沉的男声过渡的阶段，一张口，真是要命的难听。这种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把大家一下子从剧情中唤醒过来，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哄堂大笑。陈晓笠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男孩子倒很倔，涨红了脸站在座位上，坚持着用那种怪声音读完了属于自己的几句台词。幸好竹青的充满魅力和激情的声音及时地响起来了，教室里逐渐重新安静下来。可惜好景不长，到周萍的弟弟周冲出场时，情况变得比刚才更糟。扮演周冲的是江湘，他只需要念一句台词：“爸，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可江湘站在那儿，傻傻地瞪着书本，说什么也不肯叫那一声“爸”。江湘争角色的时候叫得最响，事先他一定没看过课本，不知道周冲是别人的儿子，得叫别人作“爸”的。这一下真是全完了，刚才造成的戏剧气氛和舞台效果完全消失了，现在教室里真是乱得不能再乱，每一个男孩女孩都为这一声卡在江湘喉咙里不肯蹦出的“爸”笑得死去活来，他们又是跺脚又是拍桌子，快乐的声浪无可阻挡地破破窗而出，飘散在教室外面长长的走道里。陈晓笠连叫几声：“别笑啦，有什么好笑的！”可没人听她的，陈晓笠也就不再管，放任自己跟着学生一起笑起来。这一刻她觉得非常放松，她真的体会到了与学生“打成一片”的感觉。
下课铃声在全教室持续不断的哄笑声中清脆地响起，结束了这堂充满魅力、快乐无比的语文课。迎着大家恋恋不舍的目光，陈晓笠保证说：“下堂课我会接着上的，我会给你们介绍一些基本的戏剧知识。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们可以换一批人来重新朗读课文。”
在全班同学热烈掌声护送下，陈晓笠满面春风地离开了教室。回到办公室，放下教案，她不无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呀，真累！”就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肖箭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端着一对肩膀一摇一晃地走了进来：“喂，陈晓笠，你班上刚才干什么呢？那么热闹。”
陈晓笠有点紧张：“声音很大吗？外面听得见？”
肖箭说：“岂止是大，简直吵翻天了。别说外面，王晓利坐在办公室里也一定能听到，小心点哦，他最近肝火比较旺，很爱找找挨训对象来发泄发泄内火的。”
陈晓笠笑了：“你这人就爱瞎说。告诉你，我在培养我的学生当演员。呀，你不知道我们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子，可朗诵却是绝对的一流，真是没想到！这女孩子很有个性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尤其身为老师的更不可以貌取人。不过，你这人成天这么‘以力服人’的，很可能已经被你扼杀了很多来不及露头的天才小苗。真是误人子弟！”
肖箭刚要张口，门口探进来校教导处的小打字员兼小跑腿员的大脑袋，说：“小陈小陈，王晓利叫你去一下。”陈晓笠刚想问“什么事呀”，小打字员的脑袋早已急速隐没，不见了踪影。
肖箭眨眨眼：“别问了，等着挨训吧！”
陈晓笠白了他一眼，顾不上再说话，立起身往教导处跑去。
王晓利是教导处主任。“王晓利”虽然是一个标准的小姐名，但教导处主任却不是一个小姐，而是一个大腹便便头顶上头发已基本掉光了的大男人。他除了做主任外，还与陈晓笠一样，也带了高一一个班的语文。
刚进教导处，王晓利主任劈头就问：“小陈，刚才的语文课你们班上究竟在干什么，怎么会搞出那么大的声音来？我坐在办公室里被吵得要死。”陈晓笠心里格登一下，没想到真被肖箭说中了，教导处与自己的班级同在二楼，中间只隔了一个教室，学生吵闹的声音肯定是听见了。
陈晓笠实话实说：“我在给学生上戏剧，上《雷雨》。大家都很感兴趣，情绪很高，可能弄出了一点声音，不过已经快下课了。”
王晓利根本没听见陈晓笠的后半句话，他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上戏剧！上《雷雨》！谁叫你上的？你议论文单元上完了吗？”
陈晓笠有点心虚，略微解释了一下，说学生对议论文单元兴趣不是很大，想将这些单元拆开来上，这样可以调节一下课堂气氛。
王晓利主任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拆开了上！上次我们不是订过教学计划的吗？高一又不是你一个汽车班，你丢了议论文来上戏剧，别的班怎么办？你到时候教学计划完不成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
这么多的怎么办把陈晓笠的头都要搞昏掉了，她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其实先上后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但王晓笠主任显然把这当成了一件大事，而且说得不无道理，至少陈晓笠没法反驳。“学生感不感兴趣”在王晓笠主任的眼里是一个不值一驳的可笑的理由。陈晓笠低着头站在一边，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俯首帖耳的中学时代。王晓利最后说：“下堂课接着上议论文，戏剧课放下再说。年轻人，以后得学会顾全大局啊。”
陈晓笠没再答话，咬着嘴唇走出了教导处。王晓利主任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仍在身后不屈不挠地嘀咕：“上课搞出那么大的声音，老师还要不要办公了？别的班还要不要上课了？自己的班级都管不了……”
陈晓笠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起来。
第二天的语文课，当陈晓笠面无表情地宣布掐断《雷雨》，重新上议论文单元时，学生们的反映是出乎意料的强烈，他们当中的一大半人在陈晓笠叫他们翻开课本时端坐不动，一副拒不合作的神态。在他们眼里，陈晓笠一定是一个说话不算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责任的人。一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却落得两头不讨好，陈晓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一拍桌子：“怎么？连书都不准备翻开了？还要我一个一个请吗！”这是她第一次在班上很失淑女风度地拍桌子，把学生和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可以想见，这堂课上得是如何的没滋没味，更可怕的是，班上的课堂纪律颇有严重滑坡的趋势，很少有人在真正地听她讲课，他们即使不吵不闹，也可以干别的事，比如埋头干自己的私事，甚至坐得笔直地睡觉。那种刚刚才体会到的与学生打成一片的感觉就像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一转眼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当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一字一字写下那些面目冷漠的论点、论据时，陈晓笠心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当好一个老师，她真的不知道。
陈晓笠这次倒霉的“课堂试验”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那就是校长与她的谈话。不是正式的谈话，只是第二天偶尔在操场边碰到，校长叫住她说了几句话。校长说：“小陈呀，听说你们班昨天上课纪律很不好，搞出很大的声音，还影响了其他班级上课和老师办公。”陈晓笠心里一口气本来没消，一听这话，眉毛一下子拧了起来，想都没想就张口说：“是谁嘴巴这么长？话传得这么快，而且还瞎说八道，缺德不缺德！”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校长大人，可已经来不及了，本来只该在心里想想的话已经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陈晓笠懊悔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现在好了，等着再次挨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