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说这些只是为了说明黄金的稀有和昂贵，请二位对敝山庄黄金酒宴的价格有个心理准备。”孙助理最后说。
“多少钱你就说吧。”王吟说。
“这不是钱的问题。”孙助理说。
“那是什么问题？”王吟问。王孙也睁大了眼睛。
“我们要的是你最值钱的东西。”孙助理说。
“最值钱的东西？”王吟说。
“对，只有至诚之人才能吃到黄金酒宴。”孙助理说。
“什么叫最值钱的东西？”王吟问。是啊，王孙心里也问道。
“举例说吧，为了吃上黄金酒宴，一个市长留下了他城市里的金钥匙——虽然它是铜的，但这是一个城市的象征；一个银行家留下了他账户的密码；几个啸聚山林的绿林首领留下了他们山寨的调兵虎符；几个侠客留下了他们的生死令；还有许多银行的存折，房地产产权证；还有一个人的一截断臂；等等。”
“一截断臂？”王孙忍不住惊呼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禅宗二祖慧可为求达摩传法，自断其臂。现在有人为求长生断臂又算得了什么？”孙助理冷冷地说。
屋子里一片静默。
“多么昂贵的黄金酒宴啊！”王孙叹道。
“当年如来弟子替人念卷佛法，要收三斗米粒金，如来还抱怨收少了。就是唐僧他们到达西天取经，也得交上紫金盂。这是因为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其次也不要叫人将他们佛经、咱们的黄金酒宴看得轻了！”孙助理冷冷地说。
屋子里又陷入静默。
“而且你吃过一顿，肯定还要来吃第二顿，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孙经理接着说。
“你的黄金酒宴使人上瘾吗？”王孙说。
“那当然，谁愿意在成仙或超人的路上半途而废呢？”孙经理说。
“我明白了，”王孙说，“你其实是押下了他们的灵魂，从此这些人都不得不听你驱使是吧？”
“你悟性不错，”孙助理冷冷地赞道，“灵魂是一种虚渺的东西，但成仙或超人却是实实在在的。”
王吟说：“难道孙助理也要我自断一臂吗？”
王孙差点又惊呼出声，她明知这是王吟在开玩笑，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倒不必了，”孙助理又冷冷地说，听他口气他倒是一点也不觉得王吟在开玩笑，“因为你身上有更值钱的东西。”
“什么东西？”王吟说。
“一把宝刀！”孙助理说。
王孙心中一震，她看见王吟和张总也是心中一震，张总的眼睛张开又闭住，闭住又张开。现在王孙看见了那双眼睛深处一股灵光再次闪烁，它极力想钻出野蛮麻木的云翳。而孙助理的眼睛燃烧出两团火焰，这是火山之火——也就是地狱之火从窗口终于窜了出来！
这时王孙的后脑和背心又是一紧，她再次感觉到呼吸紧迫，心跳加速！
“它虽然是把宝刀，但因为基督山宝窟被炸，它的价值已大打折扣。”孙助理说。他在劝说着王吟，但他的语气却充满着丝毫不减的狂热。
当然不行！王孙心里喊道。你孙助理虽然抵押所有来吃黄金酒宴的人的灵魂，但这把宝刀却是英雄的灵魂，是白细胞大军的军魂！
但王孙没想到王吟却点点头，说：“好吧！”接着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刀来，捧在手中。
这把刀三尺长，三指宽，薄如纸，色如冰，青光四射。它不但使这屋子里的灯火完全失色。也使屋子里的空气变成了透明的青色。这刀中，还有十余条殷红的血丝，似游若动，闪烁不定。
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孙助理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双眼中的火焰缩了回去。而张总的眼睛中野蛮麻木的云翳也顿时消散，啊，现在王孙才真正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内陷的眼睛充满了桀骜、愤怒和敬畏，以及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等复杂难言的情感。王吟双手捧刀紧紧地盯着这双眼睛，他的双眼里则充满了深深的期待。
这时孙助理的面色更加苍白，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锋，那种火焰又像蛇的信子一样闪烁而出，他突然五指如鹰爪，向宝刀抓来！
王孙大吃一惊！她看见孙助理这一抓，痴如闪电，劲如风雷，她没想到孙助理竟是这样的好手！她急忙去拔剑，但还是比孙助理慢了一拍！
孙助理的鹰爪离宝刀只有半尺时，王孙的长剑才刚刚出鞘。但这时孙助理却惊呼一声，连忙将手缩回，又吹又甩个不停，他的手似乎被火焰灼伤，被刀光割破，他惊恐不安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
王孙的长剑也吧嗒一声插回鞘中，她看见张总依然凝视着宝刀，而王吟凝视着张总，他俩对孙助理的一抓和自己的拔剑全然置若罔闻。她也感觉到背后的杀气似乎消失了，不，是被刀光逼了出去！这就是宝刀啊！王孙心中涌出了无比的激动。
“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王吟轻声吟道。
王孙看见张总眼睛里的桀骜和愤怒慢慢退去。
“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王吟接着吟道。
张总的眼睛里的自怨自艾和自暴自弃也逐渐消失。
“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王吟继续吟道，他一声比一声伤感，一声比一声痛楚，一声比一声透明！
张总的双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悲伤，这悲伤是那样的无尽和无助。
“把它收起来吧。”王吟说。
张总终于伸出了颤抖的双手接过宝刀，他的双手是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而王吟的双手也并未离开宝刀。四只手似乎不由自主和不抗拒地将宝刀送往张总的腰间，接着宝刀消失了。他俩的手法是那样的轻捷，那样的默契，如同梦幻一般！
宝刀一消失，屋子里又恢复了古色古香和灯火通明，背后的杀气又渐渐地逼了回来。
孙助理却没恢复原样，仍然面色苍白，他看一眼张总，又看一眼后门，再看一眼王吟，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狐疑、不安和混乱。他突然提高声音尖声喊道：“现在宝刀已归大树十字坡山庄！从此本山庄有宝刀镇庄，一切妖魔鬼怪尽皆避易，山庄兴旺发达一统江湖！”他像是匆匆忙忙地赶着宣布一件事，这件事因为这样一宣布就变成了铁的事实，从而使别人相信，使自己得到安慰。他的声音高尖得使人毛骨悚然，与他从眼底里窜出的火苗一样，与他平时的冷淡冷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现在该上黄金酒宴了吧？”王吟说。
孙助理点点头，他拿起身后小几上的电话说：“准备上黄金酒宴！”
王孙感觉到身后的杀气又出现了，但它并没有逼过来，而是在聚集，在浓缩。王孙明白这是出击前的回收。她全神贯注，手握风衣下的剑柄，无论如何也要让大哥吃上黄金酒宴！
“黄金酒宴很费功夫，咱们还得等一会。”孙助理看了一眼后门说，他又喝了一口茶，“酒宴上来之前，咱们还是接着吃茶吧。这个茶已经淡了，咱们换个茶，换种吃法。你们知道什么叫分茶吗？”
听见这话，王孙乐了，她觉得很好玩，因为像孙助理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像是吃茶之人，而是吃肉之人。但他不会像虎狼那样大口大口地吞吃，而是用尖嘴一口口啄开吃。对了，像鹰一样啄吃！孙助理其实是一只老鹰啊！
“也就是宋代的分茶，听说过吗？”孙助理接着说。
“当然听说过！”王孙说，“陆放翁诗云：矮纸斜行闲作草，睛窗细乳戏分茶。”哼，咱们可不能输给这个恶老鸨！王孙心里想。她记得小时候听过这样一句谚语：深山出俊鹞，平坝里出的恶老鸨！这恶老鸨便是老鹰的恶称。
“说得对。”孙助理说，“那么这分茶是什么意思？”
“分茶嘛，那就是把茶分给大家品尝。”王孙想当然地说。
“不然，不然。”孙助理说，“不少人认为分茶是品茶，或者用煎好的水去点茶，然后分给吃茶者。其实不然！”
“那么分茶是什么？”王孙好奇地说。
“宋人陶谷曾记载云：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用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纹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沙门福全生于金乡，长于茶海，能注汤幻茶成一句诗……杨万里有专咏分茶的诗说：分茶合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二者相逢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
孙助理侃侃而谈，王吟认真地的听着，而张总又闭上了眼睛，看来这些他早就听惯了，而且他表情里一种不易察觉的疼痛。王孙越来越感到惊奇，因为像孙助理这样的黑道老大，怎么会有这些怪僻的学问呢？他研究这些有什么用？啊，这种现象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一些精神病患者，往往异常聪明，常常钻研一些古怪的问题，且极有心得。王孙在实验室呆过，见过些这种人，只是不明白这些人是因为疯了而突然聪明的，还是因为太聪明而疯的。
“总而言之，”孙助理博引旁证终于结束，总结道：“分茶就是用爪、匕或以瓶注水等，在茶汤面上分划出种种奇幻的物象，如禽兽虫鱼花草，天空云团，寒江落影，甚至诗词绝句等，用来观赏游戏。”
“是这样！”王孙说。王吟也频频点头。
“也用来占卜解梦测凶吉前程等。”孙助理补充说。
哈，这种功能倒也跟孙助理有点搭界了！王孙想。
“分茶之法早已失传，”孙助理说。
是啊，没有人知道！
“只有本山庄继承了这一失传之法，正如本山庄继续了服食黄金之法一样。”
嘿，真的，这孙助理真是个人物！
“咱们在黄金酒宴上来之前，就玩一玩分茶吧。”孙助理说。说完他点着了那个茶炉，将一个圆腹细颈长嘴的汤瓶坐在了炉上。然后他在茶几上摆开了一个大盏，四个小盏，都是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的名贵瓷器，十分赏心悦目。
接着孙助理打开了三个古旧的茶罐，一个装着工艺精致的龙凤团茶，一个是碗状的普洱碗茶，第三个则是黑黢黢的小饼状茶。孙助理将这三种茶各取了一些，其中龙风团茶和普洱碗茶取得最多，小茶饼最少，放入茶碾中碾细，再放入大盏之中。
王孙定睛看着，不知道孙助理要搞什么名堂。这时她感到背后的杀气也轻了，代之以一种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她也能感觉到。孙助理弄完茶，然后关注起火炉上的汤瓶来。
“诸位请听，水初沸时，水声如阶下虫声唧唧，又如远处蝉噪声响成一片。像满载而来的大车吱吱哑哑不绝于耳时，便是二沸。现在已至三沸——水声如同林间松涛，溪流喧闹。汤候已到，可以点茶了。”说完孙助理拿起汤瓶，将沸水注入盛着茶末的大盏之中，茶末翻腾，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来分茶，”孙助理说，“我先来抛砖引玉吧！”他端起汤瓶，屏气静息，手腕转动，瓶水如蜻蜓点水、又如幽谷暗泉般注入盏中。
啊，果然出东西了！王孙惊叹一声，探头看去，只见大盏汤面上出现的是一串数字，王孙读道：“0.618！”
“黄金分割之数！”孙助理叹道，“这是我日夜所思，竟在茶汤中显现！”
他将汤瓶递给王吟：“你来吧！”
王吟学着孙助理的样子分起茶。王孙突然心中紧张起来，她的脸又无端地红了。这时大盏的汤面上出现了一些图像，王孙失声喊道：“鸡黍青梅酒！”汤面上出现的正是一盆鸡、一盆黄米饭，一瓶青梅酒！
“先生内功的确非凡！“孙助理赞道。“内功越是精深，显出的图像越是繁复而清晰，这种比试也叫斗茶。下面该张总了。”
张总提瓶注水，汤中奇幻不定，从鸡黍梅酒中跳出了一个小人，这小人头戴古冠，全身纤毛微微闪烁，两个珠子绕着周身飞速旋转。这小人身陷浓厚的茶汤下面，跃跃欲试却跳不出来。
“这是什么？”王孙觉得好生奇怪，“我明白了！这是金离子……”金离子身陷草莽，还未翻身。那两个珠子正是金离子的外层电子。
孙助理点点头：“是这样！这分茶有趣吧？”
“有趣极了！”王孙说。
孙助理微微一笑，将大盏的茶汤往王吟和张总的小盏里倒了小半盏，“两位请用吧！”
两人端起小盏，喝了下去，张总又露出了一种隐隐的疼痛。
“咱们接着再来！”孙助理说。大家的兴趣越来越浓，这时汤瓶的水又至三沸，王吟提瓶注水，只见那金离子小人又变幻成鸡黍梅酒，接着鸡黍梅酒渐渐变成江湖中的三座山，一叶扁舟穿过芦花丛，向这三座山驶去。接着茶汤的右上方出现了两行文字：芦花丛中一扁舟，俊杰饿而此地游。
众人看着，都茫然不解其意。接着张总提瓶注水，汤中那个金离子小人又慢慢浮了也来，他身上开始发出金色的光芒，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少人前来投奔，都自称是梁山泊好汉……
王吟提瓶分茶，汤面上出现了一行文字——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王孙知道这一篇古文中的文字，她轻声诵道：武夫前呵，从者塞途。曲眉丰颊，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是的，张总的金离子小人便是这样，权势越来越重，他手握黑白两道，坐拥三山五岳，鹰视天下……
“大丈夫当得如此！”孙助理高声赞道，他面色通红，已完全沉浸其中。当大盏中的茶汤过多时，他便将茶汤分给王吟张总二人，他自己也微啜一点，却不给王孙分上一口。
游戏继续进行，三人轮流执瓶分茶，三人面色都已变红。王孙明白，这不仅是热茶熏蒸的结果，更主要是分茶极耗内力。
茶汤中的金离子小人势力越来越大，他头上的古冠也发出了金光，原来它是顶王冠！这金色小人越来越像皇帝，啊，他就要登基了，但这时却显出了他背后的图像，一根细绳连着他，细绳上有一只手，原来这是一出木偶戏，金离子皇帝是一个傀儡，傀儡头顶上的那个手筋骨毕露，虬劲有力。从鸡黍梅酒中又渗出了越来越多的金离子，这只手牵的金离子越来越多，茶汤里成金光闪闪的世界……
看到这里，王孙觉得好像身在梦中，她想喊喊不出声。她看见分茶的三人更如深陷一个狂热的梦厣，全身贯注，神情紧张，就像下着极大的赌注。
王孙知道不好，她曾看过一个电影，讲一个杀手用古老的杀人术——梦幻杀人来杀人。陷入这种幻术，饶是定力极高的人也不能自拔，最后会心脑血管破裂而死。王孙想站起来，欲拔剑刺穿这个巨大的幻术，却无法动弹！
这时茶汤里出现隐隐的啸声，王孙心里一惊，她听出这是军中的一种喝声，来源于如来正声金刚狮子吼。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心底发出，试图挣破梦厣的绳索一样。啸声中出现了一个狮子头，它一口口吞噬着这些金离子。而金离子也在那只牵线的手的指挥下在狮子体内反噬狮子，狮子头眼看就要吞金而亡，这时狮啸声唤来了一柄长剑，长剑闪电般朝那只手刺去，那只手吃了一惊，手一松，细绳尽失。这时狮子头吐出了所有的金离子，茶汤表面又出现了一行文字：十年鸡黍之约再见！金刚狮子吼又吼了一声，这一次已挣断了梦厣的绳索，震耳欲聋，直指人心。吼声中所有的金离子一齐变成了金色的黄米，接着又变成了一锅香喷喷的黄米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