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宁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为什么这么爱他？常常想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懂事，才能长大。他看起来，总是个那样不听话的，顽皮的，又不懂事的孩子。记忆里那些关于他的片段，隐约地，会让我的心有些许遗憾和伤感。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真是让我伤心。
1.
午夜，他忽然醒来，大声地哭。他是个极难照顾的小孩，总是会在晚上不停地醒，然后大声地哭，哄不好。那么小小的孩子脾气就大，哭厉害了，小脸憋得通红。会闹好长时间，等天亮才会睡。为了他，有大半年的时间我经受着熬夜的艰辛，所有人做了母亲都会胖一些，我却飞快瘦下去，一年，像老了好几岁。终于他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起居了，我却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每天晚上好不容易睡下，又猛然醒来，似乎听到他在哭。每次慌忙探过身去看，他却正在睡梦中，没心没肺地露着甜蜜的笑颜。我和他，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那年，他一岁多，学会了走路，也学会了说话，只会说一个字，要。什么都张了小手要，不会说别的。在我眼中，是个有些自私的小宝宝。
2.
桌上放着两只苹果，他看看苹果看看我，伸手拿一只大的，然后又看看苹果又看看我，说，我小，我吃大的，你是大人，你吃小的。话未说完，对着苹果咬下去，小小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狡黠的笑容。我叹口气，又爱又气地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我想，他还小，不懂事，可以原谅的。而就算他把大的苹果给我，我又怎么舍得吃呢？
那年，他四岁半，读幼儿园大班。在我眼中，是个有些自私的小孩。
3.
他放学回来，把脏的鞋子和衣服拖下来扔在地上，不管我在做什么，说，妈，脏了，快给我洗，明天还要穿，不穿别的。然后打开冰箱拿了洗好的水果吃。他从小就那么固执，喜欢一件衣服，有段时间一直要穿得坏掉，鞋子也是一样。小小年纪又爱美，容不得脏，几乎每天都要洗，碰上天气不好早上干不了，会愤愤地发脾气。也知道他倔，不想总是为这件事吵他，所以就顺着他，给他洗衣服刷鞋子，在每天烦琐的家务中再添出一项内容。不同他计较。因为总是用硬的刷子刷鞋，30多岁，我就有了一双粗糙的手。
那年，他九岁，读二年纪。在我眼中，是个有些自私的儿童。
4.
那个周末，他不肯吃饭，说了要吃红烧肉，做了，坚持说味道不对。坚决不吃。眼前盘子里的米饭也一口不吃。我们争执不下，他说，饿死都不吃。气急了，我抬起手来。他也生气站起身，忽然发现他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不是能打的年纪了。可是他还是这么不懂事。他说，再给我重做。我说你知道再出去买肉然后做完要多长时间吗？妈妈累了，今天不想出去了。那天我腰疼，不想做任何事。
那我今天就不吃饭。他说。我也不学习了。饿死我算了。
我差点被他气哭，天下哪有这么的孩子，以挨饿要挟母亲来爱他。我自然不给他重做，他也真的一口不吃。一直坚持到晚上，我再忍不住，出去买肉重新做。他终于满意，风卷残云地吃了两大碗米饭，没心没肺地说，妈，这还差不多。而我捶着疼痛的腰，心里，却有淡淡的伤感。一直听得许多从小就懂得体贴母亲，为什么他就从来不知呢？这样无理，这样任性。小小年纪，知道一个母亲的弱点在哪里，用母亲对孩子的爱做武器。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我心生犹疑。
那年，他十四岁，读初中三年纪。在我眼中，是个有些自私的少年。
5.
他晚自习回来，跟我说，妈，我想要双耐克鞋。
我想了想。太贵了，妈买不起。
家里经济并不是太好，我半年前下岗，刚刚在超市找了份做糕点的工作。老公的工作虽然稳定，但辛苦，要常常出差。虽然一家生活并不成问题，但一双上千元的鞋子，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两个月的生活费，我不能纵容他。
他看着我，用我习惯的固执的眼神，说，我一定要。不给我买，我就不上学了。我说不行。他说那我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去上学了。那天我终于气不过，抬手打了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我有一个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抱憾。他已经比我还高，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手掌竟然火辣辣地疼。他捂着脸看着我，打死我我也不去，我就要那双鞋。
我到底没有拗过他，我不能真的打死他。那双鞋，最后还是买了。花掉我整整两个月的收入。看着他拿过鞋时的兴奋，我的心有点寒。这个孩子，我想，他是爱不大的。这么多年的爱，不能让他成长。可他，是我的孩子。我再怨，也要照看他的成长。
那年，他17岁，读高二。在我眼里，依旧是个有些自私的少年。
6.
因为他的自私，很多时候我想，把他养大让他走自己的路吧。他也有他的优点，他爱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没有用我怎样督促就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学。一个孩子一个少年，他总是有他的小私心，或者他天生是个不懂得爱的孩子。我拿他没有办法。
身体在忽然间出了问题，一晚醒来后，脊背感觉疼痛，弯不下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即使好了，也不能再有一点劳累。
心里忽然觉得无助，不知道以后家里家外的事都该怎么办？而他正在读大一，依旧是个那样任性不懂事的孩子，回到家里来，不做任何事，看电视。渴了，饿了，只会大声地喊妈。常常跟我嬉皮笑脸地开玩笑，也开始回挑剔，说，妈，你把头发留长一些，长了好看。会说，妈，别穿黑颜色，显得老气，说，妈，你应该多出去走走了……他好像越来越虚荣，不懂得这个家中，生活的疾苦。可是我还是爱他，因为他在渴的饿的时候大声喊我“妈”，因为他像个小无赖一样地赖着我。他总是赖着我，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照顾他。
下午，他没有课，早早回来。我躺在床上对他说，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身体这样……他忽然打断我，说，怕什么，妈，不还有我呢吗？一脸地不在乎。
是他陪我去的医院，周末。因为他同学的爸爸在那家医院当医生，小小年纪，他竟然学会了走关系，可也的确让我们省去了一些麻烦。他说，妈，跟你说个小秘密，他女儿正追我呢。我说他，自私。不许骗人家女孩子。他狡黠地笑。这种狡黠，好像他成长的符号，这么多年，在他唇边挥之不去。
听他这样说，我叹口气，他能做什么呢？他这么大了，连袜子都不会洗。却没想，他却当真地收拾起家来，像我一直做的那样。他卷起袖子戴上手套，先扫地，然后拖地，然后擦桌子擦家具。然后，他进来收拾我们的卧室。角角落落地细致地打扫，还一边吹着口哨。
他很高，有点瘦做那些事，身体要很大幅度地弯下来。身体弯下的样子，让我觉得陌生。他再走出去，我听着外面细细碎碎的声音，听到忽然什么打碎了。我喊他，他说，杯子打了，被拖把碰掉了。没事，我打扫过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一直不能想象，这个忽然间晓得弯下身来打扫卫生的孩子，是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做过一次。他让我疑心我在病里出现了幻觉。而幻觉却在继续，他说，妈你想吃什么？今天我来做，鸡蛋面好不好？我正跟一个女孩学做红烧肉呢，学会了做给咱俩吃。
这么多年，他一直爱吃红烧肉，以为每个人都爱吃。
我看着他，坐在我床边的这个男孩，他的脸，我已经整整看了二十年，只在这一刹那，这张脸让我觉得陌生起来。一种让我感动的陌生，什么时候开始呢？这张脸上有了更多生活的内容。
问你呢？他说，老看我干吗，天天都看。伸手夫我额前的几丝碎发，神情，竟然很像我的父兄。像个大男人。
笑。思维在欺骗我，我想。想说什么，找不到头绪。他是在我身边长高，却不肯长大的那个孩子吗？却不知如何冷不丁就想起了那件事，问他，现在能不能告诉妈，那时候，为什么非要那双耐克鞋不可？
他一愣。忽然笑，你还记着呢。没啥，那时候喜欢一个女生，跟另外一个男生争，想在她跟前显摆。
不知道那时候家里没有钱啊？
知道。我知道很为难你，可是我觉得，就算给我买了，日子也能过的是不？我看到家里的存折了。那时候我就像，就算我借的，以后我会加倍还的。我一定会。妈，你放心吧，从现在起，我的学费生活费，我会自己来承担了，从现在起，你就可以安心的养病，然后在家里安心享福了，等着你的儿子养活你吧？
别说好听的。我说，妈不是女孩子，不用骗的。
谁骗你？他拥住我的肩膀，我就是有点遗憾而已，我以为，还能在当上几年无赖的小孩呢。看样子不行了，谁让你这么老就老了呢？
我被他气地笑，为什么要当无赖的小孩，不早早地体贴妈妈？
因为我是你的小孩啊，小孩不赖着妈妈还赖谁？我就是喜欢你疼我惯我纵容我，当我是个小赖皮，拿我没办法。我觉得做这样的小孩很幸福。因为你那么疼我。不过现在，可以让我来当大人你来当小孩了，谁让你不行了呢……他忽然翘起唇打了个呼哨。眼神，带着一丝的狡黠。我的心，却就这样地温暖起来。
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我只以为他不停地要，不肯付出，是他心性里的自私，却不知道原来是一个孩子在母亲那里索取的爱的内容。他一直要我爱他，依赖我的爱，用各种方式，可是他心里是知道的，知道我对他的爱和付出。这些付出，20年来，其实早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结出了果实，在我没有力量继续付出的时候，我开始得到回报。
原来一个孩子，因为你爱他，他在应该的时候就会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