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阳见此举止不得不动,而忧虑大起,出言于英用日。“丞相之病似出于忧疑,非姐姐不可医矣。”仍言病状。英用且信且疑,踟蹰不入,兰阳携手同入,丞相犹作谵语,而无非向郑氏之说也。兰阳高声曰:“相公,相公,英阳姐姐来矣,开目面见之。”丞相乍举头,频挥手,有欲起之状。秦氏就身扶起,起坐于床上。丞相向两公主而言曰:“少游偏蒙异徵,与两位贵主乍结亲,方欲同室而同穴矣,有若拉我而去者,将不得久留矣。”英阳曰:“相公识理之人也,何为浮诞之言也?郑氏设有残魂余魄,九重严邃,百神护卫,渠何能入乎?”丞相曰:“郑女方衣吾旁,何而不敢入乎?”兰阳曰:“古人见杯中弓影,而有成疑疾者,恐丞相之病亦以弓而为蛇也。”丞相不答,但摇手而已。
英用见其病势转剧,不敢终讳,乃进坐曰:“丞相只念死郑氏,面不欲见生郑氏乎?相公苟欲见之,妾即郑氏琼贝也。”丞相佯若不信曰:“是何言也?郑司徒只有一女,而死已久矣,死郑女既在吾之身边,则死郑女之外,岂有郑女乎?不死则生,不生则死,人之常也。一人之身或谓之死,或谓之生,则死者为真郑氏乎?生者为真郑氏乎?生同真也,死则妄也。死固真也,生者诞也。贵主之言,吾不信也。”兰阳曰:“吾太后娘娘,以郑氏为养女,封为英阳公主,与妾同事相公,英阴姐姐即当日听琴之郑小姐也,不然姐姐何以与郑氏无毫发爽也?”丞相不等,微作呻吟之声,忽昂首作气而占:“我在郑家之时,郑小姐婢子春云,使唤于我矣。今有一言欲问春云,春云亦何在乎?吾欲见之耳!”兰阳曰:“春云为谒英阳姐姐,入宫属耳。春云亦忧丞相之疾,来候英旧。”自外即入谒曰:“相公贵体少康乎?”丞相曰:“春云独留,余皆出。”两公主及漱人,退立于栏头。丞相即起梳洗,整其衣冠,使春云请三人,春云含笑而出。谓两公主及秦夫人曰:“相公邀之矣。”四人同入。丞相戴华阳中,着宫锦袍,执白玉如意,倚案席面坐,气象如春风之浩荡,精神如秋水之滢彻,文彩非似病起之人矣。郑夫人方悟见卖,微笑低头,更不问病。兰阳问曰:“相公之气今则如何?”丞相正色曰:“少游见近来风俗甚怪,妇女作倘,欺瞄家夫。少游职在大臣之列,每求规正之术,而未得其道,忧劳成病。昔病今愈,不足以烦公主虑也。”兰阳及秦氏,惟微笑而不咎。郑夫人曰:“是事非妾等所知,相公如欲医疾,仰禀于太后娘娘。”丞相心不胜癢,始乃发笑曰:“吾与夫人只卜后生之相逢矣,今日我在梦中,而亦不知梦耶?”郑氏曰:“此莫非太后娘娘子视之仁,皇上陛下并育之恩,兰阳公主之德,惟镂骨铭心而已,岂口吻所可容谢哉?”乃细陈颠末。丞相谢于公主曰:“公主盛德,实简策上所未覩者也。少游实无酬报之路,惟期益加敬服之诚,不替钟鼓之乐也。”公主称谢曰:“此盖姐姐徽仪柔德,感回天心,妾何与哉?”时太宫招宫人问病状,乃知托病之由。大笑曰:“我固疑之矣。”乃召见丞相,两公主亦在坐矣。
太后问曰;“闻丞相与既死之郑女、续已绝之佳缘,不可无一言贺也。”丞相俯伏对曰:“圣恩与造化同,虽摩顶旋踵,沥胆露肝,难报其万一也。”太后曰:“吾直戏耳,岂日恩也。”是日,上受群臣朝贺于正殿。群臣奏曰:“近者景星出,甘露降,黄海青,年谷登,三镇节度纳地而朝,吐著强胡,革心而降,此皆盛德所致也。”上谦让,归功于群臣。群臣又奏曰:“丞相杨少游,近作铜龙楼上,骄客吹玉箫而调凤凰,久不下于秦楼,玉堂公务殆将阙矣。”上大笑曰:“太后娘娘连日引见,此少游所以不敢出也。朕近当面谕,使之就职矣。”明日杨少游就朝堂,理国政,遂上疏请暇,欲将母而来。其疏曰:
丞相魏国公、驸马都尉——臣杨少游,顿首顿首,百拜上言于皇帝陛下。伏惟臣即楚地编户之民也。生事不过数顷,学业止于一经,而老母在堂,菽永不继,欲营升斗之禄,以备甘毳之供。不揣寸分,猥蒙乡贡,方臣之蹑履赴举,老母临行送之日。“门户贱矣,家业弊矣,堂捐之责,十口之命,皆付于汝之一身。汝其力学决料,以显父母,是吾望也。再禄仕太暴,则躁竞之刺兴。官职太骤,则负乘之患生。汝其戒之。”臣敢受母训,铭在心肝,而滥以幼少之年,幸值功名之会,立朝数年,名位扬赫。金马玉童,凿称华贯。而臣既据黄麻紫诰,必须全才。而臣又添叩奉綸,南讨强藩,屈膝受命,西征曲酉捐手。臣本白面一书生也,是岂臣能立一策辨一谋而致此哉?莫非皇威所及,诸将效死,面陛下及反奖其微劳,褒以重爵。臣心之愧扬惶感,有不可论。而老母所戒,躁竞之刺,负乘之患,不幸当之矣。至于锦裔抄简,尤非间巷贱臣所敢当者。而圣明勤劳挚,谬思荐加臣,逃遁不得,冒没承顺,岂不足以辱国家,而羞当世乎?呜呼!老母之所期于臣者,初不过乎寸廪而已。臣之所望于国家者,本不外于一官而已。今臣居将相之位,挟公候之当,奔走王事,不遑将母。臣偃处丹碧之室,而臣母则仅掩茅茨。臣坐享方丈之食,而臣母则不免粗粝。居处饮食,母子绝异。是以富贵处身,而以贫贱待母,人伦废臭,子职堕臭。况臣母年龄已高,疾病沉笃,无他子女可以扶护者。而山川辽阔,信使阻绝,消息亦不能以时相通,陟屺望云,而肝肠已寸断无余。夸幸国家无事,官府多闹,伏乞陛下谅臣危迫之情,案臣终养之愿,特许数月之暇,使之归省先墓,将归老母。母子同居,歌咏圣德,得以尽融灭之乐,反哺之诚。则臣谨当弥竭穆幸之忠,誓报体下之恩臭,伏乞陛下矜阔焉。
上览之叹曰:“孝哉杨少游也。特赐黄金千斤,綵帛八百匹,归为老母寿,且令辇母遣返。丞相入阙,祗肃拜辞于太后,太后赐赉金帛,倍蓰于皇上恩典矣。退与两公主及秦贾两娘相别。
行到天津,鸿月两妓,因府尹是通已来待于客馆。丞相笑谓两妓曰:“吾之此行乃私行,非王命也,两娘何以知之?”鸿月曰:“丞相魏国公,驸马都尉之行,深山穷谷亦皆奔走耸动。妾等虽蛰居于山林寂寥之地,岂无耳目乎?况府尹老爷敬待妾等,亚于相公,相公之来,不敢不报。昨年相公奉使过此,妾等尚有万丈之光辉。今相公位益崇,而名益著,臣妾之荣亦转加百层矣。闻相公娶两公主为女君,未知两位公主能容妾等否?”丞相曰:“两公主一则乃至天子御妹,一则郑司徒女子,太后取郑氏为养女,而即桂娘所荐也。郑氏与桂娘,有汲引之恩,且与公主俱有及人之仁,容物之德,岂非两娘之福乎?鸿月相顾而贺。丞相与两人经夜。
行到故乡。初以十六岁书生,离亲远游,及其来觐,拥大丞相之轩本,亸魏国公之印绶,重之以驸马之豪贵,四年间所成就者何如耶?入谒于母夫人。柳氏执其手而抚其背曰:“汝真吾儿杨少游耶?吾不能信也!当昔诵六甲、赋五言之时,岂知有今日荣华也?”喜极面泪下也。丞相立名成功之终始,娶室卜妾之颠末,悉告无余。柳夫人曰:“汝父亲每以汝为大吾门者,惜不令汝父亲见之也。”丞相省祖先丘墓,以赏赐金帛,为大夫人设大宴献寿,请宗族故旧邻里,宴饮十日,陪大人登程。诸路方伯,列邑守宰,辐辏护行,光彩辉映于一方矣。过洛阳分付本州,招鸿月两妓。还报曰:“两娘子同向京师,已有日矣。”丞相颇以交违为怅缺。
至皇城,奉大夫人于丞相府中,诣阙肃谢。赐赉金银綵缎十车,俾为大夫人寿。请满朝公卿,设三日大酺以娱之。丞相择吉日陪大夫人,移入于御赐新第。园林台沼亭榭官宇,下皇居一等。郑夫人、兰阳公主行新婚之礼,秦淑人、贾孺人亦备礼谒见。币物之盛,礼貌之恭,足令大夫人敷和气,耸欢心也。丞相既承寿亲之命,以恩赐之物,又设大宴三日。两宫梨园之乐,移御厨之撰,宾客倾朝廷矣。丞相具彩服与两公主,商擎玉杯,以次献寿。柳夫人甚乐。宴束罢,闻人人告,门外有两女子,纳名于大夫人及丞相座下矣。丞相曰:“必鸿月两姬也。”以此意告于大夫人,即招入。两妓叩头拜谒于阶前。众宾皆曰:“洛阳桂蟾月、河北狄惊鸿,擅名久矣,果绝艳,非杨丞相风流,何能致此也?”
丞相命两艘各奏其艺。鸿月一时齐起,曳珠厦登琼筵,拂藕肠之轻衫,飘石榴之彩袖,对舞霓裳羽表之曲,落花飞絮,掩乱于春风。云影雪色,明灭于锦帐。汉宫E燕,再生于都尉官中。金谷绿珠,却立于魏公堂上。柳夫人,两公主,以锦繍缣帛赏赐两人。秦淑人与蟾月旧相识也,话旧论情,一喜一悲。郑夫人手把一相别劝桂娘,以醐荐进之恩。柳夫人谓丞相曰:“汝辈进谢于蟾月,而忘我从妹乎?不可谓不背本者也。”丞相曰:“少子今日之乐,皆錬师之德也。况母亲既入京师,虽微下教,固欲奉请矣。”即送人于紫请观诸女冠云。杜錬师入蜀三年尚未归矣,柳夫人甚恨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