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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凋零的“薰衣草”(1)

一天,趁营中无事,铁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猎鹰海冬青,独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驰去。一人一马已经踏上进入黑川的林间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头上的海冬青凌空飞起,盘旋数周后又“嘎嘎”叫着向前飞去。铁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马紧紧相随。

尚有数箭之地,铁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惊飞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驯手在追赶一匹埋头疯跑的野马,从他手持套马杆的骑姿来看,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与角度以便一套即中。

驯马常被视作勇者的游戏,极具刺激性和挑战性,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勒马静观那人身手如何。

几乎转眼间,驯手追到野马近前,果断地将手一扬,套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标,铁木真暗赞一声,继续注目观看。

那野马虽被套住,却不肯服输,又蹦又跳,奋力挣扎。就在双方角力万分紧张之时,发生了一桩意外,驯手的套马杆突然折断,驯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铁木真大吃一惊,正欲上前相助,却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见驯手非但没有摔下,相反,他借着落势钩镫换脚,将一只脚钩在马镫之上,紧贴于马肚一侧,仍对野马穷追不舍,及近野马,驯手抛下了半截套马杆,将身一纵,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野马身上突添重负,凶性大发,长嘶一声,前蹄凌跃,马身几近竖直。然而,任凭它怎样奔跑跳跃,驯手岿然不动,如此几番较量,野马终于精疲力竭,打着响鼻,无奈地低头认输了。

驯手此刻也是一身热汗,他跳下马背,心满意足地拍拍马脖子。那马回过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显得异常温驯。

“这位壮士,好身手!”铁木真脱口赞道,催马向驯手走过来。

驯手循声回头。刹那间,他觉得浑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难道会是他吗?

他敢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偏偏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他吧?一定是他吧?

铁木真显然更吃惊,驯手的年纪之轻大出他的意外。

“您……”

“在下铁木真。请问壮士大名,属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 想见而不得见的铁木真。

“我叫木华黎,主尔勤人氏。”驯手腼腆地回答,全无平日的冷肃。

木华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尔口中的那个木华黎吗?

仅仅在几天前,铁木真才听到木华黎这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名字。正因这个名字太过响亮,使他无论如何不曾设想过木华黎会如此年轻。说真的,倘若不是他刚才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很难相信一个驯手在套马杆折断之后,还能有惊无险,相当漂亮地驯服了野马。尤其是木华黎借着落势钩镫换脚的那一瞬,让铁木真对木华黎那超乎寻常的敏捷、胆气和应变能力叹为观止。仅此一招,亦足以证明主尔台、惠勒答尔的推崇绝非虚谬……

铁木真压下心中的赞叹,稍稍走近些,用一种鉴赏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野马。

这是一匹体格壮硕、雄骏无比的宝马,遍体通黑,毛色乌亮胜如闪缎,除马蹄外全身上下绝无一丝杂色。而它的奇特之处也在于,它全身乌黑,四蹄却纯白如雪,好似刚刚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驹?居然是踏雪神驹!

踏雪神驹堪称马中极品,通常生长生活在崇山峻岭中,矫捷机警,性烈如火,常人见都难见,更别提驯养了。当年,铁木真的叔祖忽图赤汗曾得到过一匹,此后便如绝种一般,踪迹难觅。不意今日在此处识得宝马,铁木真一时简直喜出望外。

“好一匹烈马!”他不知赞马还是赞人。

木华黎微然一笑,一语双关:“个性越烈的马,一旦被驯服,就越能成为驯者的伙伴。铁木真首领,您若喜欢这匹踏雪神驹,不妨将它留在身边。”

铁木真看看木华黎,脸上既无惊奇之色,更无推辞之意。“那我愧领了。”他喜悦地说,坦率质朴,一如心境。

很久,木华黎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原来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远莫过于男子汉那毫无矫饰、坦荡如砥的襟怀。一个真诚的人又怎会拒绝真诚的馈赠呢?何况还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铁木真伸手从腰间摘下宝剑:“木华黎,我们一见如故,这柄剑请你一定要收下,权做个纪念。”

木华黎接剑在手,立刻辨出:“这不是那对在草原上久负盛名的金星银鹰剑中的金星剑吗?我不能……”

铁木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一柄剑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辞,此剑正合你用!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既是主尔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阑部?”

“此事一言难尽,里面纠缠着两辈人的恩恩怨怨,首领若有兴趣,改日我一定细细讲给您听。”

铁木真点点头,不再追问,拉着木华黎坐在草地上。两个人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随意地攀谈起来。

因与木华黎相谈甚洽,铁木真返回营地时已近黄昏,他顾不得吃饭,急切地唤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赏一下他新得的宝马良骥。

孛儿帖对马不在行,不过,单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样子,她也知道这匹马有些来历。“这马是你驯的吗?它的样子可够凶的。”

“你还没见过它真正凶的时候呢。不瞒你说,就是我驯这马,也需费许多功夫。”

“听你说话的语气,这马是别人送你的了?”

“不错。你猜猜看,会不会是一个有漂亮女儿的老头儿?”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马,又得人。”

“真的,你不吃醋?”

夫妻俩正彼此逗趣,博尔术来了。看到他,铁木真十分高兴:“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匹马如何。”

博尔术双目微闪,脱口而出:“踏雪神驹!”

铁木真赞赏地看着他:“好眼力!”

“您从哪儿得来的?”

铁木真并不相瞒,将他目睹木华黎驯马以及由此与木华黎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博尔术。

“木华黎……”博尔术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听忽必来谈起过他。”

“忽必来?”铁木真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个形象:结实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脸络腮胡子与朝伦堪称伯仲。“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忽必来是隶属巴鲁剌思部的一位年轻将领,对吧?”

“对,是他。”

“他怎么说?”

“他所说决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这样认为:木华黎是位胆识兼备的文武奇才,可惜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铁木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木华黎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处处表现出一种天性的爽快和坦诚。

铁木真一生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独具,与木华黎的接触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他认定木华黎有天纵之才,比起人们的赞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费解的倒是惠勒答尔闪烁其词地提到木华黎与札木合之间的恩怨纠葛。博尔术好似看透了铁木真内心的疑惑,他一语道破天机,让铁木真大吃一惊。

“忽必来还说,木华黎与札木合首领有杀父之仇。”

原来如此!

“首领,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尔术饶有意味地问道。

铁木真会心一笑,不置一词。

五月的一天,铁木真正在帐中与博尔术推敲着近期军队训练所要采用的几种队形变换时,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惊慌的表情和变了调的声音一同出现在帐中:“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颜更色变。

“他被惊马踏伤了,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铁木真如遭雷击,急忙奔出大帐,策马如飞而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着身上的几处踏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胸上,马蹄在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击。

当大夫终于满脸疲惫地停下来时,铁木真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派人在附近给我备一张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博尔术,你们速去安排。”

“喳。”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大夫,请您实话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直视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会尽力的。”

当帐中只剩下铁木真一个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颓然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宁愿代儿子去承受这场意外的灾难。这种感觉,他过去从未有过。此前,儿子与他并不亲近,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儿子,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孩子时,他才发现,他的内心是在意他的,很在意很在意,他在意他的成长,在意他的倔强,在意他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片刻,别勒古台和博尔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玉苏。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额吉正在照顾大嫂,我没敢惊动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让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会儿你别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按照定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札木合就要带着隶属札答阑联盟的十几位部落首领前来观看乞颜的军队训练,而他这个统帅怎能不到场?可儿子……他忧虑地注视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肠:“大夫,玉苏,术赤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训练一完,我一定尽快赶回。”

他率先走出帐门,再没敢回头。

乞颜的军队训练一向一丝不苟,这与上至统帅下至各部将领的严格要求和以身作则有着密切的关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认,铁木真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机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实力。

除了个别几个人,没有人觉察到铁木真的不安。铁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或许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老话,不容他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首领,夫人……夫人情况不好,老夫人让你赶快回去!”

铁木真屹立不动,脸色早就变得铁青。

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下来,队形有些散乱了。札木合驱马上前,正欲说些什么,铁木真厉声喝道:“继续练!”这一声并非很大,却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力量。

将士们无条件地服从了,操练继续进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颜将士,即便那些前来观看训练的人也不能不为这位年轻首领坚定如铁的意志所折服。

报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铁木真始终没问一句妻子的情况,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实情后再难自持。

还有儿子……铁木真只觉得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紧紧咬着的嘴唇已然现出几个血印。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

原谅我吧,孛儿帖,我无法为私事而放弃训练,没有铁的纪律就带不出铁打的军队。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无论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义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铁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这个人难道是铁石心肠吗?如果换了孛儿帖是他的女人,他宁可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赶回到她的身旁……

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意外的早产导致难产,她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让她心胆俱裂的是爱子的伤势。帐内,接生婆满头大汗,几乎陷入绝望;帐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唯有揪成一团的心在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谁也没注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几近晕厥的孛儿帖仿佛听到了一声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亲爱的呼唤,这呼唤立刻灌注于她的体内,与此同时,一匹毛色乌亮的黑马像旋风般卷入人们的视线。就在铁木真的双脚落地的瞬间,帐中蓦然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

月伦夫人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热泪盈眶:“长生天保佑孛儿帖!长生天保佑我的术赤!”

筋疲力尽的接生婆乐颠颠从帐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小姐——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铁木真首领,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要您进去。夫人的身体太虚弱了,您一定不能让她分心劳神,她可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

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掩上的帐门截断了,铁木真几步趋于床前,温存而又内疚地注视着爱妻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铁木真,术赤如何了?”孛儿帖从枕边抬起头,艰难地问。

“他……你别担心。”

“我要去看他。”

铁木真急忙按住挣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动!术赤有我照料。”

泪水顺着孛儿帖的面颊滚滚而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被野马踏伤呢?这个时候,他该多么需要额吉在身边啊……”

“我会守在儿子身边的,我会一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孛儿帖,你要相信我。”

走近儿子的寝帐时,铁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门框,让自己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帐门。

莫日根大夫正在给孩子换药,铁木真本能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

还好,从大夫略略舒展的双眉间,铁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再看儿子依然昏迷不醒,刚刚松弛了一点的心便又紧紧地揪了起来:“大夫,我儿子怎么还未苏醒?他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眯起双眼注视了铁木真片刻,答非所问地说:“有时候,小孩子的生命力真是惊人的顽强。”

“您是说……”

“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我一直没让人来探望他。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比药物更重要。”

“我会的。还有什么?”

大夫俯身抚摩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如果不出现异常情况,公子可能很快苏醒。我必须回去另外配些药来。我走后,劳你费心看着点炉子上的药引。”

大夫的话音刚落,术赤的小嘴竟真的蠕动起来,接着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呓语:“额吉……”

铁木真一下坐到床边,抓住了儿子冰冷的小手:“术赤。”

“额吉,”昏迷中的术赤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这恐怕就是这个敏感聪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时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隐痛。

铁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时只觉心痛难忍。迄今为止,术赤尚未开口叫过他一声阿爸,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童的倔强竟会如此深地刺痛他。他不知是证明还是忏悔地自语:“术赤,我的儿子,阿爸没有不喜欢你。”

大夫双目微微濡湿,转身悄然离去了。铁木真无意中流露的父爱让这位草原名医既为之感动,又为之难过,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明白,铁木真也许永远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但终究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术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铁木真百感交集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儿子清俊的脸上,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蒙眬中,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被惊醒了。

儿子!原来是儿子醒了!一阵狂喜霎时攥住了铁木真的心。

术赤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深更大了,他无力地伸出小手,向父亲身后指了指。

炉子上的药罐正“吱吱”向外冒着泡。铁木真一跃而起,顾不上垫东西,空手将药罐端了下来,烫得好一阵甩手。

术赤一直都在看着他,当他回到床边坐下时,术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铁木真顿觉两眼发潮,忙掩饰地笑道:“术赤,还疼吗?”

术赤的脸仍然半青半白,连呼吸都很吃力,可他还是坚强地摇了摇头。

“你哪里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阿爸。”铁木真自然而然地说出“阿爸”二字,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

“阿爸——”孩子惊异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开了甜甜的、满足的笑容。

真够难为他,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得出来,要知道,他毕竟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铁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着内心的冲动,真想将虚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一片悠长的静谧中,父子俩的心彼此贴得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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