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泰来的办公室，古田一脸阴郁地坐在他对面，一会儿把右手叠在左手上，一会儿又把左手叠在右手上。
刘泰来静静地盯着古田说道：“你真的想放弃这个机会吗？”
原来，古田在得知了父亲的病情之后，内心经过痛苦的斗争，最后很艰难地决定放弃这个难得的出国机会，他要留下来陪父亲度过这段剩下的时间。他怕去了洛杉矶，他和父亲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可要作出这个决定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这个机会是经过自己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在向刘泰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古田一直都在摇摆中，一会儿想着出国，一会儿又想留下来，这两个念头就一直这样折磨着他。
因此，他在听到刘泰来的这番问话后，尽管嘴上很想说一声“是的”，但是内心深处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不是”，这两个彼此矛盾的问题最终让他没有开口。
刘泰来没有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问道：“省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如何，和在康南市的结果一样吗？”
古田点了点头，说道：“刘泰来皱着眉头说道一样，肝癌伴有肝腹水，晚期中的早期。”
：“怎么会这样子呢？按理来说，肝病的症状很明显的，怎么就没有早点发现呢？”
“我爸爱喝酒，每顿饭都要喝，连早餐都喝。”古田低声说道，不过这问题是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这也怪我太粗心大意了，我没有留意过他身上的这些异常。我爸身体一直都非常好，农忙的时候一个人包揽了家里绝大多数的活，我也没想过他有这病。都怪我！”
“现在不是怪谁的问题！不过，你也确实太不应该了，你是医学研究生，本身是做医生的，为什么对于这么明显的病症却没有发现呢？你父母没这方面的知识不知道，你一个医生不会不知道啊，怎么就没发现呢！”刘泰来口气有点重，他确实有点生气，不过更多的是惋惜，“要是能早点发现，说不定还有机会，可是现在……唉，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古田原本阴郁的表情，听到这番话之后更加阴郁了，他把头低低地埋在胸口，一言不发。
刘泰来说完这话，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了，叹了口气，然后问道：“你爸现在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不知道，我还没跟他说，不过我猜他已经感觉到了，这几天他表现得非常平静。”古田依旧低着头说道。
刘泰来又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情，想要瞒是瞒不住的，你不如索性跟他讲明了，让他心里有个底，说不定他还会宽慰一些，对后面的调养也会积极配合。”
古田埋着头没有做声。他其实也想过这样做，因为从父亲平静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肯定已经猜到了，所以这两天让他做检查、透析，他都很安静地去做，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不说回家之类的话。这本来就是一种反常的表现。
刘泰来接着又问道：“你放弃出国的这件事情，你和你爸商量过了吗？”
古田摇了摇头，没吭声。
“那你觉得你爸会同意你的这个决定吗？”刘泰来追问道。
父亲会同意这个决定吗？不，他绝对不会同意，古田在心里说道。父亲一直是个很要强的人！虽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可是却并没有取得特别的成绩，他家的生活水平在整个村子里面只能够算中等，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勤劳而变得富裕。但在父亲的心中，却一直有着这么一种信念：自己一定不会比别人差，不但自己不会比别人差，自己的儿子也肯定不会比别人差。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古田说过，村里的某人，和他年纪差不多，虽然看起来过得挺滋润的，可是他却不屑一顾，因为他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是村里的第一个研究生，这是谁都比不了的。他还对古田说过，古田的爷爷在古田很小的时候，就找算命先生给古田算过一卦，结果算命先生告诉他爷爷，他的这个孙子前途无量，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江湖术士的话是否可信，这很难说，但是古安庆却真的认定古田会光宗耀祖，这才会在家境极为艰苦的情况下还借钱让他去补习。就古安庆的这种想法，古田不用去问，都知道他绝对不会同意他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
古田想到这里，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泰来接着问道：“那你自己是真的想放弃这次机会吗？”
这个问题前面已经问过一次了，古田在这个问题上一直都摇摆不定。现在刘泰来又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了一遍，古田发现，他还是不能肯定地回答“是”还是“不是”。
因此古田依然没有做任何表示。
“你的心情我理解。”刘泰来接着说道，“但是，你的这个做法我觉得不是很妥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个选择，我相信不但你自己将会后悔，就是你父亲知道了，他也无法原谅你。”
刘泰来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中国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孝字，所谓羊有跪乳之孝，鹊有反哺之恩。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流传到现在，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朝代也变了一个又一个，可是唯独这个孝字没有变。所以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这种心情。我知道你是想在你父亲的有生之年能够对他好点，能够有多一点的时间来陪陪他，能够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坐在他身边，让他满足地握着你的手，度过最后的时光。这是人之常情，我想任何一个做儿女的面临这样的情况，都会做出这个决定。”
“但是你想过没有，在你这样想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是怎样想的？可能你还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因为你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经十五岁了，这十五年来，我是看着他慢慢地长大，从他咿呀学语一直到现在。你知道我在这十五年中感受最大的是什么吗？我感受最大的，就是希望孩子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成长。如果他感冒了，我情愿这感冒是发生在我身上，而他好好的；如果他摔跤流血了，我情愿这血是流在我身上，而不是流在他身上……我这不是溺爱，而是愿意为他的成长作出一切让步。如果他为了我而放弃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那我不但不会夸奖他，我还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说到这里，刘泰来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做儿女的和做父母的，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敢断定，你父亲根本就不会同意你的这个决定。”
“不过，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具体怎么决定，你还是去和你父亲亲自商量一下吧。”刘泰来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机会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们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机会，成功者和平庸者的区别就是前者抓住了机会而后者却白白浪费了。比如这次出国的机会，你好不容易争取下来了，就应该好好地利用，否则也许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也许你一辈子都会为此后悔。”
刘泰来的这一席话，把原本摇摆不定的古田说得更加难受起来。这些话说得都在理，但是真正要自己去接受并且去实施，又是一件让人在感情上难以接受的事情。任何一件事情，除了合理之外，还要合情。这些听起来很合理的话，做起来却并不怎么合情。
面对这个局面，古田依旧处于犹豫中，不知道该怎么来作这个决定。但是很显然，刘泰来的话让他有一点动心，这些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其实这也是他内心深处想表达出来的意思，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
刘泰来倒也没有逼他，而是很和气地对古田说道：“你现在不用这么快回答这个问题，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最好和你爸爸当面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另外，你爸在人民医院，如果有需要，你只管告诉我，那边我还有些朋友，必要的时候能够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古田抬起头，对刘泰来说道：“好。”说完，起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连声谢谢都忘记说了。
从刘泰来的办公室出来，古田径直去了父亲所在的病房。病房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姐夫这时候正好出去买东西了。
古安庆看到古田走了进来，马上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来，自己有话要跟他说。等他走过来之后，古安庆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是很严重？”
古田头扭了过去，以回避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说肝癌加肝腹水，晚期中的早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