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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米的花园(1)

幻想

多年来我想写一座花园

它像鸟一样在记忆中飞翔

______题记

那个初到的冬天黄叶四处飘飞,让阿米迅速地进入了漫无边际的遐想。大地上的一根草或者一朵芦花,都能让他沉思良久。他常常像个大人似地漫步荒野,随手拔下一株已经枯黄的茅草,他细细地端详着,简直不相信它是一株植物。曾经多么茂盛的东西,它应该永远不死才对。他想,一边喃喃地自语: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可如今只有白嘴鸦拿它用来筑窝了。

他喜欢听白嘴鸦美丽凄凉的叫声。为此,母亲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这个孩子迟早要成为疯子。

谁?谁是疯子?人家问。

我们家阿米。

阿米阿米阿米。妈的,我为什么叫阿米呢?听起来多么陌生。他就该是个疯子才对。我不认识他。

冬天的来临给阿米的心灵增添了寒意,他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花朵,学校,鸟,雨,树林,蘑菇,草莓,爆开的土豆……剩下的只有我,阿米。阿米是谁?一个孤芳自赏的男孩儿,一个失学待业的流浪儿,一个热爱诗歌的少年。

哦,明白了,明白了,我就是阿米。

那么,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阿米存在吗?我想一定有的,嗯,一定有。此刻,他是在远方的某个角落里想一些事物,或者意气风发地走在光洁明亮的大路上,嘴里哼着一支什么谣曲--就当是那首西条八十作的《草帽歌》吧: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岙……他边走边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多么勇敢。他回过头来对阿米说:

阿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只是我们一出生就分离了。走吧伙计,我们还会相遇的,有我在你就永远不会孤独。

这样的幻想常常让他陷入了恐惧,另一个阿米的影子像蛇一样盘绕在树桩之上。他洞穿着他内心所有隐秘的欲念,他怕他,他真的怕他!他怕他会分享他的每一份幸福,那样,他对幸福的感觉就淡化了,好像大家吃着同样的苹果,别人说苹果是甜的,而他却吃到一嘴的酸涩。他还害怕长大后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姑娘,哦--那样的情形多么糟糕。他会吸走他心爱的姑娘身体的芳香,她头发的芳香,嘴唇的芳香,以及手指的芳香。他让她变成了一个巫女,眼神空洞鼻子空洞一切都空洞。在黑夜里呜哩哇啦地实施巫术,她把他带到床上,说阿米阿米,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那个阿米。

"他在哪里?"阿米问。

"只有我能感觉到他,他是你的一半,"她说,一边神秘地笑着。

"他好吗?"

"他好。他是你好的一面。"

"我能看到他吗?"

"能,只要你也好,你就是他了。"

"他现在何处?"

"一座花园,"她说,"园里有一条河和一幢木头房子,住着各种飞禽走兽,也住着亲爱的阿米。"

"原来如此。"阿米松了口气。

醒来,他发现窗外正飘落一场鹅毛大雪,它从早到晚下了整整一天,白茫茫地铺平了通往花园的道路。

花园与雪

住进花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直接原因来自母亲对阿米的厌倦情绪。看着他整日东游西逛,甚至还不知不觉地沾染了爱偷点小东西的坏习惯--这已经成为整个小城的长舌妇们议论的话题了。一次,一位不怀好意的长舌妇举着一只袜子穿越大街,高声吆喝:

"喂,我的另一只袜子在阿米那儿。"

她巧妙狡猾地用这种方式来败坏阿米的名声。

阿米在母亲的怒视下交出了袜子,说:"很臭,我都不想再闻到它。我觉得恶心。当时她正和一个男人睡觉,一只袜子被门缝夹住了。怎么?她偷人可以难道我顺手拿一只臭袜子都不行吗?"

众人哄笑。劝道:"阿米,乖,忍了吧。"

"不能忍,我为什么要忍?难道偷和偷有区别吗?"

"当然喽!你想想阿米,人被偷了穿上衣服就又是好好的人,袜子呢?还不是在你那只漂亮精致的小口袋里面。

"--你想想阿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嗯?"

阿米不再说话。

阿米满腹委屈地住进了花园。

这座花园看上去不大,其实是一座被农人废弃的荒园,多年来无人管理,花也自开自落,风呜呜地在树枝上缠绕。

这座花园位于城市的郊区,周围则是大片的旷野,积雪闪亮,积雪覆盖着一些草蔓和藤萝,吸着阳光。位于附近的村庄静谧极了,只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狗吠。

一个人真是太好了,阿米自言自语。

十七岁了。时光如水无声地流泻。已经看到和明白了许多:啼哭。快乐。语言。文字。布娃娃。父亲。母亲。女孩。睡眠。活着。死去……什么都不能留下。

不,诗歌可以留下,大地和石头和海水可以留下。

他在墙上贴满了抄录的诗篇。

那些诗人的名字是李白、但丁、普希金、惠特曼、泰戈尔、艾青、白朗宁夫人、叶赛宁和叶芝。

他天天背诵他们的诗篇,常常莫名其妙地流一些眼泪。噢,幸福!流泪的感觉多么幸福。

半夜时分,雪又落下来了,阿米似被雪花沙沙的落地之声吵醒,就披衣走出门去。雪不大,它们下得非常温暖,阿米喀吃喀吃地踩在一片野萝卜地里,头顶似有一轮朦朦胧胧的月亮闪闪烁烁;他嗅到一股刺人骨头的泥土清香。这究竟是什么气味?也许是被冻僵的腐草的清香,也许是腐草下面野薄荷的清香,这样好闻的气味在城市里是闻不到的--阿米想。这时,他又发现头顶果然有一轮月亮,它已奇异地明朗起来,仰脸细看,一朵朵鸟似的雪影像一群集合好的队伍般朝下翻飞,落在他的脸上、唇上、眼睛上,落在他心上的最敏感部位。

他情不自禁地扑倒在雪中,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哦……哦……哦……"

很快,他被雪温柔地占有了。

雪烧伤了他的皮肤。

小芝

那个有一对黑葡萄般明亮眼睛的少女就是小芝。阿米一眼就熟悉了她,好像熟悉自己身上的一件东西,在阿米看来,小芝早已为他而存在,只在某一处等待着与他相遇罢了。这是早晚的事情,是个时间问题。其实,每个人的相遇都是一种天意,不可抗拒,它们像石头一样坚硬。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东方诗哲泰戈尔的名言: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逢在同一艘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他们相识于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准确点说,是在小芝祖母的葬礼上。那一天,他从花园里走出来,发现阳光与雪已悄悄地融合在一起了。他把手插进大衣兜里,走向一片耀眼的雪野。身边的河水梦也似地流淌,天空飞满了蝗虫般的音乐。

一群送葬的队伍自南向北,朝花园的方向走来。乡村的唢呐如泣如诉,刹那间雪地上落满了金色的纸钱。小芝苍白美丽的脸蛋在人群中格外耀眼,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挽着母亲失态的臂弯,不少人穿着白色孝衣,小芝的父亲王木匠高举一只巨大的灵幡,昂首阔步于队伍的最前列。

唢呐在风中吹奏一支古老的谣曲。

突然,送葬的队伍停住,一位满脸累胡须的汉子率先把抬棺材的杠子丢弃在雪地上,唢呐声顿时嘎然而止,四周跟着静了下来。

黑汉子的声音显得异常空旷清晰:

"王木匠,这路太难走了,老人家的屋子又沉,我们走不动了,"他朝众人挥一挥手,"喂兄弟们,歇一歇,歇一歇。要不然咱也跟着下葬算了。我操!"

沉?王木匠立刻停止了哭泣,迷惑不解地望着这个远近闻名(专门抬棺材)的外乡人,争辩道:"里面只有个骨灰盒儿。"

黑汉子看都没看他一眼,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杆旱烟管,十分仔细地装满了金黄的烟丝,嚓地一下用火点了吸着。

事到如今,王木匠只好妥协,答应给每人加钱一元三角五分(那时物价还未上涨)。

然后,他放声嚎哭起来,样子像一只饿狼,很难说清楚那是哭人还是哭钱,所以说,葬礼和婚礼有时同样虚伪。待棺木入土,雪地很快恢复了宁静。干净的雪被糟蹋了,一排肮脏的脚印伸向了远处的农庄。

花园里隆起一个新鲜的土堆。

但小芝留了下来,她泪眼朦胧地怀念着祖母生前的音容笑貌以及她孤独凄凉的一生,一直到黄昏降临。风吹着她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像一团火焰。

这时,一个面带忧伤的长头发少年人满怀深情地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她。

小芝抬起了头。

天黑时分,阿米把小芝带进了屋子。他的屋子零乱极了,床上的被褥肮脏不整,画报书本满地都是,除了诗篇,墙上还贴着外国影星的剧照。房间里有一股麦草的气味。小芝好奇地打量着一张表格,问:"你是诗人阿米?"

"目前还没什么名气。"阿米回答。

"阿郎是谁?"

"我的朋友。他是县长的儿子。"

小芝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便不再问,继续环顾墙壁和屋顶,心里嘀咕:这个小屋子怪暖的,他一个人住这儿不害怕吗?她开始喜欢这个小屋子了。还有那张奇怪的表格:

诗人阿米生活日程:

时间:上午读书写诗幻想读书听音乐骂数学老师

接待阿郎

下午听音乐练字写信写诗去河边朗诵

吃一只动物

阿郎可能不走

晚上散步做梦

烧一壶雪水

想山口百惠

阿郎

来吗

烧树叶

阿郎住下

阿郎

阿郎的到来像个节日,每一次都能引起阿米长久的激动。虽然阿郎从城里带来的消息已算不上什么新闻,无非是大街上流行的一些变形走样的故事罢了,但没有这些故事是不行的,那样生活会很枯燥。当然,阿郎的故事有时也蛮有味道,例如:县政府宿舍楼外临街的厕所已停止使用,结果改成了饭店,川味儿。阿郎原来每天清早要往那儿跑上一趟,去拉屎;现在呢,也每天清早往那儿跑上一趟,去买油条。

阿米听后哈哈大笑,说:一样一样。

阿郎身边聚集着许多麻雀般唧唧喳喳的女孩。这一点始终让阿米搞不明白。阿郎有什么?一脸横肉,鹰钩鼻子,满嘴都是黄牙,还爱弄些粗俗不堪的恶作剧。有一次阿米在花园附近的一个农具加工厂门卫给阿郎打电话,提出向阿郎借一盘摇滚音乐磁带,阿郎说好,好,伙计,你听听这盘行不行?阿米便激动地把电话听筒贴近了耳膜,结果只听到一个稀奇古怪的声音。那是阿郎对着话筒排放了一种有声无色的气体。这个游戏太不好玩了,这不是幽默呢。阿米挨了蜂螫似地放下了话筒,生怕那种气味会和声音一样传递过来。他像鸟一样迅速地逃离了农具加工厂,对着蓝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免是个打击,因为他对气味太敏感了。他喜欢植物的气味儿,花蕊的气味儿,新鲜水果的气味儿,春日麦子抽穗所散发的气味儿,秋天旷地的气味儿,以及冬日木柴燃烧的烟味儿。他甚至用气味来分辨女孩的好坏与纯度,他发现好女孩身上的气息既不是香水的气味儿也不是胭脂的气味儿,而是一种纯纯的,类似树叶、阳光与溪水的气味儿。

比如小芝。

阿郎曾先后带过两个女孩子到花园里来,她们都涂着眼影,化着浓妆,遮掩着过早爬上脸颊的风尘气象。其中一个女孩年仅十六,却满嘴脏字乱飞,习惯性地叉开双腿,仰面看着天花板吃话梅肉,用鼻子哼着一支什么流行歌曲,哼着哼着,就触电般地坐起来,对阿米说:

"操,给我看看手相。"

阿米把那只娇小的右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发现她的感情线乱成了一堆柴禾,像一株发情的母树长出许多淫荡的枝杈,心里坏坏地想:适合去做妓女。但碍于阿郎的面子,话说出来就不得不含蓄一些:

"你做不成贤妻良母。"他说。

"那是当然。"女孩骄傲地撇了一下嘴。"你小子还行,"她说,"看得挺准。"

由此可见,她是不屑于将来去做什么贤妻良母的。

她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哪怕是个公害。

"宁食鲜桃一口,不啃烂梨一筐。呸。"

现在,阿米的眼前又出现了明晃晃的小芝。

木匠铺

大雪封住了木匠铺黑洞洞的门扉。树枝瑟瑟作响,几只倦鸟蹲伏其上,啾啾鸣叫。屋檐与瓦楞已被积雪染白,风一吹,刷刷地卷起一层雪粒,又像沙子一样轻轻飞落。

这个院子里充满了浓重的死气。院外是两个低矮的麦垛,四周是一绺一绺散开的麦秸,一条狗翘着尾巴徒劳地搜寻虫子。阳光懒洋洋地照着萧瑟的村庄,牛圈,槐树林,污水沟,土墙和羊群。墙下卷曲的干叶随风流浪。

王木匠正在喝一碗粘稠的玉米粥,表情严肃像一只乌鸦,呆滞的目光望向门外,心想赶快把粥喝完吧,喝完了还要去钉一只木箱。

这样想着,就抽抽地加快了速度。

他不知道女儿小芝放学后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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