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回到自己房内,细心的红娘一早已经在屋内备了炭火,除了身上的披袄,暖了暖手脚,又问了思秋关于女子医馆的细节,心生烦躁的东方玉依靠躺在床几上,闭目冥想。
满脑都是去年入秋以来,爹娘逼自己苦读韩非鬼谷等人的典籍,和日日同家中长辈辩论的细节。难怪爹娘从小告诫自己姐弟俩,好女不做皇家媳,好男不入仕。脑中莫名飘过《人主》之中起篇所言,“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也。”想今日所知,皇上忌惮各大世家,心欲灭之而后起。可孰不知,若干朝后,这今日的新贵羽翼丰满,操国之柄,可不又是那朝新君的眼底针肉中刺。万事有因皆有果,当真不如庄子的“天人合一,顺其自然”来的妙。
想到如此,东方玉无奈的为上官家族日后的遭遇摇了摇头,虽说东方家族和上官家族联姻,一早就约订:新帝登基上官全族无忧,或者上官明七十而致仕,自己和上官昊就可远抛这仕途官场纷争,做一对游山玩水的快乐神仙。可这算算上官明这丞相之位还有三十余年方能致仕,不禁有些心生恼怒。趴在床几上,来回的拨弄着床几上的几个物件,越想越多,心里却越发平静不下来。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
偏房内,正在和思秋一起仔细合计医馆细节的红娘,听见回来脸色十分阴霾的东方玉又在房内怪声怪气的叹气,还以为是医馆之事不得上官明支持。一把拖住思秋焦急想去打探的步伐,轻拍着她的手,以示自己前去探听。
思秋何不明白,虽说本朝取消众多对女子的约束,但毕竟抛头露面从商的女子还真寥寥无几。更何况自家小姐现在还要背上丞相府内眷之名,想必更是阻挠重重。思秋在东方家族乃是医药馆节气辈的第二批子弟,医药馆一向所学是研药种药,施针救命之术。并不需要经常出门与人交往。虽她确实有私心想用女子医馆留下陈玉棠,但也是入世不深,毋庸置疑的并未考虑周全。红娘虽虚长她几岁,但所属是卫部彩字辈的第一批。卫部顾名思义所习武功暗器阵法之类,为了磨练,经常在外游历之数年才能回山。所以红娘考虑处理事情确要比她周全许多。见红娘主动相帮,心有顾虑的思秋当下感动万分,不由得盈盈下拜以示答谢。红娘见她如此大礼,心知此女必定对陈玉棠芳心暗许,连忙扶她起身,暗笑不已。
掀帘进房的红娘见东方玉百般无奈的支着下巴趴在床几上,轻身走过去把几上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物件收拾妥贴,柔声询问,“府里不同意开医馆么?”
本在琢磨如何能早日脱身,不用往后三十年日日如此忧心的东方玉,听此一问,双眼迷茫的看着身旁的红娘,反问道,“为什么?”
被反问愣了一下的红娘,欺身往东方玉对面的床几侧坐,伸手倒了一杯茶给她递了过去,纳闷的打听道,“那你从上官大人书房出来如此闷闷不乐却是为何?”
“唉,”不知从何解释的东方玉不由长叹一声,琢磨了半天,简单的把自己的担忧倒了出来,“我是想若是日后都要如此思前虑后的过日子,真不知挨不挨得住而已。”
见东方玉突然如此忧心将来,红娘也没想太多因由,简简单单的回着,“挨不过,就同上官大人求去,难不成他还能为难你们俩小辈不成?”
求去!一语点醒梦中人,对啊,不如劝上官师叔早日请病告退,隐归乡里颐花弄蜂,岂不是更加自在逍遥?想到此处,耐不住性子的东方玉,连忙起身,也没招呼红娘,抓了披袄,一阵小跑又回到了上官明的书房,却看见上官明披着件月白的裘衣,端立在书房外花园树下,双手交握于背后,仰头看着天空悬着的那弯玄月不语。
东方玉明知他肯定在想事情,但是自己刚想到的解决办法,犹如鱼刺在喉,不吐不快,上前试探的唤了句,“上官师叔。”
雪夜银晖,灰白的发色,映着忧郁的眸光,却越显得这比东方家主年幼的上官明身形孤单。看清楚来人,略显疑惑,“琉璃,可是有何不解?”
看着上官明如此忧心的身形,东方玉略微有点退缩,心中跳出的声音却一直鼓动着,这是为上官家族好这是为上官家族好。抿了抿嘴,把要说的话思量再三,缓缓道出,“师叔,这朝堂之上,玄机起伏,祸福不定。今日世家弄权被皇上忌惮,可来年风起潮涌,上官家族不又是另外一个世家么?有道是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想师叔不贪权弄势,何苦趟这滩浑水,为何不早早归去,做一方闲云野鹤,岂不自在逍遥?”
看着着眉眼酷似东方师兄的小丫头,上官明如何不知她的意图。当年可不也是如此神态,劝着自己么?若自己能放下,何必又等到今日?这当年之事,她又知道多少?不由得解嘲般干笑两声,道,“琉璃到果真是东方师兄教导孩儿,这老庄的无为而治,却是学得淋漓精致。”心中泛起的却是,小小年纪有如此通透心思,不知是福是祸,嘴中却转口探问道,“可殊不知,琉璃如何看待东方族人祸福?”见她眉头一抽,怕是想多了,连忙解释道,“假使有朝一日,东方家族出现一个祸害族人利益,又想夺家主之令之人。琉璃你当如何?”
东方玉几乎想都没想,张口便出,“杀之!”
“若势均力敌,杀不了呢?”上官明见她如此坚决,心中隐隐一动,貌似看见当年之人,又继续问道。
“躲,等待时机。”东方玉眯了眯眼睛,理所当然的答出。
果然还是不同。若是当年那人肯定会答,与虎谋皮,谋之。转念又想到,东方玉才多大,如此年纪能有这般沉稳已是难得。赞许的东方明又指出漏洞,“你若躲了,下面众多弱小族人当如何存活?”
“我躲,即是卧薪藏胆,以谋后事。他们理因明了,韬光避讳,等来日一同反击。若是如此简单道理都不能懂,何以做东方族人?”东方玉不明白上官明所担忧之处,一脸疑惑的回道。
“唉。”上官明长叹一声,心念,原是自己比错了例子,东方族人哪里是一般人,仰头闭眼,却只得摇头。又呢喃道,“这确实不能相比。”复而张开眼,盯着面前几步之遥,沉思默想的东方玉,推心置腹道,“天下之本在于国,国之本在于家,家之本在于身。却不是各个“身”都是东方师兄,各个“家”都是东方家族。老夫又何尝不知,福祸相生。可这天下之大,拱手送予世家,岂不是送羊入虎口,黎民百姓何以安居乐业,南北朝之六国乱世又将重演。而今突厥吐番,兵马充沛,对我大唐图谋不轨,连薛延陀和高句丽此等小族,亦是日日盼望我等混乱,好分一本羹。难道,我堂堂大唐子弟,要为异族奴役?”说到最后,上官明已是咬牙切齿,神情激昂。
对这民族之忧完全没有概念的东方玉,心中有点莫名,嘴中却依旧按着自己的理解道出,“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下常理。更何况,倘若天下黎民若皆愚钝,岂不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师叔所教导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于安于天命不辨是非之人,又何尝会是坏事?”
听东方玉如此理解,上官明不由纳闷自己师兄如何教导她,喜忧参半的感慨道,“你可真是诡辩之才。你怎不说,师叔也曾教导,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东方玉急智一向很好,连忙回道。
上官明知东方家所习百家,唯一最不待见的就是孔孟之道,想着东方夫人当年满脸嫌恶的鄙弃说,糟粕之学,全无实用,腐人心志。心中却为自己儿子的未来泛出一丝凉薄,继续叹道,“为官者: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焉能恐祸而避?”见东方玉又要出声贬低孔孟之学,连声阻止,“琉璃,你都知东方家族有事,必定谋之,而不是避之。又如何劝师叔呢?”
眼见没有丝毫成效,东方玉嘟了嘟嘴,还是想继续这个话题,“师叔大仁大爱,可为世人图谋,取了数十年之福。那可曾想过那世家之祖辈何尝不是胸怀师叔之志,而如今却。。”话为说完,就被上官明打断了,“琉璃,我知道东方家族不愿世交。倘若昊儿愿跟你离去,为父绝不阻扰!”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猜中的东方玉,略显扭捏,突然想到红娘早先问的医馆的事情。又连声询问。听东方玉说杜府窦府和秦王府都答应了,上官明也没任何意义,回了句,“万事小心。”亦无异议。
看着那一抹披袄消失在远处,上官明捻须笑道:“东方家向来护短。既想的出与人合开医馆,将来要护的可不是一人一物,你又如何能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