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儿把佟美珍对王文廷的看法向杨雨涵细细说了一遍，杨雨涵像是吃了提神丹，从炕上爬了起来，忧愁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看到杨雨涵的病情有了好转，不仅玲儿高兴，杨景贤夫妇心里也轻松许多。梁秀英又开始忙碌儿子的婚事，吃完早饭后，她从衣柜里拿出一把大洋，放进衣怀里，出了大门。没走几步路，王夫人迎面而来。
“太太，你怎么起的这么早，你这是要到哪？”
见到王家人，从来都是梁秀英先开口说话，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做过王家的丫环，更多的因素取决于两个见面人的富有程度。相比之下，家境差一些的人，要先开口打招呼，有时候，甚至打破了年龄与辈分的界限。在青山镇，这是没有写在纸上的礼节。
王夫人：“啊，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家文廷和五老爷子的闺女订婚了，我想到镇上去一趟，找个先生给他们选个大婚的好日子。”
秀英：“你怎么没有坐车去？”
王夫人：“车一大早就让你大哥带走啦，说是要谈什么生意。我还没洗脸呢，人家就出门了。没有办法，咱们女人的事小，人家男人的事大。”
秀英：“是，男人都是一个样，把外面的事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秀英妹妹，碰到你正好，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不着急吧，你要着急，就改天再说。”
王夫人在梁秀英面前，当家奶奶的派头十足。
秀英：“太太，我不着急，什么事，你说吧。”
王夫人：“这个事啊，说起来，我也挺为难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你也知道，你家雨涵和我们家文廷自小就在一起，两个人互相都挺好的，如今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我们家文廷已经定亲了，这以后啊，他们两个可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没远没近了，你我两家是近邻，又有割不断的情分，倒不在乎这些，可佟家人和街坊邻居们不知道这些根底，弄不好会惹出一些闲言碎语来，要是传到佟家，会让佟家闺女心里不痛快不说，对雨涵侄女的名声影响可就大了。她还没有找婆家，现在要是想想办法，劝劝她，还为时不晚。如果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笑话来，那可就热闹了，你我的脸也跟着丢尽了。是不是？”
“是，太太，我以前劝过闺女，她没有怎么当回事，这回少爷定亲了，我再和她好好说说。”
梁秀英心里明白，这是王夫人给她下的指令，让她管住女儿，不要和王家儿子继续来往。
“嗨，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心像是铁磨的针，心里认准的东西，你想让她把心里的东西拿走，那比移一座山都难，以我看，光靠劝不一定管用，最好的办法，还是早一点给她找一个婆家，闺女进了婆家门，才能拴着她的心。你就不用操这份心了。”
王夫人为邻家女儿的婚嫁着急，可谓用心良苦。
“太太，当着你的面，我也不瞒你了，闺女这一两年身子不好，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的，我给她提了几门亲，她是死活不答应。说一说，她就来病了。把我也愁死了。”
“闺女和我家文廷是一年生的，要是再拖下去，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她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再说了，雨涵侄女长的那么好看，找个状元郎怕是不容易，在青山镇，找个出类拔萃的小伙子，那不是有的是，天底下有娶不着媳妇的男人，可没有听说有嫁不出去的闺女，你愁什么。以前我家文廷没有订婚，让她心里不安稳，这回文廷定亲了，我想她也没有什么盼头了，说不准就听你的话。痛痛快快嫁人了。”
“太太，你放心，我会劝她的，以后不会和文廷少爷没远没近了。”
“那好吧，我就不多说了，等日子定下来，我会告诉你的，请你来喝喜酒。。你忙你的去吧。看样子，又是一个大晴天，我回家拿把伞。”
王夫人转身向家里走去。梁秀英望着她的背影和气势雄壮的王家大院，一脸苍茫。停了一会，她转身回了家。
王夫人釜底抽薪行动起到了作用，梁秀英回到家中，看到女儿望着窗外，脸上闪着笑，她皱着眉头，来到女儿身旁。
“雨涵，刚才我碰到文廷他娘了。”
“是啊，你在哪碰到的？”
“在家门口。”
“你俩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文廷她娘也是到镇里，要给儿子选大婚的日子。”
“给文廷哥选大婚的日子？”
杨雨涵紧张了，脸上笑容没有了。
“是。”
“不是说……”
杨雨涵没有说下去，玲儿给她带了的喜讯是玲儿在她面前说的，而母亲听到的是王家当家奶奶亲口说的话，真伪已经非常清楚了。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她的心上，把她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完全浇灭了。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已经形成的事实。
“这往后啊，你也有点分寸，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以前我怎么啦，我什么地方没有分寸了。”
听了母亲的话，杨雨涵心如刀绞，她对王文廷的爱是纯真的，见到王文廷，她心里热的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但表面上还是有礼有节，相敬如宾，没有一丝过分的举动。她已经很克制自己，母亲的话，让她难以接受。
“不管怎么说，这回你也该死心了，我早就和你说过，王家是书香门第，我们是庄户人家，门槛不一般高。你就是和文廷再好，你也进不了王家的大门，做不了王家的儿媳妇。再说，我年青的时候就在王家做丫环，伺候他们一家的老老小小，你嫁到他们家，给他们做媳妇，还得上上下下伺候他们，咱们娘俩上辈子也没欠他们什么，犯不上辈辈都去伺候他们王家人。”
“做丫环和做媳妇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的，又是公公，又是婆婆，上头还有奶婆，你是儿媳妇，哪一个你不得好好伺候。”
梁秀英非常认命，她清楚，富人和穷人的命是不一样的，正是因为她是丫环，是个穷人，她才嫁给了和她一样穷的杨景贤。没有和王家大少爷成为夫妻。
“好了，我不想听了，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
杨雨涵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尖石，她不想再议论王家的事，继续议论下去，她会窒息。她转过身。
梁秀英看着女儿在偷偷流泪，她知道女儿心里痛苦的滋味，那闪动的泪滴，像一颗一颗钢钉扎着她的心。
王文廷的婚事，在王夫人面前像是立了两个炉灶，一个是儿子与杨家闺女暗地里私自立的，一个是她与佟家按着乡俗族规公开立的。对杨家闺女，她采取的是釜底抽薪，对佟家她采取的是锅下加柴。她回到家中，精心梳妆打扮一番后，让人喊来一辆黄包车，来到地枣坡佟府。她要亲眼见见五老爷的宝贝闺女，她心里并不喜欢洋气十足的女人，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媳妇浑身充满洋毛子气味，但为了不使杨王两家成为亲家，她的看法也有了改变，觉得儿子能娶一个留过洋的媳妇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佟家的财力和佟美珍的身价，在青山镇是无人可比的，除了她的儿子，青山镇还没有一个年青人能娶到佟家姑娘。
佟美珍站在自己的屋里，眼睛却一直盯着大门口，她还在监视着大樱桃。看到进来一个穿着锦缎长旗袍的女人，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那走路的姿态看上去就是个富太太，那端庄的气度，在城里也是很少能够见到的。她正琢磨是何方来的贵客，要见家里哪个人。母亲和父亲乐颠颠地一起迎上前去。
“大妹子，你可是第一次登我家的大门，快，屋里坐。”
五老爷满脸堆笑，他心里明白，王家当家奶奶亲自登门，说明王家人看得起他五老爷，并且他已经猜测到，王家对这门婚事没有拒绝的意思，如果是拒绝，王夫人是不会亲自登门的，完全可以打发一个下人把女儿的更贴退回来。
“五老爷，谁不知道你佟家的门槛高，没有你的请帖，我一个妇道人家敢登你的大门吗？你要不知道我是谁，装着不认识我，我的脸往哪放。”
王夫人话外意思很清楚，是五老爷先送的更贴，她才登门造访的。
“你也太客气了，你我两家在青山镇，没有人不知道的，堂堂的会长夫人，我要不认识，有眼不识泰山，我佟老五在青山镇不是白混了。请坐。”
五老爷把王夫人引坐在太师椅上。佣人端来茶水。五老爷急忙提起茶壶给王夫人让茶。
“五老爷，你不用忙活了，今天我来，是为孩子的婚事来的，我要亲眼看看大侄女，小时候我见过她，很讨人爱的，长大以后，我就没见过，现在是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一定比小时候更好看了，让我看一眼，不为难她吧？”
王夫人故意客气，做为婆母要看看即将登门的儿媳妇，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无可挑剔。但这个简单的要求，可难坏了五老爷和大太太。他们知道女儿对包办的婚姻不满，当真女儿在王夫人面前说出一些讥讽嘲笑的话，不仅两家结不了的亲家，也会弄得五老爷和大太太当着王夫人的面下不来台。两个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传来了高跟鞋的踏地声，佟美珍进到屋里，与往日不同的是，白色西装换成淡粉色西式睡衣，脸上没有了墨镜，雪白的脸蛋，柳叶的弯眉，波浪式的卷发，浑身洋溢着东方女人融合西方气息的美。
看着女儿的突然到来，五老爷和大太太缩着脖子，有些心慌，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等着女儿发出晴天霹雳。
王夫人看到佟美珍，在心里与杨家姑娘进行一番仔细掂量，论长相，杨雨涵唇红齿白，玉面凤眼，温柔娇羞，颇具中国女人的气质，而佟美珍高挑细腰，眉清目秀，超群脱俗，充满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对比之下，她觉得佟美珍做她的儿媳妇更为合适，她看过报纸，现今女人，中西融合大大方方的美，是当下流行的时尚，而那种小脚女人羞羞答答的美，已经被时代远远抛弃了。她选择儿媳妇的标准也要紧跟时代潮流。
王夫人：“闺女，到我跟前来，让婶仔细看看你。”
佟美珍轻轻迈着步，走到王夫人身边。
“婶，我什么地方你看着不顺眼了，还要再仔细看看？”
王夫人：“闺女，我也不瞒你，以前呀，我看到那些洋女人，把头发卷成了一些乱勾勾，把好好的一个头，弄得像是树上的喜鹊窝，总看不顺眼，可我今天看到你，就不一样了，你这头上像是起了一层一层的波浪，比起那些直勾勾的头发来，可要活泼多了。看上去，既有朝气，又有风度。真好看，说不准，那一天，我高兴了，我也卖卖老，也到城里去烫烫发。”
美珍：“婶，你要烫发，肯定比我都好看。”
夫人：“哈哈，你真会说话，我都是做婆婆的人了，土都埋半截了，还能比你十八九岁正当年的大姑娘好看？你这不是糟蹋我了。”
美珍：“你要烫上发，会更有气质，显得又老成又不守旧。我年轻毛嫩的，毛毛糙糙的，哪敢和你比。我还得向你学习呢。”
夫人：“闺女真能抬举我，你念的书比我多，又出过国，留过洋。你跟我能学到什么？”
佟美珍谦虚的话让王夫人心里高兴，她没有想到，佟家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并不娇气十足，在她跟前有礼有让。
美珍：“你是当家奶奶，王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里里外外那么多买***我们家的摊子都大，你把家里管理的井井有条，家风严谨，尊卑有序，邻里和睦，誉满乡里。这就够我学的，恐怕学一辈子，还不一定能学好呢。”
五老爷和大太太眼睛瞪的比牛眼珠子还大，他们感到有些奇怪，自己的女儿是怎么了，在他们跟前是一条活蹦的小母驴，在王夫人面前却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让他们都不敢认识了。
做为父母，没有长期在女儿身边，当然很难了解女儿，佟美珍的变化是有原因的，在警察署见过王文廷以后，她对王文廷进行了讥讽，回到家中，仔细想想，王文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对王文廷的态度是不对的，要求有些过分了，民国政府对很多社会问题都束手无策，一个为政府效力的警察又能怎样。王文廷的执着稳重，没有一点大家少爷的恶习，让她心里掀起了涟漪。玲儿的挑衅，杨雨涵的爱慕，让她对王文廷更加刮目相看。彻底改变了对王文廷的态度，她本来就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姑娘，在青山镇，她是百花之冠，竟然有人要与她争同一个优秀的男人，她岂能示弱。王夫人来到家中，正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她想给未来的婆母一个好的印象。这些心里转变，五老爷和大太太是不知道的。
王夫人：“闺女，咱俩真投缘，你和我一样，在家为姑娘的时候，就琢磨怎么管理家务，怎么相夫教子，你要是嫁到我们王家，给我做了儿媳妇，可算是对撇子了。有咱们婆媳两个来经管，我们王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
五老爷一听，心中大喜。
“大妹子，这么说，你是答应这门亲事了？”
夫人：“五哥，这话让你说的，我要不愿意，我来干什么，闺女这么讨人喜欢，要是不做我的儿媳妇，别说我们文廷能后悔，我这个当娘的，也能八天八夜睡不着觉。我回去和我家老爷商量好了，选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就把两个孩子的更贴换了。”
大太太满脸是笑：“大妹子可真是个痛快人。”
五老爷顺势奉承：“你看看人家，是怎么说话办事的，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钉。今后我们两家是亲家了，你就跟着亲家母学着点吧。”
佟美珍心里暗暗高兴，得到王夫人的认可，她就胜券在握，就是有再多的玲儿和杨雨涵出现，也改变不了她与王文廷的婚事。动摇不了她在青山镇群芳之冠的地位。
从佟府回来的路上，王夫人伤了脑筋，与佟家结亲，是她一个人的主张，儿子和丈夫的态度，与她南辕北辙。她在佟家人面前说要回家同老爷商量，是给事情留下了回旋余地，儿子对佟家的婚事不愿意，主要原因在杨家姑娘身上，男女情感的事，是不好把握的，如果她一手遮天，武断定下与佟家的婚事，儿子当真执意不娶，她就骑虎难下了，她不想伤害儿子，又不想让梁秀英的影子在王家出现，这是她必须想办法解决的难题。尽管她用尽心机，在杨家釜底抽薪，在佟家锅下添柴，但对自己的儿子，她有些为难。她用了一个恩重如山的借口，在儿子与杨家闺女之间隔上了刺篱笆，但她没有办法把儿子摁在佟美珍的被窝里，儿子要是非杨家姑娘就终身不娶，她可就罪大恶极了，影响王家传宗接代，不仅丈夫会怒气冲天，视她如母虎。婆母也会让她日日跪在祖宗牌位前，思过赎罪，会渴的她口干舌燥，饿的她心慌气短。跪的她手脚冰凉。她当家奶奶的风光日子就会一去不复返了。
王夫人权衡利弊，没有操之过急，她想在儿子身上再下些工夫，让儿子和她一样，改变观念，慢慢接受佟美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