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有些眩晕的目光跌落在她手上一张残破的设计图上,模模糊糊有了些印象。这张设计图就是被科长枪毙的那张,王红把它送给邻居家小孩包书皮去了。
“我是啦啦的小姨,在他课本上看到这张图,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能为我做一件吗?”
“可是,这个,我不是裁缝。”
“我知道,您是服装设计师。您放心,只要您肯帮我这个忙,费用不是问题。”
被浓妆掩埋的动人小脸上,一双眼眸热切而羞涩。王红的血液几乎被烤得沸腾起来,她努力平静片刻。
“好吧,你留下尺寸,两周以后来取。”
“太好了,这是订金。其余的取衣时付你。”
年轻女郎欢天喜地地走了,目送着她的背影,王红差点感情用事倒追过去,对她说:“姑娘,我不要你的钱。”
两周的时间里,王红完全沉浸在工作的幸福感之中。为了找到那种色彩奇特的丝麻面料,她几乎跑遍了全城的布店——赭黄的底子上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红光,像凝干、溶解、稀释又变质、风化后的血液,沉淀在丰满宽阔的土壤里。
在那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看见王红把这么一团红色瑟瑟地抖开。然后跪伏下来,用农民对土地最原始的虔诚开始秘密地耕作。蕴着红光的土壤滋生出鲜嫩的生命片段,婴儿粉红的肌肤尽情绽放,娇艳的汁水洋溢在最粗糙的沙砾间。女人弯曲变形的脊柱和鼻尖晶亮的汗珠在逆光中震颤着,我看见宝贵的生命从她的毛孔涌出来,化成金色的小球,一颗接一颗注进她身下那具经络密布的干渴的躯体。
我被女人在布料上描绘图案的景象所震撼,这个画面的基调被定为红色并永久地储进了我的脑海。我之所以认定它是红色,是因为它是被我眼睛里的两团红色所发现的。我的眼睛里有两团红色。
年轻的画匠在婴儿新鲜的头部完成了一双老人眼睛,他咬破手指,把血液涂在瞳仁最亮的光斑上。只有二楼阳台上的一个女人目睹了这一怪诞不经的行径,她的瞳孔在那一刻倏然放大,像受了强光的刺激。
这两团红色凝干、溶解、稀释又变质、风化,但它仍是红过了所有红色的颜料。
女人心目中的红色是匿身于大量非红之中的,它就像密布全身的生命网络,无所不在而又不露声色,这红色是有灵魂有生命的,如果你侧耳其上,就能够听到它汩汩不息的搏动。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真红”降生的,同时也带着红色的灵魂和红色的生命。所有人尽其心血创造的美,都带有这种红色印迹。它们都是有灵性的,只是你们人类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这个城市惟一有灵性的广告画,所以我很孤独,非常孤独。
孤独的我以为在我短暂的一生里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惊动我的灵性,挑拨我的眼睛,我情感的闸门已在告别父亲的那一刻关闭,从那以后剩下的只有有限的愤懑和无穷无尽的倦怠。
然而,就是从那个红色的下午开始,我和王红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翻天覆地却又默无声音的变化。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让我从第一眼就开始厌倦的女人,这么一个没有激情,没有愿望,有的只是确定的愤怒和无穷无尽的倦怠的女人,竟然有一天会戳穿我坚固的防事,在我冻结的情感汪洋里掀起轩然大波。
布料在她的指间灵巧地翻滚,每一道最细小的折痕,每一处最隐秘的缝合,都凝聚着她的心思;我看见她的手指触到那一团异彩时都禁不住地颤抖,带着无法压抑的喜悦和驱不散的惶恐,仿佛不是她的手指在控制布料,而是布料在牵引、诱惑着她的手指,并在她每次迫近的刹那朝远处逃窜,她的手指只有不停地追逐,甚至不知道被引向一个怎样的所在。她在这种追猎中物我两忘,为那些层出不穷地擦身而过痛苦着,备受煎熬。只有我看见,有一种神秘而清晰的渴望悄然降临,使她口唇干裂、目光焦灼。与之相比,她生命中曾出现过的所有希望或欲望都只不过是蝼蚁触角上的微风。
一个男人偶尔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摇头叹息,用他惯有的优越和轻蔑。
“犯不着为那种女孩子这么卖力吧!”
女人没有回答。女人甚至没有抬头。
男人愣了一愣,轻快转身。他不敢再看这个女人,他觉得她非常陌生。
女人只在深夜的时候偶尔放下手边的工作,点一支烟,靠在阳台上与我对视。强烈的爱意和抚慰像乳汁一般向我流淌,我裸露的肌肤变得滚烫,我本能地吮吸,拼命地吮吸。我用同样强烈的爱意和抚慰回应她。
两个声音在空气中交谈。
“孩子,你为什么要唤醒我?”
“我一直都在找你,最后却是你发现了我。”
“我放弃了你,你却没有放弃我。”
“我不可能放弃你。”
“我以为我会一直昏睡下去,死亡之前没有人能唤醒我。”
“我非常思念你,你听到了我的呼唤。”
“然后我就醒了?”
“那是本能。”
“是的,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孩子,你不恨我吗?”
“不恨,因为我不会。你说的那样东西,我还来不及知道,也永远没有机会了。但是我会爱,爱是本能,只要活着就有。”
“你还活着。”
“只要你希望,我就一直活着。”
我听见了她欣慰而柔和的心跳。我并不想欺骗她。但是我的眼睛突然像x光一样穿透她的身体,看到那个在她体内冷却的生命和它留下的遗址。它只存在了三个月而已。我不敢告诉她我的生命只有三年。三年!我猛然发觉我的生命是如此短暂,短得不配作为一个寄托。面对王红异乎寻常的美丽,我一口一口地吞下了这个苦涩的秘密。
我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衣服完工的那一天,王红突然产生想要试穿的念头。
她站在镜前,所有的色彩和线条倾泻下来,令人猝不及防。她也不由得惊愕了,大一号的衣裙拥住她的身体竞出人意料的完美。她散开长发,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从这一片色彩中探出来的肌肤,仿佛那也成了布料的一部分。她在镜中撞上了男人的目光,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和隐隐的嫉恨。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血肉之躯,他越是熟悉就越是感到陌生和绝望。王红在他的目光中确认了衣裙的效果。她回过头来,给了男人一个会意的笑,极其灿烂妩媚。
“别!”男人突然举起交叉的双臂挡在眼前,像一只暴露在阳光下的鼹鼠。
可是这件衣服第二天是要出售的。
王红在这天夜里一下子衰老下去。她跪在它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叠好又展开,从衣架上取下又挂上。衣袖或领口缠绕在她手指上,像一个受了威胁的孩子要寻求庇护。她坐在一旁,久久地凝望它,带着剜肉断骨的苦痛。最后,她只好用一块白布把它遮盖起来,再没有勇气多看一眼。
只有我明白,她要告别的绝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已。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离开我的。我看见她在流泪,我的心也在一点点破碎,我非常希望能安慰她,像安慰我的母亲一样安慰她。
可是我不能。
因为我也只是一幅商业广告画而已,因为我只有三年的寿命而已。
那件衣服躲在桌子上像一摊无法收拾的红色液体,在夜风中渐渐变凉,我听见它在白布之下抽泣——我说过,所有凝结人类心血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哭了整整一夜。
衣服裹在年轻女郎那丰满的身体上时产生迥然不同的效果。奇异的色彩花纹,流利的设计,一切都显示出略带嘲讽的妖冶气息。王红不由得叹了口气。女郎非常满意,她身边那个腆着肚子的男人也忍不住赞叹,剪裁如何合体,做工如何精细。
“开个价吧!贵点也值了。”男人敞开一脸富笑。
王红咬了咬牙,刚要开口说它个“一千”,女郎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王小姐,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两千。”王红怔住了,困惑地看了看那女孩,女孩诡秘地快速眨眼,分明是在怂恿。
目送着买主驾车远去,王红心里一阵发痛,想到自己的心血将披挂在这样的女人身上,并且取悦着这样的男人,想到自己倾注其中的感情和激情,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自己曾经拥有又注定失去的那个孩子。想着想着,王红将手中的钱越捏越紧。回到家时,王红发现它们已经像丝一样柔软。
最近我做的梦大致相同,梦见时限已到,广告牌优美地倒地,笨拙的身体完成了一生惟一的动作,上升的气流从我身体的空隙中呼啸而过,我软弱的四肢忽然充满了挣脱的力量……我在一颗干净的星球上欢乐地歌唱,那里到处都是血红血红美丽的花朵。
王红为她和她的男人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两人吃得不亦乐乎。
“这只是开始。”
王红说。
长期的低烈度战争之后,驾轻就熟的只有本能没有激情的两个身体之间也能爆发出如此高昂的热情,多少有些令人吃惊。王红突然间明白,他们都需要在这样的夜晚有所化解,化解各自胸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忧伤。忧伤越深,也就越激烈。
天地赐给生命的音乐仍在欢天喜地地进行着。
湿得像条鱼一样的男人咕哝着:
“我总觉得有谁在看着我们。”
莹白的窗帘掀起窥视的一角,女人体内的空洞发出尖锐的一声啸叫。
“有啊,是我们的孩子。”
男人很响亮地笑了,直到声音被闷住。
“你说他看到了什么?”
“谁?”
“奶粉娃娃,我总觉得他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的眼睛很奇怪。”
“你猜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