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对雪儿的感情,便是由她的不幸的身世而引起的。那时候,我真的好想帮助她。从她扑进我怀里哭的时候,我便有了这种男子汉的想法了。
后来,我发现我的这个黑眼睛非常倔强,她常常射出一道道的非凡之气来,她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当然,对我的帮助,接受也是有限的。这点让我非常恼火。我知道她是不想连累我。但我及我的家人以及全连队的人,都在为她而怜惜。她每天除了学校那点时间用在学习上,其余时间全都花在了家里,连做作业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后来,她的弟妹都长大些,能帮她分担一些家务,她的日子才好过些,她的学习才渐渐好了起来。
有种感觉,在我心里埋了很久,大概从往雪儿嘴里塞糖时就有了吧。我始终觉得黑眼睛就是我的人,她这一生只能属于我。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感觉愈加地强烈了。到了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怕见到她,但一天不见,我又非常受不了。但每天见了面,连话都不好意思讲,一讲话,脸就变得通红,跟做贼似的。看着她一天天蓬蓬勃勃发育的乳房,我的身体往往按捺不住澎湃的激情。强烈的冲动欲望,使我见了她就仓惶而逃……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我的感觉,好像应该知道。要不,她那蓬勃的乳房和我汹涌的激情怎么那么协调。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得了严重的心理病,我还偷偷地去咨询过心理医生呢。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生理发育。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终,连大学都没有考上。
我曾跪在地上向雪儿信誓旦旦:一定要考上大学,带她跳出农门,让她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可如今,我这个班长——本是高考十分有把握的人物,竟然名落孙山,我还有何脸面见她呢?更没脸面在这个农场待下去了。
黑眼睛山一样压在我身上。
出走,出走,出走!我咆哮一声,打起了背包,外出打工了。我要挣很多的钱!我一定要带着我的黑眼睛奔出农门!我没给任何人以任何的言语或暗示,果断地背起了背包,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离开了家。
我驮着雪儿巨大的身影离开了雪儿。
我想,等我有了钱,能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时,我就回来娶她!
那年,她也没有考上大学,在家种地养家——
等我挣了一点钱,有了一点做丈夫的资本后,我回到了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可是,我失望了。’我的姗姗来迟,迫使她早已远嫁他乡。她跟着一个有钱的老头去了有钱的南方了。
黑眼睛
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从不敢正视黑眼睛。一和它对视,心免不了会突突突地跳。这让我很吃惊。她和我有关系吗?这么一问,我便一身冷汗,更加地坐立不安了,像浑身都被黑眼睛扎着。冥冥之中,我有种预感:雪儿今天的生活和我可能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必须回趟我生活过的农场。我必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我的父母及农场连队的大部分老农工都搬走了,但雪儿的家仍然在连队。
我真的没想到雪儿家还和从前一样,没任何变化,只是房子老了,雪儿的父亲也老了。雪儿的弟妹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雪儿的父亲一人。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并没有了解到什么情况。这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竟然一无所知,这让我很意外。在连队,我知道了雪儿的父亲是靠着雪儿的供给而活着的。有时,弟妹也要靠她抚养,全家人的美好希望也都寄托在她身上。
在返回的路上,我仔细地回忆着那次也就是我挣了钱后惟一一次回家时的每一个细节。
关于我和雪儿的故事,只有雪儿的妹妹比较清楚。她极为冷淡地看着我进屋,扭头就往外走,我叫她,她根本不理。我撵到她面前拦住她,想问她一些关于雪儿的事,她乜斜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你还活着……然后,头一甩,远远地走了。我愣在那里,使劲地想这句话的意思,怎么都没有想出它的意思来。我找到了雪儿的父亲,他也摇摇头,无助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那一次回家,似乎所有我想见的人都躲着我,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连我的父母也对我摇头,说雪儿这孩子可惜了。其实,他们长辈并不知道我和雪儿之间发生的故事,只知道我和雪儿一块长大,感情很好,也都指望我俩能有个好结果。我还听说嫁给有钱的南方老头,是雪儿自己的主意,目的是为了能让她们家过上好日子。听到这样的话,我也就死心了。以我当时的能力,也只能顾及我自己。我没有怨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
现在想想,我当时真是天真幼稚。雪儿是爱我的,这一点我是非常肯定的。那,她一定是出于不得已的考虑,才嫁给那个有钱的老头?
你还活着?我一直都没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她是等待得太久?也许是一种绝望!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可怕。
是我的双手将她推向了深渊?
哇,黑眼睛!匕首一般直刺我的双眼!我顿觉世界一片混沌。
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茫茫黑夜,我的心灵挣扎着扑向黑眼睛。
黑眼睛
几个月的寻找,使我疲惫不堪。我的最后一丝热情,就在这疲惫中,悄悄地、被一点点地耗尽。我彻底失望了。也绝望了。
一日,我接到了我的那位客户朋友打来的电话,他说最近生意做得不好,闷得很,让我陪他去玩玩,还点名要到金海岸桑拿中心去,说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非常好吃的食儿。我哪敢怠慢,立刻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我们来到金海岸桑拿中心。通常,这里的服务要比别处更周到一些,更细微一些,所以,价格也就贵得吓人,自然名气也就很大。我的这位客户朋友,“泡”完了妞是要吃宵夜的,所以,我不得不在这里耐心等待。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漫长得无边无际,尤其是这种等待,它会一分一秒地将一个男人的自尊一片一片地扯下,一缕一缕地撕了,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因为我没有钱,我也就只好在这里等待。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很有钱,我会扬眉吐气地在这里泡,泡它七七四十九天!泡它个昏天黑地!把这里泡穿!会的,会有这一天的。我非常自信这一点!我一边鼓舞着自己,一边坚定地树立着自己的信心,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中,继续着漫长的等待。
不知什么时间了,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我的客户朋友的笑声,我立即起身相迎,天哪,竟是雪儿陪着他笑盈盈地从里面出来!黑眼睛箭一般射向我,所有的笑都僵在了脸上。我也僵在那里。片刻的僵愣后,黑眼睛很快热情地迎上我,与我寒暄。客户朋友看我们认识,风趣地拍拍我,笑眯眯地说,你老兄有眼力,这么好的食儿,你早就觅到了,怎么也不早通报一声,真有你的!不过,从明天开始,莎莎就是我的了,是我的“二奶”了,那时,你就再没机会了——他看看表说,今晚,你还有时间,你就不用陪我了,我先走了,你慢慢享用吧——
我愣愣地望着这个远去的“朋友”——
雪儿走上前,柔声道,咱们走走吧。
我望着雪儿,双腿不知不觉地也就跟她走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儿搞得晕头晕脑,木呆呆地跟着她走——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跟她来到一个小屋里。灯很暗,看不清里面的模样,也看不清雪儿的模样,我们都坐着,谁也不肯说话,就那么坐着。最终,我还是开口了。
不能不这样生活吗?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这样生活不正常吗?你不觉得我也在从事着一种古老而又正当的职业?
正当职业?!
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大家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吃饭,生活。怎样生活是我们各自的造化。
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那只是你的看法,我这样生活很好。收入丰厚,非常自在,人不就图这些吗?你一天到晚地奔波,不也是为了和我一样,能活得自在点吗?
这肯定是不一样的,生活的内容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吗?你是说这样生活没有自尊吧。
我沉默不语。我不敢面对黑眼睛。
是的,我这样生活是没有自尊,可你这样生活就有自尊了吗?你刚才在桑拿中心等待的时候,就有自尊吗?你这么多年奔波的时候就有自尊吗?我们谁活着都不容易,都在为钱而奔波。这种为钱的事情,就没尊严可讲。你瞧我这张脸,你仔细瞧,哪一样不是花钱精心重塑的!
我仔细瞧着这张脸,确实是一张虚假的脸,这让我恶心!
我需要钱。我为了能让我的家人过上相对好一点的日子,我为了能让我的孩子受到正常教育,我不在乎什么自尊!现在有几个人能说他很自尊地活着,你,我,还是他——你那个所谓的大款朋友?大家都不容易,都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只要活着,就该好好活着,无论什么方式。我也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我很现实。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些钱,我在这座城市已经有了这么个小房子了,虽然不大,但也能容身,可能会比你强一点。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凑够买辆出租车的钱。等我买了车,我就可以自尊地靠它养活自己及孩子,还可以把我的父亲及弟妹接来,过一种自食其力的日子了……
雪儿突然停止了说话。
黑眼睛直逼过来,好像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能说什么?
我们不再年轻。那个孩童时的你我,只能永久地被珍藏了——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愤怒,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最后,我终于恶狠狠地说了句让她伤心一辈子的话。
既然大家都这样了,咱们还是“在商言商”吧!说吧,开个价,你剩下的这段时间,我包了。
雪儿愣了。
黑眼睛消失了。
我高兴极了,我终于有了报复她的机会!她也终于尝到了被伤害的滋味!
你看着给吧。说完,“哗——”地一声,雪儿把衣服一下撕开,撕得干干净净。
我觉得眼前一片光亮,明晃晃地一片——
黑眼睛
孩子,那孩子会是我的吗?自那天后,我就非常地糊涂了。我老是想着这个问题,我老是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游荡,坚韧不拔地寻找着我的黑眼睛。然而,人海茫茫,世事沧桑,好像到处都漂浮着黑眼睛,但仔细去寻,却又什么都找不到。我整天在那个黑眼睛里生活着。忘记了我曾有的家,忘记了我曾拥有的妻子、女儿。我现在生活在什么时代、生活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突然有一天,在街上,我看见了雪儿,看到了黑眼睛,我急忙跑过去,喊着雪儿的名字。她回头看看我,蔑视地笑了笑,说了句神经病之类的话,扬头而去。此后,这样的情形便经常发生,但每次都会被她骂一通。我死心不改,每天跑到歌厅舞厅酒吧,打听一个叫雪儿或一个叫莎莎的女孩,经常听到的都是她刚被撵走的消息,也有几次说她躲藏起来的时候。有一次她们告诉我说她被人打了,打得很厉害……那天,我又看到她了,看到她领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女孩也长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我在那双黑眼睛里看到了雪儿,看到了雪儿的母亲。尤其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发疯般地扑过去……
黑眼睛,时时向我飘来。我真的不知道它是谁的,是雪儿的吗?不,好像是我自己的,又好像是那个小女孩的,又好像是雪儿的母亲的……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黑眼睛经常向我招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