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着两腿听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这也没有什么,所幸书都还在,整理整理马上营业也没有问题。他摇摇头说不行的。他说,其实最主要的是他本身。他一直是负责书店进货,他看上的书,多是社科文学类的,没有什么畅销书。这些书的印数比较少,大都是3000至5000,所以出版社的成本就高,给批发商的折扣就不可能很多,而且因为不畅销,批发商也兴趣不大,数量不多,轮到他们零售商手里,利润就很有限了。
我“哦”了一声。他离我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味道,是很纯粹的人体的味道,谈不上好与不好。他现在说话是世界里的内容,但我掉头不去看他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比空中漂浮的透亮的灰尘、书里遥远而模棱的文字更容易捕捉。我愿意听这个陌生人说话来消磨上一个上午,虽然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接着说,我平日里进书的平均价格一般在7.1折左右,可别人很多书店甚至能打6折卖书,可想他们的折扣了,我这个书店的特点就是进价高。他转过脸对我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我扒扒头发,我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不要进那些书,用别人的方式来经营书店,这样经济问题不就解决了?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很快他又摇摇头,他说不成的这样——我做不到,我还不卖盗版书,我坚持这个书店的风格就是因为它是我的兴趣所在,如果失去了这些,我还开这个书店做什么咧?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好像我的想法前所未有的荒谬,他的脸上毫无掩饰地拥挤着无助与坚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我直想跳上去狠狠刮他两巴掌把他的脸彻底粉碎掉,可是我心里又升腾起这样一种情绪——是的,我想把他拥在怀里,让他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真的,你瞧,我可以给你整个的世界呢。
3
很多天以后爸爸还是给我来了个电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通过宁宁了解我的情况。我想我当时的精神状态该把这个可怜的老男人给吓慌了。我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如何歇斯底里,但还记得他急匆匆地从房里赶出来,下身穿着一条很宽大的裤子,赤裸着背,眼球几乎从昏黄的眼眶里崩裂出来。他一面用手来抓我一面剧烈地咳嗽。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们都滚在了地上,我的手一直在许久之后还残留着他脊背的感觉,那么瘦削那么弱小——这就是我的父亲,我有时候躺在我的床上看着我张大的手掌想,我们俩为什么不都死过去了?
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书店的门口踮起脚尖看隔街可见的海水的一角。赤道的阳光穿越海峡跌跌撞撞地掉进这片海域。这个岛屿城市像一条瘦弱的胳膊想把海挽留在怀里。我觉得这样的海显得格外地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就像我一样终有一天会疯狂地向外奔腾。最近天气很热,我帮着把书店里要削价出售的书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缕头发从额头上往下掉,牙齿咬上去满口都是又咸又酸的味道。
爸爸打电话到书店里来让我吃了一惊。宁宁的消息灵通到连快要倒闭的“尚书屋”的电话号码都了如指掌的地步。他站在柜台那边喊我,他说:“喂,你的电话。”这么多天了我自始至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每天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他则对我熟视无睹。他的身体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新鲜而刺激,这样的感觉绝非来源于生理上的,而是心理的关注与要求。坦率地说,他像我心里变本加厉的幻象一样,他作为另一个我,独自在社会上生存。而我,却是游手好闲地在社会边缘悲风悼月,用充满考验和优越感的目光俯视着他。
我拿起电话就听出爸爸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像热得要命似的喘着粗气。他说:“小朗你,你,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边用手去擦汗边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不是的,爸爸,爸爸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呢。”我说没空。他又急促地说:“不是的,爸爸,爸爸到你那里去,书店,宁宁的公寓的拐角,爸爸是知道的。好么?爸爸很快过去一下,你,你就出来一下。”我说你都准备好了还打电话过来问我做什么。我把电话挂掉。我抬起眼看他在看着我,我的脸颊突然一片通红,我赌气翘着嘴说:“那老男人有句口头禅,说什么都要说‘不是的’,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他争辩一样,就烦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头重重地点了下,把手上一本《康熙曲谱》放在柜台最醒目的地方。
不久就有人在店门口叫唤——“小朗小朗’,用整条街道都能听到的音量。我慌乱地跑出去,果然是爸爸和一个很强壮高大的男人站在街的对面。我冲他们吹了声口哨示意我来了,手脚并舞地跑过去阻止爸爸的喊叫。
爸爸低着头,他的眼神一直避免和我接触,他从裤兜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名片,他说是他所属的那所高校一个中文系教授的联系方式,“我和他说好了,让他有空给你补补课。对你自学考试总有些好处吧。”他这么介绍着。我想你一个小小的哲学讲师和人家有什么交情,想白占这样的便宜也要看别人给不给你这个脸。我边想边把名片折成只纸飞机夹在耳朵后面。然后我对他说:“爸爸你们走吧,太阳底下我热得很呢。”
爸爸冲我很快地摇摇手,他说先等一下,“爸爸还有话说呢。”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身边那个人,他说:“这是我的学生,今年要毕业了。嗯,你们可以聊聊天,都是年轻人嘛。”我很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那个人,五官模糊的脸,从刚才到现在都是一个保持良好的笑容。这么一刹那我很忙乱地朝他点了下头,但很快地突然感到一种耻辱。
海的声音在这个巨大的岬角空洞低沉,它的潮汐暗淡含糊分辨不清。当我站在与它隔街相望的这个地方,街道人群澎湃汹涌。我觉得我正陷入一个笨拙无比的陷阱里,我因为意识到这点无比愤怒。
当然我很快笑起来。我主动和那个人搭腔(因为我发现爸爸很长地舒了口气),我说:“嗳,你好,你是这位老师介绍给我认识的第一个男生呢。”那人急忙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把右手搭在他的肩头上,我附在他的耳边,我很大声地和他说话:“你别他妈的冒傻气了,我爸爸估计要拿你做垫背伺候他精神病的女儿呢。”
那个人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他的笑容像夏天的要融不融的冰棒“噼里啪啦”和着汗往下滴。我的眼睛一直不朝爸爸的方向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我的眼神无限延伸到我意识混乱的那个上午,清晨的霭穿着一件火红的裙子在天地间游走——本来是很美丽的,然而他用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嘴、我的手脚,我的胸部。他不让我飞翔,我仇恨他。
我头也不回地向书店走去。书店里的男子正掉头来看我,我冲着他挥手,大笑着招呼,径直走到他面前去。书店里的男子的眸子此刻无比清澈,我的目光由此折射,可以看到父亲——他正依着他带来的男人的巨大的背影朝前走去,这使他显得如飞絮一样赢弱不堪。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成了一个真正的有着需要的男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想扑过去俯在地上吻他充满占有欲望的那只手。
因为伤害,所以宽恕。
4
我站在门口最后一次把名片看了一遍,然后敲门。我穿一件绿色短袖的衬衫,很长,衣尾几乎要拖到膝盖上,把短牛仔裤都盖得几乎不着痕迹了。这让我忧郁得要命。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一根很长的眉毛挂在我的眼皮前面,宁宁帮我把它扯下来对着阳光看。我们发现它是白色的,洁白无比的白。宁宁她说我老了,她恐惧地看了我一眼把她所有的护肤用品都搬出来,浇灌小花般泼洒在她的脸蛋上。后来她叮嘱我去见一个中年男子的时候最好穿顶俏皮的衣服。她今天自己穿着一件红彤彤的露背裙,不着胸衣,乳在衣纤维后面闪亮地不甘寂寞地喧哗着。她边骄傲地提醒我她的年纪比我大多了边更骄傲地看着我剩下的黑眉毛。“你只有二十一岁!”她说。但我和她都很清楚这已经不是真实的年龄了。我老了,我自己背转着身子把这句话重复地喃喃几遍,感觉像夏娃刚刚吃了智慧果一样,看清楚了世界却从此断送了蒙昧的欢乐。疲劳如水泄过我全身的肌肤,我每一个毛孔都张大着吸收着灰尘的伤害,因为迫切我不得不把眼睛闭起来。
于是我被宁宁打扮成这个样子站在爸爸给我介绍的教授家的门口。我觉得今天这一切都有点可笑。有人“砰砰砰”大踏步地从楼上下来,我心里竟然一阵慌乱,我用力地敲着门。门里很快有了点响声——但是由上而下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了,那种阔别多日的感觉突然涌荡起来,我害怕我恐惧我把头掉转过去拼命地敲门我的眼珠子战栗地向上看几乎要凸出来了……
所幸门很及时地打开了,我一闪身冲了进去,大声喘着气。
房间里的人低下头看着我,我开始有点惶恐了。我顿了顿,按着名片的介绍称呼他,我说:“何老师,你瞧,我是穿着裤子来拜访你的。”说着我把衬衫撂起来让他看我穿得整整齐齐的裤子。
我坐在这个教授的书房里一张又大又破的靠背椅子上。他的客厅富丽堂皇但他的书房像他的面孔一样带着粗糙而鲁莽的味道。他很快拿了一杯茶给我,我把脸埋在茶杯里任他翘着二郎腿没有表情地上下审视我。他用很单调的声音问我的学历专业和兴趣。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沮丧地想,书房很暗,惟一一盏灯挂在他椅子的上头,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光线把我很容易地从他的那一半空间隔绝开来,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无端的小,像抛下一切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后来说好的,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他站了起来,拉拉他的裤腰带。我这才发现他有点发福,是中年人很理直气壮的身材变形。一旦所有生活的理由成立了就扩张自己的位置——不像我父亲,永远小小地怯弱地悬在角落的阴影里。我咬着牙齿站起来,知道他要送客。他比画着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非常的静,我低着头,看他的影子沉沉地落在我的身上,突然很好奇,我没有转过身去但我知道他心里现在在想什么。一个老讲师的小女儿,我多么多么希望他尊重我重视我甚至爱我啊!我的拳头握起来,一手一脸的汗。
在门边我们停了下来,他把手伸过去开门。但他又空出另一只手来,他说:“嗳,再见吧。”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如释重负,我心里微微地沉了下去,我想他妈的我多傻啊,他一点也不爱我。然而他很快又拉拉我的辫子温和地说:“你竟然还绑着两条小辫子呐。”
他手指的力量穿过我的脖子,我猝不及防被自己身体绷紧的力气抛到房门外面去了。我甚至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神情,门就在我掉头的一刹那紧紧地关上。我站在门口因为兴奋与欣慰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我这个时候想这个世界里的人真是不差呀,我几乎要感恩戴德了。
可是,在去“尚书屋”的路上,当月亮出来霓虹闪烁整个城市在我身边开始闹腾的时候,我又彻底反悔了。我的脖子上有他轻巧划过的痕迹,他身体的气味。这让我恶心地想吐,一股被轻慢的屈辱被我从心里狠力地掷到自己脸上来。我好像又看见我的父亲——在酷热的阳光下,他缓缓地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谦恭地把他的女儿领到他人面前,要求他心目中良人的占有。他的身体如同飞絮一样,飘来飘去,所有的人都漠视他的存在。
尽管尽力制止着自己,我仍旧停了下来。一群人从我身边穿梭过去了,他们大声谈论着今天晚上的去处。街边有很多的摊点,卖沙茶面的,卖羊肉串的,卖黄色VCD的——很喧嚣的气味和声音——尽管尽力制止着自己,我还是忍受不住,我停下来,用手去摸身边的广告牌子。
放声大哭。
5
风日明好,草色从我们足下燃烧到透亮的天上去。我和阿蓬越过公园的草地跨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可是我照旧翘着嘴巴。他看着我光笑不说话,很久才道小朗你精神差不多全好了。我瞥了他一眼很夸张地张开手,我说:“那是因为爱情!”他“哦”了一声说:“大家都说是因为那个书店老板,是么?”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阿蓬脸上有层薄薄的云,不清晰的,却让我非常得意。我急忙胡乱点了几下头,我说:“阿蓬,你瞧,你不开心,你不喜欢我被别人吸引。我也一样,我不喜欢你有女朋友呢。”阿蓬看了看我,我把头埋在胳膊里,继续说:“我有时候自己问自己,和阿蓬上床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住他呢?就像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让爱情永恒的意思,就想在上面盖个烙印,证明这个东西是我的了——‘啪啦’一声,把印子盖在阿蓬的肉体上,说阿蓬是柯朗版权所有,插足者必究!”觉着他拿手来碰我头上的辫子,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拂开,皱着眉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总这样,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那么贪心,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可是阿蓬,等到你老了,死了,躺进棺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你全然不记得我这个人了,这么想着我是受不了的。”阿蓬把手指轻轻地点在我的鼻子上,他说:“柯朗,我忘不了你的!”当然话一出口我们就像传播了什么荒谬无比的大新闻傻兮兮一起大笑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尚书屋的柜台上,他说把那本狄德罗送给我。我问为什么呢。他不说话。我说如果我拿走了狄德罗,就可以不再来这里看书啦。他目光闪烁地看了下四周,他说反正这个书店也要关门了。我举起手来敲敲他的脑门子,我说到底你打算怎么办呀你?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他在外面的工作并没有辞掉,等把这里的书尽可能多的折价卖出去以后,就得回去销假上班了。我说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对我伸了伸手,但并不接触我,他说:
“我叫唐建。”
这个名字和你的人一点也不一样。我说着停了一下,想卖一个关子,等他来追问原因。但他没有,他的眼睛直直地往前面看,他又说他是西安人。
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海滨城市来。这里前几年曾经有过的繁荣正在像海水的泡沫一样急剧蒸发,灯红酒绿就似一阵亚热带的台风刮过去只留下一些令人作呕的痕迹。唐建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台风过去后的味道。一个城市安静又颓废着,夜晚的时候海浪与钢琴的声音交替并行,坐在风里遥望着不可逾越的海峡。他说西安给人的感觉沉重而巨大,动辄便会发现亘古的历史随意悬挂。他说有一次他走过兵马俑群,远远的不知道谁在吹埙。“于是我就很恐惧,”唐建搓了搓他的脸,他的脸上疲惫的皱纹被他触及,像涟漪一样泛散在我的心里,但我还是安静地坐着,用手轻轻摆弄着裙角。很少有人用这样忧伤的语气和我说着他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也纯净恬娴。我听他继续说:“我不愿意像兵马俑一样永远立在一个地方,所以就逃到这里来了,天涯海角吧,我想。”他自嘲地笑笑,“这是我用自己的钱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