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顾说戴马，别泄气，阳光总在风雨后。戴马最近很不得意，虽说靠吉他搞定一批女生，但男生很难缠。班级横幅“天道酬勤”墨汁饱满得像聚贤庄上乔峰的豪气，上下联“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优雅的人”笔力不逊。这些男生终日被其熏陶，仍能守身如玉百毒不侵，照样用人体器官骂人穿拖鞋很不勤奋地上课。戴马的导师是位逍遥派，有野云孤飞的味道，乐得百事不管。戴马越俎代庖，威风并不凛凛，学生我行我素。戴马把头都快摇断了，仍摇不出什么妙法，只好拍桌子追忆逝水年华：老师我在大学的时候可乖着呢。赵顾看不过去，又越俎代庖地找了几个学生谈心。结果令人吃惊，学生说是学校对不起我们。校长答应越南难民营般暂时屈居食堂二楼的一百多号男生开学后两个礼拜内有乔迁之喜。赵顾来时开学两月有余，新盖的公寓楼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出来接客。据说是因为答应捐资的家长突然小气起来，不肯履行义务。加上校长是学历史的人，学历史的人对时间的概念是模糊不确定的。五千年他们说是悠悠历史长河，八九百年说是历史的瞬间，显然比例不当，所以历史学家有关时间的承诺最不可信。
赵顾等人趁教学任务完成校运动会未开之际去了趟白银沙滩。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灰的天灰的海灰的沙灰的风。“白银”此名恐怕来源于当地人骗人钱财的腰包。但竟有人油然而生观流星雨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心情“哇哈”的抒情几声，对着并不大的海喊大海。戴马在沙滩上瞎跑，留下一连串的八字。白银花园里的蚊子不用门票，躲在暗处向情侣发威。一对情侣无视白天胶作一团，头凑着，恨不能互相嵌入对方。赵顾干咳几声。这一男一女心如磐石，把赵顾当成空气。狗男女。赵顾恨恨咬牙。声音落地无痕。赵顾兴未尽率众而归。众人脚酸，拦住一辆满地流窜的“奔小康”，实际上是一种经过改装的罐头似的三轮摩托。那位声细如腰的女生轻声问赵顾：这么小的车坐得下吗？这句话奇迹般被车主听见，忙一拍车说：“谁说不行，里面大得很呢，别说九个——”车主本想说哪怕九十个也塞得下，。一想这个牛吹得实在离谱，改口道，“就算十个，也是毛毛雨啦。”赵顾见车破人老，同情心上浮，劝那女孩：试看看。车主无中生有地把九人沙丁鱼般闷进罐内，怕九人反悔，忙把车子发动了，表示既成事实。赵顾见他手忙脚慌，想起《西游记》中“妖怪哪里跑”，与众人说了，笑成一团。
赵顾一行喘息未定，校长就给予迎头痛击。赵顾等人当上裁判。戴马的指导老师拍肩头说，小马，你干得非常出色，运动会这摊事交给你全权负责我很放心。说完踏青去了。校长首先在开幕式上开河：悉尼二十八枚金牌……东亚病夫……全民健身运动……红军精神……素质教育。今天太阳高照。主席台上几位镇、校领导和捐资家长热乎乎傻乎乎地坐着”一一介绍一一站起。校长自我介绍，还有一位，那就是光明中学的校长、那个兼书记，鄙人。然后向观众鞠一个小幅度的躬。接着说：“孔子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窃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的，我们要做君子，所谓君子，就是德才兼备的人。这次运动会我们要发扬君子精神……，赵顾听起来像“精子精神”，想想也对，都敢闯敢拼的。捐资家长一旦获站，久久舍不得坐下。他们想把捐的资站回来，下面可是有摄影机的。校长只好用手掌下按镇压。
三天风横日狂。九人好像从赤道旅游回来，牙齿都晒黑了。赵顾每日第一件事是把疲惫身心从梦里打捞上来，然后梳理乱得像公共卫生区的头发。这几天除了自然灾害，还有来自广播稿的煎熬。
“随着一声枪响，男子六十米决赛开始了。运动员们像一支支离弦的箭……”箭射出去了，播音员才发现战场上并无硝烟，忙改口，“看，运动场上人山人海，多么热闹……”终于有比赛了。播音员为之一振：“风沙起，心不平，你们创造的骄人成绩让我们哭笑不得。加油加油再加油，运动健儿们，努力吧，我们为你们骄傲为你们自豪……加油啊加油……”加油声起初很雄壮像战鼓，虽不能直接推动，但的确增加不少气势，渐渐地由盛转衰而后几欲灭绝。显然，喝加油的人自己的油加到别人身上，体力明显不支。被加油的人的油多得外溢故而跑不动。好不容易有篇好稿子也被播音员折腾得死去活来。跑得动并获奖的光着脚丫跑来诉苦：帅哥老师，学校不发奖品，我跑的可是第一。奖状上不及奖金实际下不及奖品实用，获奖的人原本蹦蹦跳跳上台，一头灰脸下来，结果脚被钉鞋扎穿。赵顾手忙脚乱。赤脚大仙醒来的第一句话是用哭音说：“帅……赵老师，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赵顾感动得忘记说不用。
谁讹传校长在“冰岛”酒楼备下盛宴犒劳大家，众心鼓舞，听到广播后马上齐集主席台。时间轻快地过，赵顾轻快地笑。校长姗姗来迟。赵顾嘴里一阵潮润。不想此行是鱼虾入瓮，校长发话：请实习老师到教务处帮忙整理材料，过两天局长要下来。又问辛苦吧？未等回答其实是不等回答，接着就说，这是锻炼！校长无私索取，赵顾无奈地奉献。
带队的冉老师终于降临，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学校出事了，有人自杀了，从综合楼跳下来，一塌糊涂。啤酒瓶下压着张纸：我连跳舞都找不到舞伴，怎么能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后头有一排问号。赵顾等人嗟叹了一阵非常伤感。冉老师借机说无论如何你们要顶住压力，不要干得太好也不要干得太糟，干得太好明年的实习队有压力，干糟了哈哈没面子对吧？在饭桌上冉老师谈治班经验。边吃边谈，不会噎着并丝毫不影响吐字的清晰，可见是长期锻炼的结果。赵顾吃得投入，忘了听讲，偶抬头，冉老师目光逼视，赵顾不得不放慢速度，用手搓耳表示正洗耳恭听。冉老师目光渐柔，赵顾速度又渐快，拉锯战。赵顾太累太饿，旁人听到“精彩”处，纷纷把饭驻扎在嘴里，忘记咽下，口微开，作专心致志状并点头。好不容易熬完冉老师一顿经验，方发现饭硬菜凉，也只好委屈下咽。赵队长，有没有什么困难。赵顾想起运动会遭遇说有点小不愉快。冉老师一味追问，誓与答案不见不散。赵顾烦了，逼出笑道：开个玩笑，只是风大而已。没事就好。好好干。我精神上一直都是支持你的。冉老师拍拍赵顾肩膀，仿佛这一拍便把精神传到赵顾身上。
赵顾抄得手酸，听见啧啧有声，教务处众老师正大口吞蛋糕大口灌绿茶，目光和赵顾相遇并不惭愧溃散，倒是赵顾不敌落马。赵顾明知道这蛋糕无论如何不能到嘴，总希望别人做口头礼节性的怜悯。哪知左等右等，别人连这怜悯都不肯随便施予，赵顾只好埋头苦干，心情像流沙河的鸿毛，浮不上来，直到看到那份档案。一个叫奥迪的小子家庭情况：爸爸，老板；妈妈，老板娘。这孩子笨得可爱。
艾局长如期驾临，没想到的是领导也蜂拥而至。校长笑如菊花。“食堂伙食还好吧？”“冷不冷？”“好好干，好好学！”“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嘛！”校长也积极要求发言：是啊是啊，提嘛、提嘛。眼光督促赵顾，看不出是不是在笑。赵顾满口腔整装待发的话都想夺门而出，无奈门窄话多，无一成功，纷纷卸下行囊，变成这么几句：学校建设规划很好，老师很敬业，班主任很辛苦，领导对我们很关心给我们很多帮助，我们感到很有动力。这话校长听来讲得不痛快，像止馋而不解饿的膨化食品。众人随艾局长等人鱼贯而出在校门口象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雕塑旁荣幸地合了影。艾局长未曾想到，敬业辛苦而收效甚微是低效率的表现。过过场后，众人直奔白银沙滩的酒家去了。赵顾此时像被宣告临幸的宫妃突然被撤牌一样失落。
赵顾强烈地想起盼盼是在一次监考中。盼盼的形象有些模糊，从潜意识里挖掘出来，稍加修补尚还完整。赵顾把所有关于盼盼的信息统统十数倍地放大，越发觉得她好。距离产生美。原来实习并不是远离心痛危险的救星。“哐当”的开窗声使一个在眼皮底下作案的分子手到擒来。学生叫奥迪，父母有先见之明知道儿子十几年后会成为中国驰名的汽车品牌。奥迪也知道自己注定发达，所以不努力。赵顾把由于思念引发的烦恼转移在那学生身上：奥迪，你给我老实点，否则你看我……赵顾有效地截断。这话在考场上空格外清响。隔壁的钟老师探头询问。小事小事，我来我来。于是赵顾即兴发挥了一堂自己被自己感动的政治课。奥迪失去喇叭。赵顾以为“劝学”目的达到，奥迪抬头说：帅哥老师，别教书了，去我家看店，我叫老爸每月给你开五千。可恶。然而。赵顾越想越沮丧。
期中总结会上，校长说要贯彻素质教育丰富学生业余生活。不过校长把素质教育的口号看成盲人手中的拐杖，一定要依附在提倡爱国主义教育颂扬社会主义新风尚的主旋律上才能发挥作用。赵顾申请报告打上去，批文很快下来：同意举办主题为“放飞的日子”文艺晚会，望年段、团委鼎力支持！！！戴马兴奋极了，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吉他弹唱。
接下来是紧张的排练和夸张的排汗。颇耗费了些元气。同队的几个女实习生事先申明，搞晚会可以不过我们什么都不会。头一天，她们连监督排练也不会了。她们开始用“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雅俗古训劝赵顾放弃晚会。婉劝不成，那位声细如腰并在日记中抒发“天啊，明天还要上他的课，我怎么办？”的女生此时音量骤增：搞不成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这女生曾在课堂上庄严宣称，我本来就不想当老师。赵顾说不想当老师你来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那女生哭将出去从此结怨。赵顾鼻子出冷气表达鄙夷。此后她们彻底消失。
晚会的主题是“放飞的日子”，赵顾没想到线太细，学生一放直飞得无影无踪，成了放纵的日子。办晚会需要经费。赵顾翘首以待，但迟迟不见回应，只好跌落下来。赵顾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孙段长，好像要从她脸上盯出一个答复。孙段长嘴巴动了一下。赵顾以为答复就要从那里喷出来了于是拉长耳朵等待着。答复还没有从那里喷出来。终于，孙段长经过深思熟虑清醒地说：“小赵啊，要知道我们年段费也不富裕啊……你看能不能……比如那背景字咱不用电脑排版，你的字其实很不错……”赵顾恨没有这话的解药，局促得浑身乱掏，真想一拳揍在她鼻上，肯定是上次刷下她独唱的缘故。孙段长的歌脚太短，整整慢了一拍，听起来像二重奏，尽管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学生的节目也不尽如人意。一个学生表演的二胡独奏《梅花三弄》挺有意境的曲子拉走调，成了梅花二弄；另一个学生朗诵电影《泰坦尼克号》杰克和露丝生死别离那一段，好像对英语能力极为自信，结果每个单词的发音都类似于汉语拼音中的第三声。
孙段长从并不富裕的年段费中抽出一笔钱请赵顾等人吃了顿好的，有虾有蟹。接下去几天，师生关系亲密了一个档次，打招呼的声音也响亮了。
晚会最终没有搞成。学生反倒有作业没完成考试滑铁卢的理由：排练。赵顾脑中虚构出他们幸灾乐祸的表情，把一头在桌上流连的金龟子捶成了小黑点，茶水也泼了。
时间一下子多起来的赵顾又跑了几回白银沙滩。这几回的感觉大不同前。海是那么大，天是那么高，沙是那么软。赵顾对着大海大叫，声音被海风毫不客气地收走。沙滩上只有自己瘦长的影子。
其他实习分队慕白银沙滩名而来。赵顾等人疲于接送。通过交流得知：一分队校运会每人发两百不算校长还反复表达谢意，二分队初到时校方早已备下饭菜，三分队立冬每人烤鸡一只。赵顾想起卡通里费立克斯猫丢失了它的尾巴，头上出现一个大问号，于是它把问号抓过来按在自己屁股上权充尾巴。连卡通猫都能补偿，只剩自己没有。
实习结束前那晚，戴马泪涟涟林黛玉般从新盖的公寓楼下来，一直说“伤心之地不宜久留”。学生舍不得他。一会儿又几个林黛玉乱七八糟地下来。赵顾听见黑夜中的响指。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学生总是可爱的。一个女学生小心翼翼地抱赵顾痛哭，说帅哥老师你完了，你太好了，太伟大了。赵顾鼻子突然感到一股PH值小于7的气息，使劲眨眼阻挡泪的失落。心情像蚁堆，远处看仿佛是静止的，但是走近一看，那里却是一片忙碌的活动。
一只苍蝇歇在窗格上不时振动翅膀。那架学生送的座钟在滴答地走着，仿佛用沉重的铁锤击碎了时光。橘黄的日光斜照，拉长了座钟的影子……周围静得让人不想发出声音，又让人想发出声音冲淡这静。赵顾怀念学校木棉花开的声音。在路上碰见出差归来笑容可掬的校长，赵顾突然想，明年的分配，可以活动活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