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安安跳楼自杀了。
我蜷在床上,裹着被子,怎么也不敢相信。凯丝就在脚头,直挺挺躺着喘气。她刚刚抹着泪,跟着一群人出去看,却很快横着进来,虚弱到被几个人扶着,这才躺上了我的床。
脑子里塞满了一堆堆酸臭腐烂的东西,一想到昨晚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会闹会哭,现在却了无生气地躺上了冰冷的地面……便只剩下天旋地转,以及心口一阵阵地恶心想吐。
手机和花铲都静静躺在枕头下,我一齐抱进怀里,依旧填不满这颗空空落落的心。手机上有一条尚未阅读的短信,是顾少卿深夜发来的,却因为我的贪睡,一直留到现在。
柠檬树:汪安安情绪很不稳定,你们晚上要好好看着她。
眼睛干涩地快要裂开,却哭不出来,直到他的电话拨来,怔忪之后,这才潸潸落了一脸。
我不想说话,直接挂了电话,将手机关了,傻傻地看向汪安安的床铺。
下午,有人轮番来喊我和凯丝,学校需要了解情况,让我们俩一同去校长室走一趟。
凯丝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不少,只是望向我时,眼睛里依旧带着惊恐。我扶着她下床,她靠着我一路走一路哭。
“和风,你说她怎么这么傻啊,怎么可以这样拿生命开玩笑。”凯丝哽咽着,浑身发抖,“我看到她了,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流了一地,混着泥土,暗红暗红的,你说她会有多痛啊……”
她像是个吓坏的小孩子,在我的怀里不停地哭,绕过汪安安落地的那一片时,差点又一次昏厥过去。
而我,并没比她好多少。汪安安早就不在那儿了,唯独剩下一滩已然被冲刷过看不清楚的血。恐怖,像是讥笑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可我无法扭过自己的头撇过视线,只能在怔怔地看了看后,猛然失声痛哭。
凯丝还在耳边呢喃,“要是不那样说她就好了,要是一直看着她就好了,要是……”
天哪,就让这一页迅速翻过吧。我在心里,不知恳求了多少次。
校长室外,有几个人哭得瘫倒在地,我和凯丝都见过汪安安的父母,一眼便认了出来。而身边拉他们俩的是一对夫妻模样,我猜这便是顾少卿说过的汪安安的哥哥嫂嫂。
她爸爸妈妈一见到我们俩,两臂伸着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灌满了泪,“你们是安安的舍友啊,你们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啊……”
凯丝快给他们跪下,赶来的男友终是扶住了她,她便靠在他怀里大声地哭。
一切,仿佛是炼狱。
是永远走不出的涡旋陷阱。
我们都在煎熬。
我们都无法回头。
有老师为我们开了门,走过装潢精致的外厅,仅仅隔着一道门,我们听见了校长训斥的声音。
“你是怎么当班主任的,好好一锅粥全被你给搅浑了!上次论坛的事我都不说你了,这次还逼死了个学生。你是顶尖大学心理学博士啊,连个小小女学生的心理问题都发现不了?顾老师,你一次又一次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我现在对你简直失望透顶!”
我和凯丝开门进来,校长正拿着钢笔不停点着面前的桌子,一见我俩,原本就怒气冲天的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
“进门前要敲门询问,连这点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你们这大学简直白上了!”他一脸的油光满面,嘴角有颗大痣,每说一个字,那点黑色就随着嘴唇动一动,“你们就是汪安安的室友?”
凯丝被男友搀着坐去一边的沙发,我站在墙角点了点头,抬眼便望见顾少卿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是蹙着眉头望向我,然那抹哀默大于心死的神色,让我的心狠狠揪了一揪。
校长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我并不清楚,耳中仿佛塞着厚厚的棉絮,与四周划开极大的距离。我斜倚着墙面,就只会点头,点头,再点头。
余光中,不时瞥向顾少卿,却在看到那抹颀长的身影后,又恋恋不舍地移开了。他是好,他是优秀,可这一切又与我何关呢?
我愿意站在原地,等他不经意回眸间,淡淡的一笑从容。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却已然无力到厌倦了这样一重漫无边际的暗恋。
我曾经说过没有回应的爱情,终究会不会长久。我想,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今天,我想暂且卸下这一份沉重。
爱一个人久了,也会累,特别是在她无力承受现实压力的时候。
凯丝意外发起高烧,学长打车带她去了医院,不多久他便来了电话,说情况不好要在医院住一晚,观察观察情况。
我没有回宿舍,搭着车子辗转去了那家酒吧。厉风行果然坐在老位子等我,见我来了,立刻拍拍身边的位子,“和风,坐这儿来!”
我没拒绝,一声不吭坐过去。看到桌面几盏盛着浅金色液体的酒杯,立刻抓起来仰头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这才觉得不对,又辣又呛,直直一条线烧到胃里,我扔了杯子,埋头一阵咳嗽。
“喂,你别想不开啊,怎么了这是,火气大也别拿酒浇啊!”厉风行在一旁拍我的背,依旧痞气地念叨,“不会喝酒还要逞强,我可算是见识过你的酒品了,你这次可别又给我喝醉了!”
我呛得眼泪珠子直坠,掐着喉咙一个劲地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下。他要了杯水过了递我嘴下,我接过来浅浅喝了一口,淡淡的柠檬味,酸酸的,没有一丝甜味。
厉风行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低着头,只用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朝我望,“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
“你和你那顾老师的事在论坛曝光了对不对?”他几不可闻地长长叹出口气,“说得是难听了一点,不过我知道,其实你们之间还真挺纯洁的。”
原来说得是这件事,我不置可否,只捏着这杯水,透过这抹晶莹,望向其后的光彩琉璃。
“和风,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顾少卿的学生,和他走得还特别近。”他突然而至的一句话,让我每根触角都快速竖起,“我查过他的资料,也顺带研究了一下他平日里接触的人。”
我隐隐回过味来,怪不得那天,他会来店里堵我,当时只以为是纨绔子弟的恶作剧,现在看来,完全是带着目的的。
“为了柳絮吗?”我问他。
“嗯,就是为了她。自她要调去你们学校的那一天起,我就反反复复研究起顾少卿这个人。他们曾经是校友,又互相有过好感,我没办法不多留一个心眼。我太在乎她了,说句挺矫情的话,我根本不能没有她。”
“那你还和她分手?”
他微微一顿,扭过头看我,反倒呵呵笑了,“情人间的分分合合其实很寻常,小打小闹几天之后就又如胶似漆了。只是这一次,她的气性太长了些,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已经将事情闹崩了。”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你现在不明白并没有关系,等有一天你找到生命中真正愿意珍惜的人,而他也愿意珍惜你的人时,或许就能明白了。明明是一对最知心的人,却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反而生了无法逾越的间隙——我和她的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都太任性,还无法学会彻底包容彼此的过失。我嫉妒他和顾少卿的一段过往,而她恨极了我用你做为逼迫的棋子。”
我微微一怔,继而觉得好笑,“棋子?”
“我是说吻你的那件事。”他坐直了身子,抽出支烟来,很快很用力地吸了两口,打了个响指,让侍应生端个烟灰缸来。
直到雪白的烟卷烧了半支,他方才回应上我已然怒气冲天的视线,尴尬地笑着,“我说过我们都很任性,我先用任性的方式激怒了她,她随即便用任性的方式报复了我——但我们没想过,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以至于影响了你和顾少卿。”
我起初没听懂,待这几句话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又一遍,我方才有点懂了,“帖子是柳絮发的?”
厉风行点点头,但很快辩解,“柳絮是无心之举,那根本就是个内部的小论坛,以为顶多来两个好事之徒冷嘲热讽两句,谁知道……”他轻轻握上我的胳膊,“和风,你千万别怪她,她只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一把甩开他,嫌恶地掸了又掸,想也不想,将手里的这杯水整个泼上了厉风行的脸。
“任性的孩子?她一奔三的女人,你居然还能面不红气不喘地称呼她为孩子?”我冷笑,“我告诉你,厉风行,孩子都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拿别人的隐私开玩笑很好玩吗,给别人的身上泼黑很好玩吗,就因为你们俩吵了一架,过家家似的玩分手,就可以把我和顾少卿卷进来,一同参与你们这样无聊的游戏吗?”
他拿袖子擦脸,一手挡着我的张牙舞爪,“和风,你冷静一点,我就是想和你道歉来着!”
“道歉要是有用的话,这个世上还要什么法律还要什么规章,我杀了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能免罪了吗?”我腾地起身,将杯子狠狠甩桌上,“以后别再骚扰我了谢谢,我给你和你任性的孩子都说一句谢谢了,我沈和风不想在你们这场病态的游戏里掺和一脚,你们也千万别挺直了腰杆和我说一句:一切都是为了爱情。虚伪,庸俗,混蛋!”
我拔腿往外冲,无论厉风行在后面喊得多大声,也无论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着一副怎样惊讶的面孔。
人活这一辈子多累啊,千防万防,防不了被人算计。有钱人闹有钱人的心,穷人受穷人的罪。厉风行有钱,也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地陪他女友玩爱情,不用顾及别人的感受,公然拿着别人的私事做催情剂。
而汪安安呢,她辛辛苦苦活得那么累,不过是为了好好念书,拿到文凭,在这深不见底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可她得到什么了呢,只不过是为了几千块钱,便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这区区的几千块钱,到底够厉风行在这样的酒吧消费几次呢——于她,却是出卖尊严而苦苦换不来的一座大山!
我一路狂奔,从未在这样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如此漫无边际的跑过。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扬起一缕缕微黄的发梢,刺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衣服,一针针扎进我的皮肤。
却已经不会在痛,脑子里混沌不堪,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也不知道下一个路口通往何方。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辆银色的轿跑自我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刹车,车头急转,在几要擦上我衣摆的那一瞬,避了过去,车尾却依旧将我刮倒在地。
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尖锐的刹车声刺穿耳膜,轮胎在地面划出长长的两条黑痕。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钻心的疼痛自尾椎爆开,顺着背脊急速蔓延。轿跑内的人很快下了车,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叉着腰骂得理直气壮。
直到车子开走,人群消散,我揉着屁股挪至街边,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相抱的臂弯内,一人在风中瑟瑟发抖。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会被车撞上,再也见不到这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
我想,我该打个电话给谁,告诉他或她,我差一点点就死了。
可我应该打给谁呢,汪安安死了,凯丝躺在病床上,妈妈忙着照顾弟弟,爸爸依旧窝在办公室里……顾少卿呢,他又在何方,做着何样的事,可他拒绝过我,他并不喜欢我,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呢?
我想哭,抵着冰冷的电线杆一个劲地干嚎,我想我多可怜啊,差那么一点点就死了……却居然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仿佛能读懂汪安安前一晚的挣扎和痛苦,她就快死了,可她居然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死拼命地捶打着脑袋,在胸腔剧烈起伏之后,大声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人怎么也不敢呆宿舍,汪安安跳楼的地点,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过道。而她几天前看我的那道眼神,又始终在我眼前来回重放。
我抱着花铲,裹着被子,将所有灯都亮了,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发抖。而灯总有熄的那一刻,当宿舍断电时,我用被子蒙住脑袋,无比大声地尖叫,直到顾少卿的短信让手机屏幕亮起,让我仿佛轻嗅到了那棵柠檬树的气味。
柠檬树:和风,别害怕。
他了解我,可他不喜欢我,更别提什么爱不爱我。
我关了手机,再也不想理会这样不公的一场的感情。
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哭,直到实在受不了了,推门跑出去,照着过道里乳白暗淡的节能灯,耳边还隐隐能听得到汪安安的声音。
她说,“和风,你看,外面的月亮多漂亮。”
她说,“和风,凯丝,我去看月亮了。”
如果天堂里看得见月亮,安安,请记得有我在一同仰望。
我就靠着一边的栏杆,歪着头,目光失焦。
直到后背被石子轻轻一打,下面有熟悉的声音压低中反复喊我,“和风,和风……”
我浑身一颤,直觉抱紧怀中的花铲,所有肌肉都绷得紧紧,迟疑中缓缓转身望下去,有个修长的人影立在大路中央,冲我一遍遍地挥手。
是顾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