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妈妈！”
我站在院长妈妈开着门的办公室门口，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院长妈妈正埋头看文件资料，鼻梁上架着她黑色的老花镜，那副老花镜应该是她新买的，我以前没见过。她听到我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来瞅我，我冲她摇手打招呼。我见到她很开心，笑得很灿烂，以往她每次看到我来都会特别高兴的，今儿个却是坐在椅上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我，脸上慈祥的笑意凝结成了无限的温柔。院长似乎苍老了许多，才多久没见啊，她额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看得我好心疼。
我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飞快地在她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她的脸蛋柔软地像水煮鸡蛋的蛋白一样有弹性。
“媚儿？”她抓住我的手，歪着脑袋瞧我，眼里满是迟疑和诧异。
我问：“妈妈你怎么了？”
“你是媚儿吗？”她双手摸住我的脸，左右端详了一会。
我心里发虚地问道：“怎么了吗？你干嘛这样问我呢？”
“我那粗鲁的健壮的，活脱脱的假小子的媚儿哪里去了？”她眉开眼笑道，“媚儿你的变化太大啦，瘦了也白了不少，跟别的女孩一样正常了，还学会敲门了，快让我好好瞧瞧啊，漂亮了不少啊。”
“哟，院长妈妈，你才多久不见我，我的变化真那么大呀？”我咧开嘴笑道，“这不是院长妈妈以前没少苦口婆心劝我教育我的结果吗？嘿嘿。”
“咳，你还学会贫嘴了？”她拍打了我的手，开心地大笑起来，她的眼眶里闪亮点点的泪光。
我的脸贴进她温热的脸庞：“妈妈，你怎么了啊？”
“媚儿，你真的变了。”她捏捏我的脸颊，“变温柔了，变漂亮了，妈妈喜欢你这个样子。”
“嗯……”我点点头，“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了。”
“啊——”
她诧异地尖叫一声，那惊恐的表情毫无惊喜的痕迹，我心里吃了一惊，按理说院长妈妈应该会高兴才对啊，怎么是这种反应呢？
“难道你知道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松开了抱着她的手，我的身体僵直地立了起来，脑子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呆傻住了。
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我来这个办公室偶然间碰见院长妈妈在看捐赠给福利院三百万的企业家的资料……那个企业家的名字是顾肃棉，他的配偶一栏写的是——林琴雯！
我的脑子真是不好使，果然不是读书的料啊，那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想起来！顾肃棉给孤儿院捐款三百万？是他派人偷偷将我扔到这家孤儿院的，他又给这里捐钱是何意？
“你认识顾肃棉！”我往后退了两步，院长妈妈应该早知道我的身世了，我感到不可思议极了！我最爱的人竟然知道我的身世，而她却瞒了我整整十九年！
“媚儿，你听我跟你细说。”她急忙站起身来扑向我，试图抓住我的手，我躲开了。我突然觉得院长妈妈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那个曾经慈爱地摸着我的头问我想不想自己的亲生母亲的院长妈妈，竟然早就了解那一切了。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头脑昏重，有点重心不稳，只好拔开步子朝门口走去。我想一个人躲起来，不想听任何人解释。
“媚儿，我求你听我说！”院长妈妈带着哭腔猛拉住我的手，迅速地将我搂入她的怀中，我比她高大半个头，她清淡的发香渗入我的鼻孔，有种莫名的舒悦感。我深呼吸了一下，问：“你要解释什么？”
“其实，顾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关心你，从你来到孤儿院的第一天起，你所有的衣食住行他全在关注中，你上的雨斓中学也是他帮忙把你弄进去读书的，不然你也进不了那么好的中学啊。他在背后默默地赎罪，你就原谅他吧！”
她在淡淡地哀求。她竟然为顾肃棉哀求！
我冷言冷语道：“我并没有恨他，何来原谅？”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恨顾肃棉，虽然他不仅拆散我的父母，还犯了弃婴罪，再想想他为了骗林琴雯我刚出生就死掉的事情该是买通了多少医院的人，又是说了多少谎话！
我的心已经冰洁到零点了，我谁也不恨，因为我谁也不爱，心里没有爱的人根本不会去恨任何人。
“顾肃棉是犯了很多错误，可是他一直在关心你。十九年前，我在孤儿院门口把你带进这个院子之后，顾肃棉就出现了，他给孤儿院捐资捐物数也数不清，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慈善家。他说让你姓林比较好，我也就给你取了林媚儿这个名字，其他的事情我也不知情，直到今年的夏天，顾林找到了我，我才晓得顾肃棉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我想顾肃棉是知道忏悔的，不然他不会为孤儿院做那么多的事情。而他做的那一切全是因为你，因为你在这里！”
“可是把我丢到这里的就是他！他在为他自己的良心赎罪，用钱来赎罪！这种赎罪方式，我不稀罕！我们一家人的幸福，他赎得起吗！”我咬紧牙关，“我父母已经不在世了，我再去计较那些恩恩怨怨也没有意义。我想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媚儿，你打算怎么重新开始？”她抓着我的胳膊，紧紧地掐着，生怕她一松手我就跑掉似的。我勾起一抹难堪的微笑，苦笑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开始，我只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想要过另一种生活，和过去狼狈不堪的孤儿生活不一样的生活！
“我想一个人。”我说。
她犹豫了一会后，点点头：“是想一个人静静吗？”
“不是，我说我在想一个人。”我想朱少轩了，特别地想！
莫名其妙地想他了，想扑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随便他骂我“丑小鸭，你哭的样子真丑”，我也无所谓了！
我的心真的好累。
我拿开了她抓着我的手，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她没有叫住我。这么年来了，她理解我的，我累了，不想说话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默默地躲起来，不见任何人。所以她不挽留我。我从办公室走出去，穿过院落，两个调皮的小男孩在打手枪互相追闹，他们瘦小的身体跑来跑去，像当年幼小的我一样爱玩爱笑。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早长翅膀飞走了，一片羽毛也没留下。
离开孤儿院，我在公交站牌附近杵了许久，蓝底白色的公车来了一辆又走了一辆，车门正对着我开了又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车门关上扬长而去，留给我刺鼻的尾气味。不是等不到我想要坐的车，而是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去哪里。我抬起茫然的脸，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冬季的阴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更令我压抑。已然是一月份了，春节也快到了，有些人家开始购置过年的物资。路过的人们脸上也满是对春节无限的憧憬，喜庆的节日给人带来的放松感能明显感觉得到。别人过节可以一家团聚，我呢，每年过节只能回孤儿院跟孤儿们一起过。以前的春节让我有点盼头，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反而对这个温暖的节日毫无感觉了。
“上车的乘客请刷卡，没卡乘客请买票……”公交车内的广播突如其来地响了起来。
一辆公交车倏然停在我的面前，有两个人欢快地跑上了车子。我偏头去看车头上方的电子屏，是410路公交。这辆公交在这一站是每隔半小时来一辆，它走的路线在安华市算比较偏的人，车上的乘客也很少，还有很多空座。司机是一个中年妇女，隔着车窗望向我，那眼神在迟疑中，似乎在问我要不要上车。我冲司机笑了一下，快速地跑上车子，车门吱呀地自动关上了。以前住在孤儿院，去外面需要坐公交车，所以院长妈妈给我办了公交卡，那张公交卡已经用了好几年了，再加上我是一个不懂爱护东西的粗心鬼，这张蓝色的公交卡快要褪成纯白色的了。
我看了一眼车上的路线图，刚好这辆车经过阿茂家那边，我决定在那里下车去看看阿茂。阿茂借高利贷的事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听小枫说他这半个月在找工作，好像真的振作起来了，而叶曼曼因为放寒假已经回家去了。小枫告诉我说，阿茂会振作认真地找工作，是为了叶曼曼，他不想叶曼曼为他担心哭泣。
公交在这个城市偏僻的街道绕来绕去，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下了车，直奔阿茂家去。阿茂开门看见是我，先是诧异了一下，我对他笑着，忽然无话可说。我打量他全身上下，上身着一件深红的长袖毛衣，下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运动裤，脚上是一双蓝色的棉拖鞋。他的头发是刚理过没多久的，短短的平平的，像一个草原一样平坦，整个人看起来轻松有活力，这不太像阿茂原来的样子了。但我却为他的改变感到很欣慰。他侧身示意我进屋，说了句：“外面冷。”
我走进去，原本以为屋里会乱七八糟的，不料这次来，看到的是崭新的家具，亮堂堂的光线映衬出房子的焕然一新。房间里还飘着清淡宜人的茉莉花香，甚是让我意外。茉莉花香是叶曼曼最喜欢的香味，叶曼曼的老家那里有很多的******，她最爱茉莉的小巧和纯白。看来，阿茂和叶曼曼的心意已经接通在一起了，曼曼对阿茂的心意，他悄悄地在接受了。如此，安好啊。我淡淡地笑了，想起我们几个人在阿茂饭店工作的情景，那一段短暂又单纯的时光，仿佛过去了很久似的，有点遥远的感觉，可又明明恍惚在眼前，叫你忘不掉。
“媚儿，小枫说了你的事，你还好吗？”阿茂拉我在客厅一张铺了暖垫的椅子上坐下，用一个干净的玻璃杯给我倒了杯热水。我接过来握在手心里暖手，让下巴靠近杯沿，暖暖的水蒸气拂过我被外面的风吹冻了的脸庞。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坦然地笑道，要让自己看上去真的不受那件事的影响，不然他该担心了，“本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是活是死。如果不认识顾林和他爸爸，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去想我为什么是孤儿的事，因为已经习惯了以孤儿的身份生活，再那样生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你看，即使了解了过去的事情，他们也早离开人世了，对我而言，知不知道他们的事其实对我的生活根本没有什么影响不是？我照样还是孤儿。”
阿茂在我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地叹了口气，仔细地瞧我的神色，不大相信我说的似的。我偏头冲他一笑，“而且，幸亏有顾肃棉的帮忙，不然那天我们三个人要怎么脱险呢？就算花老大发慈悲，让我们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安全回家，那一百万也是少不了要追着我们一辈子的。”
椅子是依墙而放的，阿茂双手放在后脑勺，身子放松地朝后靠去，头就靠在了墙壁上。他的眼睛向上盯着天花板，问：“你不恨顾肃棉吗？”
“恨他？”我呵呵一笑，“那我多傻啊，人家拆散了我的父母，从我老爸那里抢走我的母亲，这也就算了，还把我扔在孤儿院里，骗我妈妈说我死了，他做了那些坏事，是他该受惩罚，而不是我。我恨他，就成了是我受惩罚了，天天活在埋怨和憎恨中，那我的生活还怎么快乐呢？”
“你的心胸太坦荡了，媚儿，原来，我一直不理解你，我还以为你就是一个单纯朴实的好女孩，没想到你的单纯和朴实后面还有一层深邃的智慧。我真是自愧不如。”
“别这样夸我，我经不起别人夸奖的。不过，你自愧不如是什么意思呢？”我隐约感到阿茂的话里别有深意。我喝了两口热水，静静地待他开口解释。
阿茂苦笑了一下，“虽然你没有问过我，但我知道你一直比谁都想知道我借高利贷的原因。”
“嗯……”我沉沉地应了一声。
“因为奶奶的去世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的爸妈刚来城里打工，好不容易买了现在这个房子，偏偏没多久就出车祸走了。于是，爷爷奶奶带着我在乡下生活，从小过的是穷苦的生活。后来爷爷去世了，接着我初中毕业，想读技校，我就带奶奶来城里在这个房子住了。奶奶对我来说，像妈妈一样照顾我把我抚养长大，但她老了就像一个小孩一样需要我照顾她关爱她。可是，我居然连她生那么大的病都没有及时发觉，老人家一辈子穷惯了，对生活也逆来顺受惯了，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忍忍就过去了，压根不会想到去医院检查。我平时在饭店忙工作，白天也没时间陪在她身边，她痛苦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奶奶的去世，我觉得我自己是有罪的，是我没能照顾好她的晚年。”阿茂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雾，他始终盯着天花板。
“阿茂……”我除了叫他的名字，别的一概吐不出字来。
“奶奶生病的那段时间，你也拒绝了我，我看到你跟他们走得很近，夏小正和商大宏他们都挺喜欢你的。我以为有钱人会比较讨人喜欢，哪个女孩不喜欢富得流油的白马王子呢？”阿茂眨巴着眼睛，在努力不让他眼眶的泪掉落下来。
我低下头，尴尬地拿牙齿咬着杯沿，牙齿碰撞玻璃发出“咯咯”地脆响。阿茂那段时间对我的误会看来是极深的啊，怪不得以至于他后来不怎么待见我，对我敬而远之，毫无以前的亲近感。那个时候，他一定很恨我，以为我嫌贫爱富！
“奶奶去世后，我开始恨自己的无能和贫穷。因为我的贫穷，奶奶有病自己忍着，直到晚期离开人世。因为我的贫穷，你也不喜欢我。当时，我的世界真的是一片黑暗，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我颓废不堪，不想见任何人，不吃不喝地想了三天。我决定要拿我自己的人生搏一搏，反正我一无所有了，就剩自己一条命，我觉得我的命也不值钱，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所以，最后我找到了花老大。”阿茂越说越有鼻音了，他在遏制自己想哭的情绪。他放下抱着后脑勺的双手，揉揉他发红的鼻头。而我已经难受地红了眼睛，模糊了双眼。
我咽了口水，手中的杯子凉了，我的手也被它暖好了，我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阿茂，你误会我了。”
“对不起，媚儿，那个时候我的想法太过于极端。”阿茂说，“是我的错，还差点连累了你们。”
我摆摆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和小枫没受罪啊，大家没事就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嘛。最为你担惊受怕的是叶曼曼，她没少为你操心。”
“呵——”谈及叶曼曼，阿茂竟舒心地一笑，“那傻丫头，她就像一道刺眼的光，照在我黑暗的世界里，把我从错误的边缘拉了回来。如果没有她，不敢想象，我该有多孤单呢！”
“我打算把阿茂饭店买回来，重新开业，不想找工作了。”阿茂如释重负地接着说道，“你和小枫有自己的服装店了，应该是不会回来帮我了，我怀念以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啊。”
“我……”我认真地看着阿茂，“阿茂，我决定开始新的生活，服装店我再无心去经营了。”
“咦？”阿茂震惊地看着我，“你打算做什么去？”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我不应该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虽然了解了身世，表面上我依然是孤儿，可我内心深处已经不再为我是孤儿而感到自卑了。”
我仰起脸，冲着天花板上的挂灯开心地笑道。朱少轩坏笑的脸出现在白净的天花板上，今天为什么总在想他呢？但我的心里却是快乐的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