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约我在一家饭店见面。
我过去的时候，他坐在窗边的二人桌，桌上没有任何喝的东西，服务员连水都没上。我猜他应该也是刚到没多久。没一会，服务员端着两杯饮料上来了，我喝了一小口，是酸梅汤。
这家饭店门面漂亮大方，内部装修温馨时尚，我从未在这种高档次的饭店吃过饭，走进去之后，浑身感觉不自在。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层次的地方，是会有拘束感的吧。
我坐到顾林的对面，他在望着窗外发呆，竟没注意到我来了。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惘然，眼睛微微地眯起。
我叫了声顾林，他才回过神来对我笑了笑。
“肚子饿坏了吧，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他抱歉地说道。
我摇摇头，淡淡地笑了。等你再久，我也愿意，何况才等了两个小时。
服务员送上菜谱，他叫我点自己喜欢吃的菜，我这人不挑食，什么都能吃。我胡乱地点了两个菜，把菜谱推到他面前，他抿嘴笑了，看也没看菜谱，便念出了几个菜名，服务员一一记下来了。
等菜的过程有点漫长，我找不到话题和他说，他好像心在不焉，也不怎么说话。
饭店门口进来了几个人，边说话边笑，我扭头去看，心下叹了一句：冤家路窄——是那三个恶少，朱少轩走在最前头，双手插裤兜，仰头微笑着。看到他那副拽样，我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顾林惊了一下，问我：“媚儿，怎么了？”
“是他们——”我看着朱少轩那边。
顾林放眼看过去，低头浅浅地笑了：“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不然，上次你也不会为他们打架。”
“谁和他是朋友！”我脱口而出道，我和朱少轩虽然相互认识，但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顾林笑道：“哪个他呢？那边一共有三个人。”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才想起我找顾林的原因：“顾林，你认识的企业家应该很多，你知道有个姓顾的企业家吗？”
“如果算上我这一个年轻的企业家，那我是不是符合条件？”他莞尔道，“我父亲也是安华市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你找他还是找我？”
我正色道：“不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忘了跟你说，我是一个孤儿，在安华市孤儿院长大的。今年年初有个姓顾的企业家给孤儿院捐了三百万，我想知道他是谁。”
顾林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他是谁，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咦？”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地看他，他今天怪怪的。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他，我是孤儿院出来的孩子。他现在知道我是孤儿，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一样。不过，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让人惊讶的，孤儿虽是社会中一个特殊的群体，但我也没把自己是孤儿当成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
这时，服务员陆续上菜来了。我看气氛也不好再说下去，于是就此打住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认真地吃饭，有时候给我夹夹菜。我低头吃着，心思早跑到别处去了。院长妈妈今天怪怪的，顾林也怪怪的，搞得我的心情变得莫名其妙了。
顾林结账的时候，我在饭店门外站着等他。
“林媚儿，你在这里？”
身后传来朱少轩的笑声。
我倒忘了他在这里吃饭，可是他吃得也太快了吧？比我们来得晚，却和我们一起出来。
我回头懒洋洋地瞅他：“巧啊。”
夏小正和商大宏涌到我的面前，满脸带笑地看我。我撇撇嘴，转头看向别处。夏小正说：“媚儿，你不喜欢我啦？我还等着你做我女朋友呢。”
我没好气地白他了一眼，他对小枫的那个传言兴趣不减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拿这个开我玩笑，有够无聊的家伙！
商大宏指着我的脸：“嘿嘿，林媚儿脸红了耶。快看，快看，脸红扑扑的。”
夏小正嘻嘻地笑开了，朱少轩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瞧我，然后嗤嗤地笑了，那脸色明明就是在嘲笑我了。
我不太相信地捂住我的脸，一点都不烫，哪里会红呢？
三个恶少哈哈大笑起来，很明显我被商大宏光明正大地耍了一把。
“你们三个神经病……”我才骂了一句，忽听到背后响起顾林的声音：“少轩，你们在干嘛？”
朱少轩脸上的笑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关你屁事。”
夏小正和商大宏识趣地收敛了笑容，都望向一脸严肃的顾林。
“朱少轩，你说错了，媚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敢欺负她，我绝不放过你。”
顾林的语气坚决而发狠，我惊诧地看向他，他从未这样对人说话的。我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值得他为这点小事动怒？朱少轩他们和我只是开玩笑，又不是很过分的玩笑话，他至于生气吗？
“哟，顾林，你以前对我姐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既然你这么护着林媚儿，那我以后就更要欺负她了。”朱少轩说完，不爽的眼光甩给了我，我略微皱起眉头。
这两个男人是在为朱千瑜而宣战吧？偏偏是我夹在中间，我招谁惹谁了？
我失落地看了顾林一眼，转身要走掉。朱少轩猛地抓住我的手，“林媚儿，你应该知道他和朱千瑜的过去吧？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他是一个只会让自己的女人痛苦的男人，你这个猪脑袋不长记性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手，“你姐和他有什么样的过去，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应该记得我和你说过吧，他是我朋友，朋友而已，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我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大家都愣住了，我也怔住了。我干嘛突然生气，说的那些话反而显得我和顾林之间以及我和朱少轩之间仿佛有暗昧不清的关系，更容易惹人误会了。
夏小正叫道：“林媚儿，你是怎么了？”
我不敢去看顾林，转身急急地跑掉了，在他们惊愕的眼光中狼狈不堪，不如逃离。
我跑过了一条长长的街，拐到另一个街口时，再也跑不动了，停下来靠在一根路灯杆上喘气。
想起刚才那个场面，实在太让人难堪了。都怪朱少轩，他一见到顾林，脸马上就拉下来了，冰冷地如沉睡千年的木乃伊。
“林媚儿，你……跑得那——么快……干嘛啊！”
朱少轩竟然追着我跑了一路，他停在我面前弯下腰大口喘气。
他跑得满头大汗，本来穿得齐整的白色衬衫此时已经敞开了三个扣子，我可以看到他结实的胸肌。
我见到他这样，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忘了问他为何尾追而来。
他站直腰板，朝我走近了些，对我说道：“你别和他在一起！”
“你跑过来，就只为了说这句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的脸红彤彤的，他是跑得太累而脸红的么？
“要不然，你以为啥？”他邪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因为担心你跑路被车撞才跟过来的？”
这个人嘴巴总是吐不出一句让人听了不生气的话。
我说：“我和谁在一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必要专门跑过来劝告我吗？”
“不是劝告。”他忽然板起一张冷脸来，“是警告——你别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姐的男人，他只能属于我姐。”
“你太霸道了吧！恋爱是自由谈的，他和你姐已经结束了，他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想和顾林谈恋爱的意思，但我说的话听起来挺容易让人误会我的意思。
“林媚儿，难道你喜欢顾林？”他睁大了眼睛。
“对，我真正喜欢的人是顾林。”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喜欢顾林是我的事，和顾林没有关系，我从来不敢奢求顾林也喜欢我，我明白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能做朋友对我来说已是万幸。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冰冷，死一般的冰冷。
朱少轩的表情让我感到可怖。
我不由自主地稍微后退了一步。
“那句话，当你没有听过。”我丢下话，转身拦下一辆的士，迅速地上车走人了。
我有什么资格喜欢顾林？我拿什么去喜欢顾林？我和顾林原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即使我不在乎门当户对那些守旧的观念，我也没有资格喜欢他。他像是天上的启明星，我是地上的小草，只有默默地仰望他的缘分。
林媚儿，原来你如此自卑呵！
我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司机语气柔和地问我去哪里，估计他看见我流泪了，不敢大声和我说话。我抹掉眼角湿湿的泪，说我回家。
司机犹豫了一下，又问你家在哪里。
我说孤儿院。
对，我回孤儿院吧。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最初的家，更是永远的家。
院长妈妈在办公室里看一些资料，专注的表情十分入神，我进去的时候没有敲门，走到办公桌前，静静地看了她半天，她都没发现我来了。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在翻看的文件，纸上最上面的一排大字：顾肃棉的个人资料。
顾肃棉？
是那位捐三百万的企业家吗？
她现在查他的资料是为什么？难道人家捐款的时候她没有了解过人家的底细？
我看到配偶一栏，写着：林琴雯。
“他是你今天见面的企业家吗？”我轻声问道，“顾肃棉。”
院长妈妈的手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是我，急忙把手中的资料盖上了，还抓来一本书放在上面。
“你进来要敲门啊。”院长妈妈尴尬地笑着，“这孩子一点礼貌也没有。”
“你不是不知道我的秉性，我什么时候敲过你的门了。”我调皮地冲她眨眼。
她宽慰地一笑，站起身来，“吃过饭没？”
“和一个朋友吃的。”我抱住了她。
她拍拍我的后背：“你瘦了。”
“有吗？”
“瘦了好多，不是说阿茂饭店停业了半个月吗，你天天做什么去了，居然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每天不好好吃饭呢？”
我这半个月以来，天天坚持跑五公里。自从买高跟鞋的时候，那个导购员用鄙夷的语气说：你这体重……我就决定我要让自己瘦到不能再瘦为止。小枫说瘦成女明星唐嫣那样就可以了。唐嫣身高一米七二，身材特别苗条漂亮。
所以，我把唐嫣的海报贴在我的房间里，每天去跑步前看一下，鼓励自己要瘦成她那样。平时爱吃的零食我也不吃了，饭量更是控制成像小枫那样小，一顿饭只吃一碗米，以前我的饭量可是大得惊人呀！
才半个月，瘦身效果不会太明显。院长妈妈是最疼爱我的人，我的一点变化，在她那里当然会被放大。
她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办公室，我明白了，她不愿意谈关于顾肃棉的事情。
“妈妈，那个把我丢到这里的女人，她还活着么？”
我思忖了好久，才开口问道。
我们走在长廊里，有几个孩子互相追逐，绕来长廊，又跑走了。稚嫩的笑声却久久不散，飘在我的耳边缭绕许久。
“媚儿，你想她了吧。”她幽幽的眼神望着前方。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那个女人了。
“媚儿，这么多年来，你不提她，其实你很恨她，对吗？”她握起我的手，摸着我的掌背。
我恨那个女人？也许吧。
不想去提起，心里却一直记着的人，往往是最难忘的，是只可以藏在记忆深处的人。那个女人对于我来说，甚至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在我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也许把你丢到孤儿院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的妈妈，她只是负责丢弃你的人呢？”她忽然问道，“媚儿，你有想过你的亲生父亲应该是什么样的吗？”
我说：“从来没有。关于他的半点消息也没有，我想象不出来他的样子。”
她苦笑。我也苦笑。
“妈妈，我有你就够了。”我抓紧她的手，“谢谢你把我养这么大，妈妈，谢谢你。”
“傻孩子。”她的眼泪在她小小的眼眶里打转。
我陪她走了很久的时间，把孤儿院都逛了个遍，我们聊了好多的东西。关于孤儿院，关于我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关于其他孤儿的事情……
七月中旬，阿茂的奶奶去世了。
阿茂的奶奶死前，她抓着阿茂的手，流着眼泪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将来遇到一个好女孩就结婚吧，幸福地过完一辈子。人的一辈子真的说长也短，要懂得珍惜时间，珍惜爱你的人。
阿茂当时哭成了泪人，他不断地点头。
我在一旁泪流成河。小枫则是抱住了商大宏哭得惊天动地——夏小正和商大宏也在。
我不止是为阿茂失去最后一个至亲而哭。我想到了我那不知在何处的亲生父母，心中更添凄凉。
如果我不是被抛弃的孤儿，我的命运又该是怎样？
阿茂的奶奶希望死后能土葬，她说人老了能落叶归根是最好的。
可是，阿茂选择了火葬。
阿茂抱着奶奶的骨灰回家了，他说他要让奶奶永远在家里，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在家等着他回去做饭吃。阿茂后来忧伤地对我说，爱一个人是自私的，所以他宁愿自私一点，不遵从奶奶的遗愿，而选择举行火葬。
叶曼曼知道他奶奶去世的消息，从浙江坐火车赶回安华市，终究是晚了几天，没能赶上火葬的那天。叶曼曼抱着阿茂哭成了泪人，她说在他最悲伤的时候她没有陪在他身边。阿茂一动不动，一个字也没有说。谁懂得阿茂心中的悲伤到底有多悲伤呢？
阿茂决定不再开饭店了。他想把奶奶的后事弄完后，再做其他的打算。
我和小枫只好去寻其他出路。学子超市总部的人事经理突然打电话通知我回去上班，不仅工资翻倍，而且只要我表现良好，一年内给我升职，可以进总部的管理阶层。我纳闷地追问对方，为何这个时候通知我回去上班，并且待遇不是一般的好？对方客套地说了几句，夸我以前的工作表现不错云云，然后让我考虑一下回去上班。可惜，我对自己发过誓，我再也不回学子超市工作，再也不踏进艺设大一步。因此，我拒绝了。
小枫问我有何打算，我说我不想再去给别人打工了，自己开店是最好的选择，问题是我手上的资金远远不够。小枫考虑了几天，决定和我一起开店，两个人共同出资开一家服装店。
我说：“服装店需要的资金比较多，我卡里只有一万多块，你平时花的比我还大手大脚，你能有几个人民币？”
“我没钱，但我还有家人啊，我妈说了她和我老爸会支持我的。”
“哦……”
阿茂奶奶的过世，对我产生了极深刻的触动，我开始对“家人”“亲人”这类的字眼很敏感。
小枫见我态度忽然变冷淡了，莫名其妙地瞅了我一会，我假装开心地笑道：“好啊，那我们一起开服装店，钱不够的话找朋友借借也行，一两年应该能还上。”
“我觉得你变了好多。”小枫若有所思道。
“是吗？”我笑道，“哪里变了？”
小枫想了想，认真地说道：“首先是外貌，你变白了一些，当然与我美白的肌肤相比，你还差得很远（这时，我鄙视的表情甩给了她）。然后是体重，你瘦了十斤，以你一米七三的海拔，现在70公斤，虽然和唐嫣苗条的身材相比，你还差了很多，不过你也算丰满型，有些男人喜欢丰满型，你就祈祷你喜欢的顾林不喜欢骨感型女吧！”
我砸给她一个抱枕：“去你的！谁说我喜欢顾林？”
难道朱少轩把我喜欢顾林的事告诉商大宏了，然后传到了小枫的耳朵里？
“我是你最亲近的闺蜜，你不说话，我也能猜到你心里想的那点东东。”小枫右手小指伸进她的耳朵里掏耳屎。许多美女特别注意自己的美好形象，可是小枫不这样，她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总是任意“妄为”，鼻孔痒了她会拿手指去挠，眼睛进东西了她会当众拉开眼皮看镜子。
有一次，商大宏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点污垢，告诉了她，她也不去洗手间洗脸，直接拿手就擦掉了。商大宏当时哭笑不得，商大宏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小枫如此不拘小节的女孩，比起他见过的那些所谓的淑女有趣得多了。
夏小正曾告诉我，商大宏早已经喜欢上小枫了，不然他也不会天天找小枫。阿茂饭店开店的时候，商大宏天天去饭店，现在饭店没了，他天天就约小枫去外面玩。
“小枫。”我轻轻地叫道。
小枫“嗯”了一声。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这张我看了十多年的脸庞啊，总是百看不厌。我现在多么感恩生活，让我拥有小枫这样亲的姐妹，有阿茂那样好的哥们，有叶曼曼那样傻乎乎的朋友，有院长妈妈那样慈爱的长辈，有顾林那样善解人意的……哥哥。
把顾林定位为哥哥，比较妥当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