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文辉约在北京站一起回冰城。
今天是二月十三号，大年初一。我们打算一起回去过情人节。
昨天晚上的年夜饭，吃得冷冷清清的。继父、母亲，还有我，三个人相对无语。
路上我一直反复听那首梁朝伟、吴思琪演绎的《花样年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听它。一遍又一遍，直到列车停靠在北京站的站台，我才拿开耳机。
我们约好在出站口会合。我只背了一个大包包，里面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总是喜欢背着它们，比如我的DISCMAN，手机，通讯录，化妆包，一支中性笔，一包已经发皱还没抽完的香烟，两包面巾纸，两张最近最喜欢的CD，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钱包，以及还没送给梁大哥的火机。
出站口，我没看到文辉的身影，却看到了他老婆。她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打招呼，我说怎么这么巧？她笑着说，不巧，不巧，我是被派来接你的。
接我？我愣了一下。
他突然有事先飞回冰城去了。没来得及通知你。所以派我来送你上车。她解释道。
他……我游移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文辉并不知道我们认识，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
那火车是什么时候的？我似乎松了一口气。
明天。
什么？明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明天呢？不是说好买了今天的票吗？
谁知道怎么搞的，好像是售票员给错了他又没看清楚。
可是，明天走的话……我盘算着时间，怎么也要后天中午才能到冰城呢。我甚至忘记了身边站着文辉的老婆。
那个……我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问出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笑了，原来上次见面我们聊得太投入，以至于她忘了自我介绍，我也忘了问人家的名字。我叫宁愫心。
那我叫你宁姐姐好不好？
满亲切的，不错。她肯定了我的问话。
那……票不能换了吗？我再次想确认。
我想早已经没票了。最近客流量很大的。如果你今天非要回去，有可能要站回冰城了。
老天！真不敢想像那是什么样子？
还有一个办法。她提出新的意见。
你今晚坐夜班飞机回去。
飞机呀……这……现在还来得及买票吗？我盘算了一下又问她。
文辉准备了一张火车票和一张机票。他让你自己选择。她接着解释。脸上隐约可见她的心在痛。我知道你是想赶在情人节之前回去，他在那边等你。她戳破那层窗户纸。但他知道你会晕车，如果你选择飞机，势必还要坐一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回到住所。你自己选择吧。
不过，再怎么也要等到晚上才能走，不是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那就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说吧。我终于做出了一个不是决定的决定。对了，还要麻烦你帮我联络一家酒店或者旅馆。
不用了，你和我一起回家去吧。宁宁可是总嚷着要见你呢。她出言阻止。
这样会不会不方便？我犹豫着，大过年的，跑到人家家里去是不是不太好？
当然不会。大家都会很高兴看到你的。她继续对我做着说服工作。
那好吧，麻烦你了，还请多多关照。
坐在飞往冰城的飞机上。我的脑袋里还盘旋着白天在文辉家里的一些片段。伯父伯母的热情，宁宁的撒娇和心事，还有像大姐姐一样的宁愫心。
宁宁还在为父母是否会离婚而发愁。她一直是个很敏感的孩子。我劝了很多，还给她讲我自己，她的叶姐姐，从小就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不过有个继父也不错呀，有糖吃有钱用，对我就像亲爸爸一样。老天，饶恕我说了谎话，这是善意的谎言。我相信你一定能原谅！
我打开随身带着的HALLO KITTY的小镜子，看着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刚刚哭过。宁愫心一早亲自送我到机场，在分手前，我拥抱着她说，请允许我再霸占他几天，过几天我就把他还给你，故事该是到了有个结尾的时候了！
在机场遇到文辉时，我有一秒钟的诧异。
我问他，宁姐姐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他否认。是直觉吧，觉得你一定选择飞过来。
你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嘛。我调侃他。
不，他再度否决我的提议，是我对你有信心。
我微微地拉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善解人意地接过我的背包。走吧，咱们回去再说。
坐在他车子里，我问，你公司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爽快地回答：一切OK了。
哦……我疲惫地闭起眼，我一直不喜欢坐飞机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每次飞机起飞或者降落时，我的心总是会提到嗓子眼，就怕出什么事情，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从没发生过什么。
坐在文辉身边的我再没有精神和他聊天，我硬撑着，不想睡。最后还是文辉看不过去了，说，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家我叫你。然后还脱了件外套给我当被子。
于是我不再勉强自己，甜甜地睡过去了。我总是害怕坐车，我晕车晕得实在厉害，半个小时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再坐下去铁定会吐。有人说这是心理作用，谁知道，反正这种状态我一直无法摆脱。我总是在车上睡觉，因为这样的话，路程就会被我睡过大半。不过今天我是真的累了，我同时选择了两个自己很不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为了赶着回来和身边的男人一起庆祝情人节。这还是一个我即将与之分手的男人，我的选择是不是真的很愚蠢？不想了，我要睡了，希望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
我的身体真的很糟糕，一番折腾之后，我又倒在床上了。有点发烧。
茵茵和文辉都经常劝我多运动，可是我就是懒得动，要知道我初中加高中六年的八百米考试都没有及格过，不，中考体育测试时绝无仅有地跑下来过，不过早已超了时间，呵呵，我是在用散步的速度跑步呢。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天生体质就弱，心脏功能不太齐全，所以静态运动比较适合我。
早饭我一点儿都吃不下。
我躺在床上，头昏昏的，又睡不着。
刚刚文辉拿了一片阿司匹林给我，据我长久以来的经验，我知道药力至少要半小时才能起作用。
不知道文辉去忙什么了。我现在好想抱抱他。我需要一些温暖，一些拥抱。
我真的变得脆弱了？或许吧，我现在很讨厌在需要被人呵护的时候只能拥抱空气。
文辉进来了，他手上不知端了一碗什么东西。他说，叶凌，起来喝点白粥吧，你一点东西都不吃，没有抵抗力的。他先是把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我扶起来让我靠坐在床上，他说，我喂你吃，好不好？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别人喂我吃东西。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排斥成为一个弱者。白粥熬得很不错，很香，很稠，清清淡淡的，是我最喜欢的口味。有时候我吃东西满挑的，任性吧。
我跟文辉第一遍说出我的想法，他只是惊讶地看着我让我再重复一遍，我说我想让你抱抱我，可以吗？他笑了，笑得很眩目，眩目得我看不清他的笑容。
他现在也躺到了我的身边。
床的上部，只点了一盏壁灯，房间里的灯光柔和却不暧昧。我们面对面看着彼此，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只是这样脸贴着脸，心贴着心，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拥着彼此，仿佛在拥抱着整个世界。我竟感觉自己十分地不舍，不舍得把这个男人送还给他的家庭。
我很自私的，我是一个自私的女孩。可是我有良心！
几个小时的光景，天大亮起来，我又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了。
我跟文辉说今天一定要由我来制定节日计划。
他说好，好，好，都听你的，我的小凌凌。
什么呀，像在哄襁褓里的婴儿似的。我边抗议边一拳向他飞过去。当然我一个弱女子只会些花拳绣腿，他竟连躲都不躲一下，真是不给面子。
我们决定先去超市购物，然后在家里度过这一天。是呀，情人节嘛，到外面凑什么热闹，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二人世界。
这是一个大型的仓储超市，大到家电小到钥匙扣这里应有尽有。我以前说过的，我一直很喜欢在超市里购物的悠闲自在，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旁边有个推车的劳力，我只需将想要买的东西放进购物车内，而他在旁边推着车，偶尔给我一些购物的意见，就好像一对很默契的夫妻……只可惜一切都是假像！
走到特展柜台时，看到很多人在买巧克力。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他：我的情人节礼物呢？
他神秘地说等我们回家就知道了。
我撇撇嘴，最好不是巧克力。
为什么？怕胖啊？他不解。
NO，那些东西太甜太腻了，不适合我的口味。但是我很喜欢阿尔卑斯牛奶糖的广告，结婚时伴郎掏戒指只掏出两颗阿尔卑斯牛奶糖，然后新娘新郎就互相给对方剥了一颗糖来吃，很浪漫是不是？我笑着回忆电视广告里的画面，不只浪漫也很温馨。那样一个美丽浪漫的婚礼，是所有女孩心中的梦。
我准备的礼物你也肯定会喜欢的。他再度神秘地笑笑。
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快一点回去吧，我都等不及要拆礼物了。我笑着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好好好，不过叶凌小姐，至少我们要先去排队结账才可以离开。
嘻嘻……我当然知道。你这家伙，又要糗我是不是？
……
寒假里特训出来的厨艺是我送给文辉的一大惊喜。看来什么事情都是熟能生巧，怪不得经验论者总是那么得意忘形。
我的计划是中午吃中餐，下午去听音乐会，然后晚上再以西餐的浪漫给这个情人节锦上添花。
午饭我们只是简单地做了几道菜，毕竟时间有限。
下午的音乐会气势磅礴，煞是好看。不过整个下午，我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琢磨晚上的菜式。
怎样才能显出这个日子的与众不同呢？
晚餐。
我安排了这样的菜式：开胃菜，水果沙拉，生菜沙拉，正餐是牛排，还有甜点。这和我们第一次一同用餐时的菜式一模一样，或者口味会稍有不同，但足以勾起我们对想往的回忆。
而文辉，又一次从他的宝贝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他说，这就是送给你的礼物。
我调侃地问，你不是禁止我喝酒了吗？现在不怕我变成酒鬼了？
不，这瓶酒很是与众不同的。他又是做出一脸神秘的样子。
怎么不同了？我接过酒瓶看了又看，都是英文，真是看得我雾煞煞的。
他似是无奈于我的英文文盲程度，然后才笑着说：这是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产的红酒。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哦。
哦，老天！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不敢相信地再度拿起酒瓶再仔细看了又看。
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呢。他似乎对我的惊喜很是满意。
我笑着把酒瓶递给他，快打开，我都等不及要尝一尝这和我一样年纪的红酒是个什么味道呢！
酒，弥漫了我们所有的思绪。
我们在溢满酒香与暧昧的房子里舞动。伴着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
我们紧紧相拥着，这样的世界里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我们在房间里随着音乐的旋律舞动，舞动！
我们疯狂地爱抚着爱怜着对方的每一寸肌肤。什么世俗在这一刻都是多余的了。
我们只为对方存在，至少今晚，至少现在——
……
我在厨房里忙活着两个人的早餐。
曾经我是那么渴望这样的生活，早上做好早餐等着送丈夫出门上班，像每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可是，现在的我却突然觉得一切并不像我原来想像得那么美好。如果每天都是这样周而复始地生活，是不是很没意思呢？
平底锅里的煎蛋有点焦了。我赶快关掉了燃气灶。
然后转身回到卧室，准备去叫醒还赖在床上的文辉。一进门，就见他还稳稳地好眠着，我坐在他的身边，我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他却似乎不愿醒来。难道要像吻睡美人那样吻醒他？不会吧。不过如果试一试的话……也满好玩的，于是我玩心大起，在他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这回可真的醒过来了。
我笑着说睡美男，起来吃饭吧。我还有后续计划呢。
什么计划？
我拿出特意从滨海市带来的《花样年华》影碟。我对文辉坚持说：不管你是否看过这部片子，今天都要陪我重新再看一遍。
我们就坐在沙发上，我倚在他的怀里，开始欣赏这样一部充斥着遗憾和悲凉的电影——
片头：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
一九六二年香港……
他们在同一天搬进同一层楼房，成为门户比邻的邻居，命运已将他们放在一起了……
……
周慕云：有时候我在想，要是还没结婚的话，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
苏丽珍：可能会开心一点吧……
周慕云：……
苏丽珍：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婚姻是这么复杂，还以为一个人做得好就行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单人自己做得好是不够的。
周慕云：不要想得太多了……
苏丽珍：你没事吗？
周慕云：其实我跟你一样，只是我不去想，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老是要问自己做错什么了呢？何必浪费时间呢？我不想这样下去。
……
周慕云：回去打个电话给我……你不用说话，响三下就好。
苏丽珍：……好。
周慕云：……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苏丽珍：……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
周慕云：本来我也这么想，所以不怕别人说什么……我相信自己不会跟他们一样的……可是原来我会……我知道你不会离开你先生……我想走开。
苏丽珍：我没想过你真的会喜欢我。
周慕云：我也没想过……以前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现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就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没什么……但是我开始担心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最好是别回来……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苏丽珍：什么？
周慕云：我想有个心理准备.
苏丽珍：……
……
苏的公司……电话铃响
周慕云：是我……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
苏的家中
苏丽珍：是我……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
周慕云：……从前有一些人，如果心里有了秘密，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会跑到山上，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然后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会永远留在那棵树里，没有人会知道……
……
一九六六年，柬埔寨
柬埔寨的一座寺庙。
周慕云向一根柱子上的洞里倾诉着自己的秘密。
……
我轻轻地念着最后出现在电视屏上的字幕：“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念给我们两个人听。
他不语。
我再度轻轻地开口：是时候了！
他抬起头凝望着我。
我犹如叙述故事般——其实我和你的妻子早就见过面了，那还是二〇〇一年的时候。她是个很温柔很有内涵的女人，我想我一直极力回避的问题是该要面对的时候了，从前我总是不敢和你提起她，我怕我们之间炙热而脆弱的感情因为她而分崩离析。可是，事情总要有个结果，无限期地拖延只会让我们三个人都痛苦。我爱你，她也爱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更爱谁？我从不问，我现在仍然不想问。我不想自己像个破坏人家婚姻的第三者那样，强迫你离开你的家庭，你的老婆和孩子。所以，我退出！
这是你的最终决定吗？他以一种过分沉稳的声音发问。
是的。我深呼吸。
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
因为我也是个渴望爱情的女人，我也很自私，自私到不愿放弃，不舍得放弃，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错误是要及时纠正的，任错误延续的结果只会导致更大的悲剧。我的眼泪又开始涌出眼眶。
连一个申诉的机会都不给我吗？他递给我一张面纸。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我回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不语。
我没有看他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