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沛宁就和南雁单独出门去了。春节过后的南宁阴雨绵绵，气温虽然不特别低，但那种湿冷是直抵骨髓的。臃肿的衣裳将两人的形体放大，挤在一把伞下，只能靠得很近。沛宁的心有些酸，他竟不曾跟王镭合打过一把伞的。王镭回南宁过春节，总是骑一辆自行车前来的。从她家里住的西郊，披着一件自行车用雨衣，一路过来，脸上都是细碎的水珠，裤脚和鞋也总是湿的。他们然后总是一前一后，又骑了车出去，跟那些从全国各地回来度寒假的同学汇合，去舞厅跳跳舞，到大排档上吃顿火锅或煲仔饭。眼下王镭已经到了普林斯顿，这个季节的新泽西该是大学纷飞了吧？他再收不到她的信了，想象不出她的生活情形。他竟然都不曾为王镭这样打过伞，意识到这点，他轻轻地揽住了南雁的肩，心里生出疼惜。南雁靠过来，一头浓密的短发触到他的颌下，痒疼痒疼的，令他有点想哭。
南雁从广西药科学校毕业已有两年，在药检所的药理分析室当化学分析员。她姐姐南鹭大学毕业在建设银行上了几天班，就应聘去了深圳工作。南雁在北海跟父母住在一起。这真让人窒息，南雁说到这儿，忽然蹦出一句，吓沛宁一跳。这种在沛宁听来多少有点文艺腔的话，从南雁这样外表温顺的女孩子口中蹦出，听起来特别突兀，一下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生出好些许好奇。沛宁问一些她工作上的事情，南雁说有点不屑地说，无非就是化验室的那点事儿，按药典做一些非常规范的操作，一点创造性都没有。沛宁哈地笑出声来，他当然知道那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事儿，心想，这样的话，要是王镭说出来，百分之百对的，可南雁不过是个大专毕业生，她们受那三年的训练，就是那点儿事儿啊。他想逗她的，但看南雁的脸因提到那点事儿而拉了下来，两个大眼核一转，飘出了寒雾，看着竟出了几分她姐姐南鹭那种高傲的冷峻，沛宁只得板起脸，跟着点头。他又问南雁大年学里学过的课程。药理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化学分析，问，物理化学你们都没学吗？南雁有点茫然，摇摇头，说，没有，都说物化挺难的。沛宁就哼了一声，想也没想就说，那要看是谁说。他们谈这个话题时，两人正坐在中山路小吃街的小店子里唏哩哗啦地吃着热腾腾的酸辣老友粉，南雁看上去并不在意沛宁的轻慢，只听安静地给他的碗里添着汤水和菜，那表情里竟带着恬然。沛宁心下有些吃惊，想她这自信是哪里来的。这也让他生出愧来，他不愿意说这女孩子是怪的，却真的觉得她是奇的。
沛宁和南雁的关系是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定下来的。那时新生园是南宁城里最热闹的冷饮店，夏天一楼卖清补凉，雷公根王老吉之类，二楼则是卡座，卖冰激凌冷饮，永远是人声鼎沸。到了冬天就经营火锅。沛宁那日带了南雁从南湖划船回来，进了新生园。当火锅的汤水在气派的纯铜质炭火炉里沸腾开时，南雁不时起身，用大汤勺不停地在那噗哧噗哧作响的汤水里搅动。沛宁看到南雁那双大眼上的长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暗影，生出想去触觉一下那睫毛末端的冲动。炭火突然噼啪弹出来，四下溅开，南雁就啊地轻声叫处，身子一缩，再看到沛宁呆看着自己，就咬了唇一笑，脸色给那炉里的火映得通红，让沛宁想起前一日去中学班主任徐老师家里，看到的那张王镭寄给徐老师的贺年卡。卡上插着王磊穿着白毛衣，表情安静地坐在她导师家的壁炉前过圣诞的照片。那壁炉的火是如此旺盛，壁炉边上垂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红袜子。王镭的胸前别了一朵圣诞红的花，看上去更沉静了。她抿着唇，似笑非笑，要再仔细看，竟有些忧郁。这个对比，让沛宁非常感伤，他一把握住南雁拿着大汤勺的那只手的手腕，说：跟我去美国吧。南雁的大眼珠转过来，盯牢他，咬着嘴唇，很快地点着头，不止一下，也不止两三下，像个讨到了糖吃的孩子，让沛宁都要担心，她会在闹哄哄的新生园中高声欢叫。那便是他的求婚了，沛宁后来才意识到。
我是去读博士的，至少要五六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一层皮的，特别苦，沛宁放开南雁，一边说，一边扯开椅子，示意她坐下来。南雁放下汤勺，仍站在哪里，吐着舌，搓着手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念下来，南雁不假思索地说，停了一下，说，我可以等，我就喜欢有大志向的人，她又说，自顾地笑起来，忽然有些腼腆。
我们可以结婚，然后你办陪读，我们一起到美国去。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一半了，沛宁说。所以你也要去？南雁问，眼睛里全是光，沛宁辨不出那是欢喜还是艳羡。
很多年后，南雁告诉沛宁，她对嫁给沛宁是不假思索的。母亲谈到沛宁时说的所谓知根知底，聪明上进，人又生得精神好看，对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沛宁代表了她人生前程中的一种极具吸引力的可能性--美国。美国让她有实现梦想的可能，南雁直言不讳。她那已经去了美国的好友张妮告诉她：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只要你肯努力。沛宁听得一愣。他知道王镭的梦是什么，虽然王镭从来不曾明确说过--虽然她科大寝室的照片上显示，她的蚊帐上挂的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骑自行车的那张黑白照片，但她的梦想，是那个跟她的名字有关的女人--居里夫人，是她父母播种在王镭心里的种子。只是那时候，沛宁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南雁的心底也有一颗种子，一颗遇到了合适的土地气候就要疯长的种子。
那么你的梦是什么？沛宁在火锅里捞着牛肉片，目光散着，随口一问。他当时是并不介意那个梦的，他喜欢上了这个黄阿姨的小女儿，在她面前，他感觉非常放松。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我的一张画，还得过华南三省区少儿绘画比赛的奖呢。南雁说出这话时，沛宁正在嚼牛肉，很多的筋塞住他的牙齿，他不经意地点点头，潦草地应着。在他的中学时代，各级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才是他的奋斗目标，代表着一个个区域的最高智商，绘画比赛 他哪里会注意过呢。可这时忽然想起，邻居那个数学老是考不及格的阿菱，她母亲老让她来找他帮补习的，却画得一手活灵活现的猴子，那年还以一幅水墨百猴图，拿了一个在东京举办的国际少年绘画赛的金奖呢，又上报纸又上电视的。想到阿菱那一串串攀藤上树，吃果拈花的可爱小猴们，沛宁不禁噗哧一笑。南雁正在兴头上，见他这样笑出声来，赶忙认真地问：你笑什么？我是想说，看不出你会画画。南雁说，也不全对。我想，我其实是喜欢设计。时装设计吗？-- 沛宁只知道这个，随口说出，然后将口里那些嚼不烂的牛筋小心吐到餐巾纸里，不动声色地包裹好，压到碟下。包括吧，我也讲不清。张妮给我寄过一些美国的杂志来，在那里，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分得特别细，平面，立体，图像，装置，唉呀，眼花缭乱，我都很喜欢。好看的，美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也觉得自己摆弄这些东西有感觉。我从小还学过车缝的，这在美国，算基本功呢，反正不是摇试管，洗烧杯。沛宁看着南雁的目光一时清澈，一是迷乱，情绪竟也跟着起起伏伏，觉得她这样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的样子很可爱。可是，她连本科也没有考上啊，心高过了她的能力了，沛宁想，又由衷地笑起来，像对着一个孩子。他很想去拍拍南雁那几乎可以说是带着稚气的脸，再往它哈一口气，看那两团红晕会不会变色。
他们的关系进展得毫无悬念。待那火锅吃完，两人从窄小的木楼梯上下来时，南雁的手已经象一团面，牢牢地捏到了沛宁的手中。沛宁在骑楼下撑伞时，南雁的手扔搭在他的臂弯，非常黏人。他有些恍惚，问，你这么可爱，追你的男生肯定很多吧？那话说到最后，沛宁都觉到自己有些酸了。南雁也没有忸怩，笑笑说，但我的将来不在那里。沛宁觉得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南雁这话，但似乎又懂的。他在伞下搂住南雁，轻声问，那你的将来在哪里呢？口气里出了几分自得。南雁竟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从他的腋下钻出去，握住他的右手，将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后背，轻拥着他的腰，那脚步有些跳跃，像两个中学里要好的女生。这时沛宁听到南雁说，就在这里啊！声音很柔，豆沙汤圆一般的粘。沛宁听得心一热，低侧下脸去蹭南雁的头发。南雁那一头硬直的短发刷到他的面颊上，顺着脊椎，痒到小肚肠里，让他不禁弓了腰，身子打了个激凌。沛宁一那年二十六岁，王镭离去在他心里留出的空，哗地一下，让南雁填满。他是喜欢南雁那种有点懵怔的样子。那种混沌就像温泉里乳白的硫化物，让他一跤跌进去，鼻里充满一种难以描述的复合矿物质的香气。他告诉自己要放松，立刻通体舒泰。
沛宁回广州后，就恢复了写信的习惯，每周一封。跟南雁通信很轻松，他不用跟她讨论任何学术的问题，更不用为了显摆，要故意去翻阅各类学科杂志，然后半生不熟地向她转述，以显示自己的水平。南雁的字写得倒是比王镭的好，一看就是小时花过功夫练字帖的。她在信封上的落款总是内详。让沛宁看着，总有些神秘的感觉。他从心墟走向了内详，这个联想让沛宁感觉怪异，隐隐地，令他还有些不安，但他不愿深想，也以为不可能想得出个所以然来。
很快，南雁提议他们用英文通信。这当然是因为南雁对学英文生出了热情。沛宁还未答应，南雁的英文信就到了。一页纸的长度，那句式，那语气，一看就是从那种《如何写英文书信》之类的书本上学来的。她不叫沛宁Honey，也不叫他Darling，竟称他Dear Mr. Peining，看得沛宁哭笑不得。沛宁给她回的是中文信。在信中沛宁告诉她，最好是先多读，增加词汇量，留意人家的用法。语言嘛，就是工具，刚开始就要鹦鹉学舌，不要死抠书本句式。南雁未置可否，来信还是英文。沛宁再读，就苦笑了。她那点词汇，那点语法，只能将她本来简单的生活，描得更简单了，简直简单到容纳给人要见到了傻：上班，无聊，厌倦。天热起来，海风是臭的。蛮想你的。想到她竟然会对一个她称为沛宁先生的人写下蛮想你的这样的毫无逻辑概念的句子，沛宁回信的兴致低落下来。他就按南雁说的，用红笔将发现的语法或拼写错误圈了，寄回。这样的往还，到了近夏天时，沛宁竟发现南雁的信写过了一页半了，句式也相对复杂起来。她开始懂得称沛宁为Sweetheart了。沛宁笑笑，意识到自己在对付着一执着的女孩。他不介意女孩子执着的--经过了王镭，她们算不得什么的，沛宁想。
沛宁在夏天到来之前回到南宁，为去美国上学做着准备，当然 最重要的，是要跟南雁将婚事办了。父亲当时正在日本交流，无法赶回。沛宁便跟母亲一起去了北海。
沛宁这是第一次见到南雁的父亲。如果说黄阿姨看着还是中年人的话，南雁的父亲就真是个老人了。那父亲个子不高，总是穿一件半旧的套头汗衫，五官几乎说不出特色。沛宁见了他几次后，仍觉得他的面貌是模糊的，真的很难想象这老人是如何主持工作的，也由此可见黄阿姨的基因就跟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一样，占压倒性上风：家里的两个孩子，明显都是她的影子。姐姐南鹭专程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沛宁再见到南鹭，仍是有些紧张。南鹭仍然是很好看，却比小时后开朗多了。她见到沛宁，大方地笑着说，啊，你长成个靓仔了呀！真没想到，你这么个书虫会成了我妹夫！但那口气让人听着竟有点像是讥讽，似乎沛宁是捡了个什么大便宜。沛宁尴尬地笑笑。南鹭就又说，我妹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太单纯，你将来可不能欺负她！说着，那精心修过的眉高高挑起。她那时已是深圳一家大银行里实权在握的工业贷款部主任。沛宁也不应她，他终于长大了，不再在意她看他的目光。黄阿姨见状，摇着头插话说，我们家一向总是阴盛阳衰。黄阿姨说这话时，南雁正倚在沛宁的肩上，柔得像条海带，让沛宁听不出那话的意思，只胡乱应着，可不是吗。
沛宁和南雁从民政分局拿到结婚证出来，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婚事就算办了。离开北海的那个早晨，已经成为沛宁岳母的黄阿姨，站在北海海腥味浓重的晨曦里，拉着沛宁的手，又将南雁的手搭上来，说 ：沛宁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就晓得你是有大出息的孩子。我将南雁交给你，很放心。你们将来在一起生活，要互相支持。南雁是个很有潜力的女孩子，你将来要帮她长好翅膀，你们要比翼齐飞。这些话在沛宁听来，都是套话，他搂着倚在怀里的南雁，全盘应下。
沛宁和南雁这对新婚燕儿的小夫妻，一路去往深圳。沛宁将从那里出关，取道香港去往美国。南雁告诉沛宁，她已经报名上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回来后，将一周三个夜晚都要去上课，周末还到市里的英语角去练口语。沛宁听得心疼，搂着她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一安顿好，你就去办F2陪读签证，不用考TOEFL，GRE什么的。又不是去念书，不要熬那么苦，我要让你简单快乐地生活。他说着，将南雁搂得更紧。见南雁不说话，眼神还有些黯淡，沛宁就安慰她说，最多等一个学期。一个学期过得很快的。
在广州期间，沛宁专门带南雁到座落在东方宾馆内的美领馆去看了一次。望着从美领馆[排出的那长长地绕过大门弯到街道人行路上的人龙，南雁的眼神显出少有的清亮。她踮起脚，去望那队伍的尽处，然后说，我真的太羡慕那些要去美国念书的女孩子了！这话让沛宁的心一酸。王镭就是那些女孩子的代表啊。广西高考状元变成普林斯顿大学在读博士，就是从这扇门里完成转身的。她还要走多长的路，吃多少的苦啊。他再也帮不上她了。他娶了南雁，他要珍惜的是她，不要让她吃那些女孩子们吃的苦才好啊。
南雁在罗湖口岸和沛宁拥别时爆发的哭声，让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很多年后，南鹭讲起来，脸还会扭作一团，真是死去活来！--南鹭选了如此浅白但特别恰当的描述。连她都不曾想象过，自己这个总是走神做梦般的单纯小妹，竟会作如此的爆发。南雁被南鹭拖到怀中时，头耷拉在南鹭的肩上，身体在抽搐，双臂松懈地下垂。让沛宁不敢移步。南鹭就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趁势离开。沛宁只得转身，提了行李，走进汇往罗湖口岸闸口的人流中。他最后一次回头时，看到的是南鹭和司机架着南雁，正要坐进车里，南雁看着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一条修长的手臂从南鹭的腰下掉出，绵软无力。他想，南雁可不要真的昏倒了啊，眼睛就湿了。在那之前，沛宁从没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样哭过，而且还是为了跟他的别离。这让沛宁到了今日，当他对南雁的出走生出深深的怨忿，但只要想到酷日下的罗湖桥边，南雁那条低垂的苍白无力的手臂，就有点愿意要原谅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