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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以漫长的雨季而闻名的尤金城边缘,在红杉林深处的雪夜里,沛宁为想象不出南雁今天的样子有点难过。最要命的是,他更难以想象的是,以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母的负担 --他在此处放下了自己 --她该如何度过这个对她而言,也是数个第一的平安夜。

沛宁就着黑,到床头的矮柜上拿起手机。你有事给我写电邮,不要打电话-- 这是南雁数次不接他的电话后,在电子邮件里写下的话。英文。那些字母规矩地一串排开,句式简洁指义清晰,像极一个冷口冷面的美国女人的口吻,让沛宁看着走神,想起当年她给在广州的他写去的语法混乱拼写错误的英文信,有点恍惚。沛宁熬到中秋节再次给她去电。他只想让她的儿女给她问一声好--她还是推开了他,他们,一言不发。

她如今穿着牛仔裤T恤衫,蹬着色型时髦的PUMA球鞋——南雁在尤金城里的好友亚兰在电话里对沛宁绘声绘色地说。是紫色的!她如今好像特别爱紫色--亚兰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这个强调让沛宁有些恍惚,他想象不出紫色映到南雁身上的样子,心就更空出一圈。亚兰和她先生在深秋的季节里在旧金山见过南雁。沛宁相信,亚兰他们一定会劝南雁回头的--她还背个双肩包,在城里的公车上上下下,靠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文员的微薄薪水,支付着自己的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设计的学费和日常生活开销,简直就是个女学生的样子了--亚兰说说停停,在电话那端小心地揣测着沛宁的反应。沛宁安静地听着,让亚兰感觉不出他情绪的波动。在南雁离家去向旧金山时,沛宁跟她提过,他有好些同学在南旧金山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生化公司和制药公司里,她可以到那儿找份事的--以生化实验室资深技术员的背景,这不可能是难事。那样的工作能保证南雁自给自足,过上一份体面的生活,并可以攒下学费。可南雁并没有去找他的任何一位同学或朋友。她只带走了三千美元,连车子也没有开走。这就是我可以承担的责任了,南雁对沛宁说。这让沛宁后来想到,南雁或许得到了她那在深圳的银行里任高层主管的姐姐南鹭的资助。南雁去向加州的旧金山的那日起,他们就算正式分居了。按南雁如今所在的加州法律规定,夫妻选择分居满十八个月,双方若无争议,则可自动判离--虽然南雁离开时并未明确表示对婚姻状态的选择,但她留下了这样的话:等我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了,我会分担这期间孩子的扶养费。这话让沛宁悲从中来,虽能全盘认下,却为她心疼。

南雁选在一个清晨离家。南南和宁宁仍在沉睡中。她搭乘朋友的便车,去往旧金山。一只深红的箱子,简直就象她当年来美国投奔沛宁时的那点家当。沛宁冷着面孔,帮南雁将那箱子装进她朋友的车后厢里。在晨曦里辨出箱子左下角的那第一块中国民航的贴条,手伸过去试图剥离它,却忽然为自己的冲动吓住,赶紧直身退到车道上。八小时的车程之后,就可以看到海--南雁过去说到旧金山,总是这种口气,让沛宁难免想起,她和母亲第一次从北海到南宁来见他时,也是坐了八小时的车子,那是背离大海而去的旅程。如今,她可以天天看到海了--南雁在那之前,已托在旧金山城里的老乡帮在日落区租了广东移民家中的一间小屋,走出三个路口,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我可是净身出户--南雁对亚兰他们如是说。说的时候先是笑着的,眼泪最后笑出来,亚兰在电话里又小心地说。我们都不敢跟她提孩子的事情,亚兰又加了一句,然后吞吞吐吐地又说,毕竟她是母亲啊,你说她不会想孩子吗?沛宁想,这也正是他最刺心的设问啊,他没有答案,或者说,也不想寻到答案。他只能静听着亚兰自说自话,不响。一个停顿,他感觉他都能看到了亚兰眼里的薄泪。

旧金山深秋的天色真亮,让一切都看着极假,亚兰最后忍不住去扶牢她,想要肯定这不是梦那样。她要做一个新人--亚兰的叙述到这里,停了一秒,然后加一句:真的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有点发黄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个马尾,哪里看得出是两孩子的母亲。电话那头突然沉寂。那些话像锋利的刀片在白瓷上划过,让沛宁皱起眉。他很讨厌那把轻浮的马尾。在南南和宁宁到来之前,他曾经长久地面对着那样一个南雁,久得彼此都生出了倦;她是愿意做母亲的,沛宁想。如果不是,南南和宁宁就来不到这个世上。事到如今,沛宁有时甚至想过,怕还生得少了。西人老话说的:若让女人永远光着脚在床上,不停地怀孕,生产,哺乳,那么你的日子就安宁了。

她好像倒不再老走神了--亚兰最后加一句。这倒出乎意料,让沛宁愣住。他想象不出南雁不走神的样子,就像他想象不出她浸在紫色中的模样。

沛宁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短短的过道里也是亮的。八岁的南南轻掩着自己卧室那扇粉色的门,在这平安夜里安然沉睡。沛宁站在那门前,竟能闻到隐约的非常女孩子气的淡香。都是南雁的痕迹,他想,心有些软。南南已经有小姑娘的样子了,懂得要勤洗自己那头油亮的黑发,然后用那把装饰着白雪公主的梳子认真地梳理那头发,遇到纠结的头发,便耐心地反复刷理,就是疼得将两道细淡的小眉皱起来了结,也不会放弃,只到将它们梳通,整齐地披到肩上,想来该是南雁长期训练的结果。这让沛宁多次想劝南南剪成好打理的短发,竟也说不出口。

南南的脸形酷似沛宁,偏长,轮廓线却是极柔,小小的鹅蛋一般。虽生着南雁的两只大眼,却澄明透亮,沉着得令人心疼。沛宁看着它们就会想,但愿它们永远不会浮出南雁双眼里的霾雾。

在南雁离家出走的第一个傍晚,南南就懂得坐在厨房里安慰弟弟宁宁。妈咪找到梦就回来接我们的。她朝哭着不肯吃饭的宁宁说 。那时,厨房里的小餐桌上一片狼藉,虎头虎脑的宁宁哭闹着甩出的红色面酱星散。我们要支持她--南南踮着脚拿来餐巾纸,试图揩台,一边朝宁宁说,却被沛宁当即喝断。他想得出来,这些肯定都是南雁平时训练南南时说的话。南雁显然给过南南足够的准备,除了洗脑,还教会她熟练使用微波炉,小烤箱热匹萨,烤热狗,弄沙拉汉堡,还能煎荷包蛋,件培根,做简单的三明治,烤吐丝,然后按需要涂果酱花生酱或奶油,冲麦片更不在话匣,并能帮宁宁煮他喜爱的蕃茄酱意大利面,还懂得在上面撒奶酪和胡椒粉。

这一切大大出乎沛宁的意料。

在南雁离家的第二天,沛宁手忙脚乱地将两个孩子分别从学校和幼儿园接回家,帮宁宁洗完澡,湿着一双手出来,正要帮宁宁穿衣裳,一眼看到南南戴上那只印着葵花和蓝格的小号厨用手套,站到矮凳上,吃力地去厨台上方的小烤箱里翻动正在烤着的大蒜面包时,他再也无法忍受,立刻拨通了远在南宁的母亲的电话。

眼下,六岁的宁宁和奶奶在自己小房间里无声无息。宁宁的房门上贴着一尾蓝色斑纹的热带海水鱼,几条水草,一串汽泡。这是个酷爱水生物的男孩。将来去学海洋生物学吧,南雁常常搂着宁宁说。宁宁长得像她的,连对海的爱,大概都一样,南雁说。

沛宁的母亲过了新年就要回国了。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总是对他说,你将来不管多大年纪,走得多远,都要记住,妈妈永远在这里支持你。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老派的传统女人了,丈夫孩子,甚至是孙辈,永远放在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位。果然,一接到沛宁的电话,退休多年的母亲赶紧将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伴安顿给请来的保姆。当她赶往广州申办签证时,连来美国的行李都已带在身边。签证一到手,老人家就经由香港,再转停旧金山,马不停蹄地一路飞来救急,帮沛宁顶过了南雁离走后最艰难的大半年。老人帮着安定下两个孩子的情绪,并让这个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庭在短暂的休克后又得以循环起来。最难得的,是母亲从来没有当沛宁的面,数落过南雁的不是。

沛宁曾经想,也许因为南雁是母亲学生时代亲密女友的女儿?只有在这个冬天里第一场雪落下来的那个夜里,沛宁半夜里起来去厨房里喝杯热水,撞到穿着浅色的绒布睡衣,靠在起居间沙发上静坐的母亲时,母亲轻拍拍沙发,示意他坐下。母亲好一会儿才有些感伤地说:我应该想得到的,你黄阿姨年轻时就是个非常硬颈的女子,所以她年纪轻轻就会选南雁的爸爸。唉,只是在国内,我们这一代人,不说也罢了,心比天高,也不过了了,她一辈子也飞不起来呀。你看,到了她女儿,到了美国,南雁就飞起来了。老实讲,我的心情好复杂。现在弄成这个局面,我跟黄阿姨都不知该怎样说话了。不管怎么讲,我们不要怪她们。再讲,你看南雁给你生了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沛宁背过脸,流下了南雁走后的第一次泪水。好在光线是暗的,母亲大概没看到。母亲也没有劝他,只说,唉,我那时只看到王镭的强势,哪里想到南雁这么老实个妹崽也会有今天……沛宁试图打断母亲的话,母亲摆摆手,接着说:我真有点后悔那时管得太多了。其实我的经验在你们的时代完全派不上用场了。将来,你得自己把握了。说着,母亲拍了拍沛宁。沛宁沉默着,母亲又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你不以为妈是老派人。其实我并不是想,一个家里,女人就该是要支持男人的。我觉得是要看才华,谁才华高谁上。我在大学的时候,是啊,考试成绩总是比你爸好,但要讲到作为医生,外科医生,你爸那是天生的,那双手做活灵活细致,任你是谁也没法培养的,那是老天给的。所以我愿意退下来啊。他们总是讲,你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最后在中专里教一辈子基础课,几可惜。我不觉得。谁叫我喜欢有才华的人呢?成个家,两个人就要有取舍了,要不日子怎么过?成个家干什么?所以我那时不是不喜欢王镭那妹仔,但我觉得你们太接近,牺牲哪个都是非常可惜的。哎,哪里想得到……现在讲什么都晚了。看在两个小孩在的份上,你还是争取跟南雁在一起过下去的好。如果有必要,你看是不要亲自跑趟旧金山,跟她再好好当面谈谈?……沛宁还是不响,待母亲的情绪平息下去,才扶她回房继续休息。再返出来时,茶几上的那杯先前盛出的热水已经凉了。沛宁犹豫了一下,将那凉水一饮而尽,立马打了几个寒颤,却好像某种悬念得到了解析,心反倒踏实下来。

想到这里,沛宁的手拧到宁宁那个蓝色的门的门把,看到那门上在暗光里依稀可辨的海浪,又松开了。沛宁轻轻地退出一步,心里想,他要在母亲登上归程前,给她鞠一躬。

孩子们等了一个晚上,盼着新雪,却还是没有在睡前等到。他们盼望可以在圣诞节的早晨在前院堆一个大雪人。南南甚至翻出了那条南雁往年节日期间最爱戴的红绿黄格相间的长围巾,抓在手里跑进跑出。宁宁也取出了自己那顶深红的滑雪绒帽。他们还准备了做雪人鼻子用的胡萝卜,做眼睛的黑巧可力饼干 --这些都是南雁的主意,那深棕黑的圆形巧克力 夹心饼干上繁密精巧的凸纹,会让雪人的眼睛看去立体逼真。孩子们最后被奶奶拖着去睡觉前的那个回头,简直就在说,这雪像她母亲的电话,怎么会不在这节日前到达?

厅里钢琴边的那棵圣诞树被南南调到了定光状态。疏淡的彩光让厅里偌大的空间显出暖色,真像南雁跟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圣诞节的光景。只是,靠墙的那张正式餐桌上如今堆满孩子们的书本文具--这是南雁不会允许的。为了那些桌上床头零散堆放的杂物书刊,地上不及归位的玩具衣裳鞋袜,这个房子里,曾常常突如其来地响起女主人尖尖的叫声,几句英文,几句中文,有时几乎是竭嘶底里的。南南便会说:妈咪的梦是做设计师!她是对的!--从五六岁起,南南就会在沛宁和她母亲为此争执时说这类的话,鹦鹉学舌。如今那个妈咪果然寻梦去了。

沛宁这时走过去,就着雪地映进的清光,在餐桌上零乱的杂物上摸着。摊开的笔盒,卡片,书本,芭比娃娃,变形金刚,胶擦,小小的发夹,细碎的彩色粘贴片……它们此刻让沛宁觉得实在而温暖。这凌乱的餐桌对我们的生活毫无损害啊--沛宁想。他不要收拾它们,他就愿意,甚至还特别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能贴切地感觉到它们活生生的呈现,一如孩子们生猛的呼吸。而这些,在南雁在家时,他怎么竟都错过了呢?

这个平安夜里,十来家平日里常走动的中国家庭的餐聚,是在沛宁生物系里的中国同事王芳家里吃的。一如过往,来了老少三四十口人,大家海阔天空,吃喝聊唱。按惯例,迎新年的派对则该在沛宁家里举行。但是,这个家的主妇出走了,半年多来,这一直是这个大学城里不小的新闻。大家说起来,除了感叹之后,又会说:世间果然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啊。说这话时,各人的表情又有些怪异。这个时代的分分合合,在当事人那里都可能掀不起骇浪惊涛了,何况是外人呢?人们只是想不明白,闹出这档子事的,怎么会是南雁那样一个寡言少语,总是形色匆匆的温良女子?何况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且沛宁做得那么好,终身教授马上就该到手,这是 哪儿对哪儿呢?当然,大家都忙,不过也就议论几句,想来想去,也寻不到沛宁或南雁的花边逸事,除了叹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老套的句子,就是觉得南雁大概是出了心理上或精神上的毛病,又各自联想一下自家的情境,心有戚戚焉。可除自求多福之外,哪又有能力和兴致深究?

沛宁靠着餐桌四下环顾,心里竟有些庆幸今年他们终于可以卸下众人的期望。他们的餐桌,居室,厨房卫生间,不用再象往年那样,在圣诞节早晨拆完礼物后,就开始四脚朝天地洗面梳妆,准备好要在新年前夜一尘不染地迎客--其实谁在乎呢?王芳家里的地毯和沙发间,随时可能就能抓出一只袜子,一只空酒瓶,盛过匹萨的空纸盘,可乐罐,可派对哪一年又不曾皆大欢喜?--当然,人们年年都在南雁的新年派对有另一种的惊喜-- 她每一年的菜都烧得不多,却可谓中西合璧。她不像别家的中国主妇在派对中总是独自忙碌在厨房里,却在满屋的笑声中缺席。南雁在这种场合,总是会比平常多几分的修饰,从容地在厅里和厨发间周旋,却一时就可以端出个新的盘盏。她非常善用烤箱和微波炉,甚至从不起油锅,端出来的又样样看着都是中餐。这排场令别家的主妇在那一年里都奋起直追,摸索效仿。只有沛宁知道,这些都是她早年在纽约时,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出门打工,学英文,看展览,而摸索出来的厨艺。这厨艺,那菜式倒未必真是怎样的好,只是跟通常中国主妇烟熏火燎的风格太过不同,那派头便要让人惊叹,很是高级的样子。可这个世界上,没了谁又会不转呢?马上到来的新年餐聚,已改到化学系的欢欢家了。

圣诞树下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礼物,等着南南和宁宁明早起来打来。它们来自两个孩子的老师同学,街区上的邻里,沛宁系里的同事朋友,家庭医生牙医等等。大大小小的礼物包裹在各色彩花纸里,连孩子们都能感觉得到,他们收到的礼物比往年明显要多。每一天下学回来,他们都要爬到树下清点。沛宁看他们总是饶有兴趣地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粘贴的名卡,开始是很有些不安的。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其实寻看的是哪一份是自己的,看到了,就哇哇地欢叫,然后挪到一边,却并不在乎礼物来自谁。这让沛宁放下心来。毕竟还是孩子,他想,忽然又有些心酸,为他们,也为南雁。沛宁在感恩节过后不久,就让实验室里的秘书杰妮给南雁的GMAIL 信箱投了一份两个孩子的WISH LIST--这是家里多年来无意间形成的传统:爹地妈咪分别给孩子们送礼物,本意是让孩子们会有更多的惊喜,让拆礼物的圣诞早晨更好玩。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日,他们会成了分居的父母!沛宁如今想到这细节,心下一惊:潜意识。或许那就是南雁的潜意识呢?她一直是拒绝认下那合二为一的。果然。

WISH LIST 寄出后,南雁很快就给杰妮回了信。很简单:亲爱的杰妮:谢谢!收到了!祝你和家人圣诞快乐!南雁。沛宁自收到杰妮转发来的南雁的回复后,每日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开信箱,看邮局有无领取包裹的通知。一天天过去,都是无,无,无。直到上个周末,他再也忍不住,拨通南雁在深圳的姐姐南鹭家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南雁的姐夫宏声。宏声是南鹭的大学同学,如今是统计局里的高级会计师,除了上班,深居简出,有空就摆弄他的那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盆景。南鹭如今是发展银行的副行长了,如她母亲期待的那样,果真出落成货真价实的女强人了。沛宁上次见到她,是三年前回广州母校里讲学的途中。他在夜里来到南鹭在南山近海的家中。那是一套阔大的高层顶楼的复式房,南鹭将它装修得非常欧化。他们坐在屋外的空中花园里,由宏声的盆景们环绕着,在朦胧的灯影里喝茶吃点心,南鹭指给他看向远处的海面,说那些有灯火的远处,就是香港来。又说将来会有一条去向香港的跨海大桥,将建在那里。沛宁不停地听到海,想起之前南鹭还指着远处海边说,那边就是红树林,跟北海银滩外的那片很象。南鹭和宏声育有一子海鸣。海鸣很小就被送到英国上寄宿中学去了,如今在牛津读金融。沛宁像小时候那样,在南鹭的面前总是无法放松下来。只是他觉得,南鹭的生活道路倒是顺理成章的,而本来一直温良的南雁到了中年,竟也突然要去活出强女人的意思了,跟南鹭倒有了殊途同归的意思了。

宏声告诉沛宁,南鹭不在家,也不知何时归来。他先是让沛宁打去南鹭的办公室,说找不到南鹭的话,可让秘书给留个话。但一听沛宁讲是为了南雁的事,马上又说,那就打手机吧。宏声将南鹭的手机号码报出,跟沛宁早前记下的无异。宏声最后说,那我先给她发个短信,让她知道是你。呵呵,说来你可能不信,她那手机,连我一个星期也打不通几次的呢,听得沛宁一愣。

也许是宏声的短信起的作用,沛宁很快就打通了南鹭的手机。寒暄之后,沛宁告诉南鹭,南雁平时不跟孩子们联系,已经说不过去了。可圣诞节就要到了,何况这还是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还是该给孩子们寄个礼物的吧?南鹭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你说的这不是我妹。我晓得,也相信她绝不会这样对待孩子的。南鹭的声音是很女性的,清亮徐缓,但语气却很果断,一派不容人讨还价的派头。未等沛宁作声,南鹭又在那头说,你应该担心的不是我妹她如何对孩子,是你该如何对她。她是个小女人,如今这样走出去,更需要你的关心和支持。这个关心不是给她吃,给她穿,给她钱。哎呀,好了,这些话,跟你们男人讲不通。她说到这儿就停住了,沛宁听到噼哩啪啦一阵的敲击键盘的声音,接着好象是两部电话同时在响。沛宁心下黯然,就将电话匆匆挂了,想她们倒真是像极了姐妹呢。

沛宁等到今晚天黑前,南雁给孩子们的礼物仍未抵达,而明天是圣诞节,邮局,UPS 等都将不工作了,沛宁就更不敢在孩子面前提。那单子上南南和宁宁想要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玩艺儿,花不了几个钱。沛宁到昨天夜里终于有空在书房开始包装几件下班路上从WALMART里急忙为孩子们抓来的玩具文具。拉开文件柜,看到那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剪刀裁纸刀,彩纸,胶水胶带纸小礼品卡,花球花带,忽然眼圈就有点热了。这原来都是南雁的天地啊,她在过往的那么多年的这个季节里,为她的孩子,为沛宁,为他们的友人同事,总是不停地在这间小屋里忙碌,为大家准备一份份大小不一的惊喜。

可是今年,今天,沛宁肯定地知道:南雁不会有礼物来了。更糟的是,今天傍晚,当他们从王芳家的派对上捧着朋友们给南南和宁宁送的最后一批大大小小的礼物回来,两个孩子一进门就狂奔到树下。将它们归好位后,南南忽然就从松树下伸出头来,说,还是没有妈咪的礼物呢!妈咪!宁宁也跟着叫了起来。爹地,我们给妈咪打电话啊!南南先叫起来,宁宁呼应着。 他们的奶奶赶紧将他们从树下哄出来,一边温和地说,会有的,会有的,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看见了! 噢耶!SURPRISE!两个孩子同时尖叫着。当他们再一次肯定等不到雪了,才随了奶奶回房睡去了。沛宁现在意识到,他该以南雁的名义给孩子们各包一件礼物,或许就将自己买给他们的东西分一分,各包成两份。可在这个雪夜里,他太累了。明早起早些做吧。都是为了孩子们--正如母亲劝他争取和南雁修好时说的那样。

可沛宁知道,南雁最不要吃的就是这一套。当然她不曾明说过,只是,每一次,当他们在争议中,他向她提出,看在孩子的份上时,南雁的表情便很是不屑。

南雁说过的,你就是你,如果你都没有活出来,孩子又有甚么份呢?她在这种时刻还会露出美国腔:使命。每一个人都是有自己的使命的,要完成它。要不然,我们一代又一代都长成孔雀又怎么样?还是飞不起来。沛宁在这个夜里想到,母亲真是是对的。南雁的名字是她母亲给起的,高飞远走,怕真是两代母女的梦想呢。这个想法让沛宁皱起了眉。

沛宁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在雪夜的光里,厨房通亮。水池上方窗台上的花草,因不及细细修剪,漫长起来,散乱趴开,倒显出生机盎然。他坐到圆形的早餐台边,手碰上去,感到那台面些许的油腻。母亲不是那么讲究的人,而且年纪也大了,每日能将两个精力无穷的孩子喂饱洗净,已精疲力尽,不能要求太高了。母亲走后,沛宁将请在电机系读博的夏冰从湖北来陪读的太太帮忙接孩子,做晚饭,顺便做些基本的清洁,但愿夏太太能够将这些活儿做起来。

过去这些一直由全职主妇南雁打理着。她热衷于将那些家具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窗帘则一会儿挂流苏,一会儿又变出蝴蝶结,整个房子里,到处加加减减,热热闹闹,让沛宁觉得非常闹心,又不便发言。是他让南雁退回家里的。沛宁那时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要不就是必须外出开各种学术会议。在美国,无论学校大小,人要拿到终身教授,都要掉几层皮,何况沛宁还承担着跟美国国家健康研究院等机构 合作的研究基金项目,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实验室。招兵买马,购买设备,业务管理,科研方向,无不千头万绪。他让南雁回家,为的想让家里无后顾之忧,他晓得,南雁是不开心的,只是忍着。他对她的忍着,已很是感激,哪里还有立场说那么多呢?

南雁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到厨房,卫生间里,锅碗瓢盆,台桌椅凳,玻璃,处处都亮到发出寒光,到了最后,沛宁都要怀疑南雁是不是发展出了洁癖。洁癖本身也许没什么,但这种变化却让生活变得很不方便。特别对沛宁这样一个在冲刺终身教职的大忙人,简直要生出痛苦。他回到家中,需要的是放松,随心所欲。他跟南雁说过,但她并不退让。在南雁出走之后,沛宁偶尔看到书上说,有些强迫症患者,比如洁癖的人,其发病的根源,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对一些在他们看来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失去了控制,深感挫折,只能将注意力凝聚在家庭或个人生活里他们可以把握的范围内,走向极端。在亚兰上次从旧金山回来后,沛宁专门问了南雁的生活情形。亚兰说,南雁太忙了,住的地方就远没有她在家这里那时那么讲究了。娇小细腻的苏州女子亚兰措辞相当谨慎,真可谓滴水不露。沛宁不再追问,他知道他对南雁的疑惑已得到了证实。

南雁离家后,这七个月来,家里一成不变,整个屋子果然黯淡下来,却让沛宁觉到轻松。

沛宁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下,起身转回卧室。真是非常遗憾啊,沛宁想。南雁是在曙光已经出现的时刻崩溃的--沛宁的终身教授资格在圣诞节前通过了,这是他得到的美好的圣诞礼物--祝贺你!校长在节前的餐会上,拍着他肩说,然后他们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每一个经历过这个数年艰难长旅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沛宁是提前得到这个资格的。如果他没有更大的学术理想,就可以在这个大学里一直做到退休了--当然,沛宁理想是到一流的大学里去,像王镭那样——他跟王镭总是这样的模式,他总是走得慢一点,难一点,但是,他最终该是不会输给她的。这让沛宁每每念及,深感激励。当然,那条路是更漫长的,将需要在研究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国际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更有影响力的论文。在沛宁,这是值得追求的目标,想到它们,他就亢奋。

这如果是不可折衷的道路,看来南雁终归是要走的。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在这个平安夜里,沛宁看清了这样一个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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