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08夏天即将到来的一早晨，南雁在送南南和宁宁上学前，过来问正在洗漱的沛宁，能不能中午和他一起去吃个午餐？那口气听起来很随意，就这么一问，并不强求的样子。沛宁听了一愣，努力在想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却什么也想起来。他意识到他们已有很久都不曾两人一起出去吃过饭了，心下就有些愧疚。含在嘴里的牙膏沫还未及吐净，赶忙频频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好好，好的。南雁就说，那就到城中心那家叫二条城的日本餐馆？没等沛宁答话，她留下一句：我等会儿传地址到你信箱。中午见！一溜烟就不见了，让沛宁在卫生间里回不过神来。
沛宁到了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收发电子邮件。南雁的邮件已经到了，压在一长串新到邮件的顶端。后面那些一长串的邮件，来自学校的，系里的，同事，学生，校外，好些好标着不同颜色的加急号，红旗，蓝旗，等着他对付，他甚至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去点击南雁的信。
二条城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日本餐馆。沛宁中午时分进去时，外面几台铁板烧的大台已经坐满了人，明火在铁板上的食物上阵阵窜起，引得人们阵阵欢叫。铁板烧师傅在表演刀叉杂耍，引来起伏的喝彩声。沛宁由穿着和服的女伺应生领着进到餐厅深处，那里垫出台阶，一个个榻榻米小单间的门前，垂着素净的麻棉布质的帘子。沛宁按例退下鞋子，看到女伺应微弯了腰，示意他进入的那个小间，门帘上有蓝黑的笔墨画出的一只小酒壶，一枝菊，两杆短短的竹枝。
沛宁掀开帘子，看到坐在里面南雁时，一愣。南雁穿着铁灰的短袖开司米毛衣，戴着一个造型夸张的孔雀蓝石项链，平时总是松散披挂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来，长长的发夹在头顶露出一截。令沛宁更为吃惊的是，南雁显然是细心化过了妆的，她那双总是雾气迷蒙的大眼睛配上带荧光的银灰色眼影，显得更迷离了，还勾着淡淡的眼线，唇膏是带荧光的浅荷色，配着铁灰的毛衣，低调里透出说不出的妖媚。
沛宁在南雁对面坐下来，看着她有点发呆。他都不记得上回是何时见过这样的她了，感觉很陌生。这么多年，他已经太习惯那个色神匆匆，素面朝天，拖儿带女，衣装随意的南雁了。就是偶有南雁需要出席的正式的场合，她也总是胡乱地抹把脂粉，披条长裙，描眉点唇，还总是在车上完成。也许不是？但给沛宁留下的就是已是如此潦草的印象，总是一派意兴斓珊的样子。
今天什么日子啊？他这时闻到了一种熟悉却又是久违的香水味儿，有点甜，又带点辛辣，他想起来了，南雁说过的，那是她喜欢的叫鸦片的法国香水。他深吸了两口，又说：打扮得这 么漂亮！榻榻米下有个方坑的，他们的脚可以轻松地伸直放入，他甚至看到了南雁铁灰裤子上笔挺的裤线。
南雁浅淡一笑，眉毛挑起来，说，谢谢！同时将菜单递过来：你看看要吃点甚么？声音很轻，但又谈不上柔，只是很有耐心的样子。菜单递到他面前时，还细心地转正了，反递过来。沛宁喝一口玄米茶，将菜单递回去，说，你就随便给我点一样吧，我什么都吃的，什么都可以。南雁接回菜单，表情有些黯淡下来，安静地读过菜单，唤来伺应生，给沛宁点了刺身拼盘，自己点了软壳蟹卷和鸡丝荞麦面沙拉，叫了梅酒。合上菜单时，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个季节里，号称雨京的尤金，下雨的天数已在锐减。从小单间浅淡枫木条隔出的小窗口望出去，餐馆内庭里的几棵桃花樱花已差不多凋尽，衬着人工小池边怪石上让数月的雨雪滋润出的浓郁青苔，矮矮的石塑的院灯，阴柔得让人感伤。梅酒上来的时候，南雁举起杯，说，祝贺你进入国家年轻学者奖的终评，不管能不能得到，都是极大的荣誉，终身教授的资格今年也肯定会拿到了，真为你高兴！沛宁很不习惯南雁的这种客气，生分得很，心一下悬起来，都忘了说谢谢，勉强笑笑，抿了口酒，说，原来是为这个吃饭吗？那还早了点呢。南雁举杯一饮而尽，笑说，不早不早。放下酒杯时，两人边吃边聊起南南宁宁的近况，学校里老师对他们的评价。南雁告诉他，南南的阅读很出色，对画画特别有兴趣，色彩感很强，看来是接着了南雁；而宁宁的记忆力超强，对数字很敏感，年纪还那么小，空间想象能力就很了不得了，大概是接着了沛宁。这些对沛宁来说，竟都是新鲜的事情。两人说说停停，好象有什么隔着，这让沛宁愈发有些不安。到他们终于吃完，伺者将盘盏收尽，喝着新添的热玄米茶，等着上甜点绿茶冰激淋时，南雁忽然说，沛宁，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保证不要激动？ 沛宁的心格噔一下，那口茶就含在口中，非常烫，一伸脖子，硬吞了下去，感觉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他强忍着那焦灼感，心里想，果然。忙不迭点头说，你说你说。
南雁的手从台上收下去，从她上身的姿势，沛宁能猜出她在台下紧张地搓着手。她的？？变得有些白，这时沛宁发现，那上面有不少雀斑。他半眯了眼看她，依稀想起当年第一次带她到新生园吃火锅时，她那圆圆的脸让铜质大火锅肚膛里的炭火映得通红，那皮肤是那么的干净透明。如今南雁的脸变长了，线条也有些生硬起来。所谓成熟的味道，便是时光一刀刀生生削刮出来的吗？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吧。心里却想，自己怎么会激动？十八岁高考那年，他就经历过那样深的挫败。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里。若按当量计算，大概没有再比那个打击更大的了吧。
南雁拿起杯子，将杯底抵着台面，慢慢转着，转着。沛宁感到头皮在发紧，伸手按过去压住南雁握着杯子的手。他无法忍受那杯底在桌面上划出的不均匀的摩擦声。南雁挣扎着让他松开，然后将杯子搁下，很慢，却是很清楚地说，我打算去旧金山上学。沛宁一时没有反过来，瞪眼看她，问：你什么意思？ 南雁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说，我拿到了旧金山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下个星期是孩子们暑假前的最后一周，我星期六就搭便车走。要去找房子，尽快安顿下来。沛宁瞪着眼望定她，说不出话来。这时伺应生上了台阶，跪近来，将装在两只袖珍小碗里的绿茶冰激凌摆上。大概是感受到了这小小空间里凝重的气氛，伺应生的那请，轻得像是一声蚊子叫，将冰激淋一搁，急忙退下。沛宁一晃脑袋，那两个小小的绿冰球，就变成了两滴巨大的泪。
愚人节早过了！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沛宁故作轻松地说。 我不开玩笑。南雁的声音很稳。我是要去旧金山念书，学我从小就想学的东西--这句一出来，她的声音就有点变了。你要去多久？一个夏天？一学期？你得说明白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孩子们怎么办？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你不要激动，沛宁！南雁打断他一句句逼上来的话。 这是不可以改变的决定。我要去学平面设计，至少要两年时间。至于孩子，马上就放暑假了，给他们找个夏令营什么的，非常容易，你这么个大博士，哪能难得倒呢。你甚至可以就让南希去帮找-- 南希是沛宁实验室的秘书。沛宁这时已顾不得这些细节，打断她：这太突然了！你不可以就近上学吗？没有道理的。咦，你不都一直在修课吗？南雁苦笑着说，我试过了，那么多的拖累，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沛宁问，你不是单身，你甚至可以不当你是妻子，但你是母亲，你是两个孩子母亲！你要走这这么久，孩子怎么办？两个孩子！简直丧失理智了，你！ 南雁咬住嘴唇，直直地看着他，等他停下来，才说，我小时候，父母下放，搞运动，三天两头不在家，我五六岁脖子上就挂钥匙，跟在姐姐身后洗米生炉子做饭了！同学里父母自杀的，因父母生活动荡丢给祖辈的，多了去了，那时候我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不都过来了。他们是美国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他们会知道怎么办的。他们比你想象的坚强得多。沛宁压着声说：你疯了！你这算什么母亲！你父母那时是没有办法，你这是在抛弃他们！南雁的脸色立刻就白了，声音有些高起来：这么多年，每天是我看着孩子呼啸着奔向我的怀抱，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是母亲，该怎样做母亲。最好的母亲，是为帮助孩子早日离开自己做好准备的母亲。他们大了，就会明白。我要让他们明白，人不仅仅是随机地给挂到基因链上的一环，活着更不只是传递基因！是要听自己内心的呼唤……你完全丧失理智了！沛宁再次打断她。
南雁的声音也硬起来，说，请你不要将你的价值判断强加给我。我已经跟你商量过太多次了。我跟你在这件事上已无话可说。这个决定已经不可能改变了。沛宁看到冰激凌开始融化，在碗里溢成了两汪浓稠的绿水。他嗫嚅着，讲不出整话来。南雁在那边就低了声，说，沛宁，我已经陪你在那条悬崖上的钢丝走了好久好久了，你就要拿到那尽头的宝物了，我为你感到很高兴。沛宁打断她，说：你总是这样，你的，我的。你从来没有看到，那是我们共同的宝物。如果你能接受这个，你就跟自己打了个平手。再不会有那么多的焦虑了。南雁摇摇头，说，我不这样看的。我现在终于可以有机会去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孩子们也可以脱手了。这是个好时机。连美国历史都要在今年改写了，美国不是出个女总统，就是个黑人总统了。是时候了。我马上要满四十岁了，四十岁！她说着，伸出四只手指，强调着推向沛宁，情绪又开始有些激动：生物钟的声音常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不能再等了。沛宁说，人到中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美国人说的女人最美好的年龄还没到呢！南雁冷笑了一声，你是让我坐在那里等它的降临？见沛宁不响，她又说：我申请学校，寄出的画作，作品，他们都说很有一看就……沛宁笑道：说你才华横溢，是吧？我也总是跟我的美国学生说，你是很有才华的，只要再加把劲，拿B绝没问题！沛宁！南雁狠声打断他，带着哭腔说：你太过份了！你在心里，从来就是这样评价我的，对吧？从一开始就是，对不对？她说这话时，突然瞪大了眼睛，沛宁惊讶地发现，那双大眼睛非常清澈。
你的情绪太激动了，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只想问你，你的计划是什么？你会常回来吗？沛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问。南雁有点犹豫，说，要让他们尽快习惯的话，我还是不要跟他们联系太多，说到这儿，南雁转过脸，看向窗外。沛宁想她在忍住眼泪。他又说，我们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啊！南雁回过头来，浅淡一笑，说： 那都是你应得的。我很高兴这一天。我为你骄傲的。你还会更成功，我没有看错人。孩子跟着你，我很放心。沛宁听得一阵心酸，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你，将来是要寻求，寻求离婚吗？ 我希望你不要！南雁沉吟着，不应。沛宁说，我需要你告诉我真话。南雁才说，我们还有十八个月的时间，可以讨论这个问题。沛宁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过后他才知道，按加州的离婚法，夫妻双方只要分居十八个月以上，只要一方诉离，就可无条件离婚。
南雁却并没有如她说的那样，在摊牌后的第二周的周六离开。在那个星期五的中午，沛宁的秘书南希就来通知他，南雁刚才打电话来，说家里有事，让他中午回去一趟。南雁那日跟他谈完话后，当天夜里就住到了书房去了。他们以偶有冷战，南雁就住过书房。孩子小时，有时他第二天有重要的会，他也在那里面睡。打开那只折叠床垫，铺在地毯上，一觉到天光。这回除了躲到书房，她总是躲避着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却也没见有更多的行动。连收拾行李的迹向也没有，也没就离去的事作进一步的交待和安排。南南和宁宁的情绪和表情都看不出跟以往有何变异。沛宁就想，或许她只是一时情绪波动说了那些话，发泄完就算了。这时又是期末，杂事特别多，沛宁一周内有两个重要的学术会议要参加，飞了一趟德州，一趟缅因，心里又有事，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过三四个小时。他想跟南雁再好好谈谈，可看到南雁按兵不动，一副日复一日天长地久的样子，就想还是不要去惹她，等她气消了再说。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出门前，还是看不到家里将面临女主人出走的任何痕迹。沛宁还有些高兴起来。可中午一听到南希转的话，沛宁立刻生出有很强的不祥预感，一把抓起钥匙，连电梯也不等了，从五楼上直冲下来，跑步去向停车场。一路超速赶回家，甚至还闯了两个路口的红灯。
南雁竟不辞而别。沛宁抓起她留在餐桌上的那张纸，上面写着：我这就走了。晚上记得早点回家等孩子们。老孟太太回帮忙接了送回。保重！--南雁。沛宁将那纸翻过来，一片苍白，又有翻回来。他不能相信，南雁这样离家而去，给他，给她的孩子们留下的就这聊聊两行字。它们是南雁的字吗？是吗？他举起来再看，不能肯定。他转身走向通往卧室的走道，嗙，嗙，嗙地狠推着一个个房间的门。南南的，宁宁的房间，一切如故。书房里，南雁躺了一周的折叠床垫已经收起，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沛宁转身快步走回主卧室。了无痕迹这四个字跳出来，让他站到房间中央，忍不住去看那地毯上面有没有南雁的足印。无。他早晨起床换下的睡衣裤散乱地摊在床上--那是南雁过去抱怨过无数次，又为他收起挂过无数次的。她总是将她的床铺得象星级酒店那样规整，强迫症一般。可是今天，她将它们留在了身后，果然是管它洪水滔天了。他转走进衣帽间，望向挂满南雁的衣裳裙子那半边，看不出她拿走了什么。忽然，他想起什么，低头去看排列在衣帽间尽头的箱子。果然，那只南雁当年刚来美国时，从北海带来的那只紫红色的软皮箱不见了。
沛宁蹲下来，再看一遍那些箱子。这下，他明白南雁是真的走了。带走了极少的东西，一如她最初来美国的时候。他起身退回卧室。再一次四下环顾，悲从中来。南雁，他轻叫一声，忽然就看到墙边的柜子上，均匀交错摆放着的那些家庭照片间空出了一块位置，这个空却，在此时特别触目。沛宁走上前，发现被拿走的该是一张镶在水晶浮花相框里的南雁和两个孩子在俄勒冈海边的合影。那照片里，母子三人分别穿着红，黄，绿的T-恤，白色短裤，赤着脚。两个孩子在碧水蓝天间跑。白色的海浪冲过来，风将南雁的头发吹起来。沛宁记得，在那个瞬下一望无际的长滩上跑，南雁抬手去拨弄头发，一眼看前方蹲下来试图抓拍的沛宁，嫣然一笑。那是她最喜爱的一张照片。那也是他最爱的照片之一。他从裤子后袋里掏出钱包，里面常年放着的正是这张。沛宁合上钱包，手在那空出的一小块台面上快速抹过，手指间感到了薄薄的灰。现在，他们各自随身带着的最珍爱的照片，竟是同样的，这让沛宁感到些许的安慰。转眼去看那些被留下的照片，他们全家四口大大小小的合影，他们跟各自家人的合影，一张不缺。在那些照片里，每一个人都笑得那么由衷，那么甜蜜。这些被定格的光阴，证明着曾经的存在。他们作为家人曾经欢笑过的存在。沛宁凑上前去，想看清那些照片中南雁的眼神，可他看到的，是一团团的被时光滤过的，倒映在一张张灿烂得像是假的一样的笑脸上的黑影。
沛宁从主卧室里退出，下意识地拉上了门，心下觉到怪异，又退回步，将那门又推开。他走进书房里，在大书桌前的皮转椅上坐下来，无意间抬头一望，原来墙上挂着的，张镶在木框里的南雁在康奈尔的第一张工资单也取走了。沛宁将头用力地靠回转椅上，吁出一口长气。他盯牢那块被那工资单的离去而空出的墙面，隔着遥远的时光，好象看到了他在广州街头向王镭道别时，王镭回眸那幽深的一瞥。那个时刻，王镭留着短短的头发，一身的青涩。沛宁的目光模糊起来，他想，王镭才是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女孩子，他真是辜负了她的。如果他那时就知道，他最终要走到这个境地，必须要放下自己手里的活儿，去支持一个女人去寻梦的话，他的人生，完全就是另一番景致了。支持王镭那样一个如今已被证明确实是在科学上有天赋异禀的女子，讲得高阔一些，对人类甚至都是有意义的。而且，他现在再回想，他甚至会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是比是输了的那个。而可怜的南雁，可怜南雁的梦！沛宁闭上了眼睛，不愿深想下去。他蹬了一下，皮椅转过去，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孩子们叫妈咪的声音。沛宁张开眼，忽然，就看到了南中国酷暑的赤白溽热的天象里，在罗湖桥边为他的离去而哭得几乎昏过去的南雁的身影。她那修长的手臂垂下来，垂下来，越垂来越长，化成了雪地里一道深深的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