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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33号病房

美国著名建筑物遭遇恐怖袭击。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报刊亭里所有的报纸都以最大的字号登出了相似的标题。午餐时分的校园台临时让位给新闻评论节目。《灌篮高手》的重播竟然被取消了,班上一片不满的哀号声。但这还没完,周记的主题也临时更改为就此事抒发感想。报纸和网络新闻里的说法大同小异,蓝波拼拼凑凑地抄成了一篇作文。

“我们依然过着安详的日子,却不知道这安详什么时候会陡然消失。不能忘记,在这世界别的角落里,战争、疾病、饥饿正同时发生着;不能忘记,今天的世界依然残忍而和平。”

他的作文水平并不出众,唯有这一次被当成范文在周四的午间当众念出来。台下一片做作的唏嘘声,同桌撞了撞他的手臂:“写得挺好的。”

“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蓝波摊摊手。抄来的作文,被表扬了也不觉得特别高兴。

“得意吧,”同桌用力捅了捅蓝波的腰,“Rambo!”蓝波夸张地躲闪开。两人大力的动作引来女老师的不满。

“方雪阳!蓝波!”

教室里一阵窃笑。

“Rambo!Rambo!”

起哄声在每一次蓝波被点名的时候都会响起。同班同学大多数家里都有红白机,有三十六合一的小霸王黄卡,军训的第一天就交流《魂斗罗》的作弊秘籍。第一次列队点名时,被严禁喧闹的队伍里发出了窃窃私语。

“蓝波?就是那个Rambo?”“《第一滴血》的那个吧?”

“不要笑!”队列前的教官厉声喝止,“现在重新点名!蓝波!”

“到。”

“声音再大点儿!RAMBO!”

“到!”蓝波使劲儿喊,一片突然爆发出的哄笑声立即遮住了他的声音。最初的不堪回忆却像污点一样从此跟随了他三年。任何场合任何情况,只要被叫到名字,相伴而来的必定是或忍耐或肆意的笑声。

身处人群中,再平淡的事情也能笑出来,这就像一个无聊的诅咒。初二时班级开始流传黄段子,每个午间、课下甚至课堂上,一点小事就能引来全班淫笑,蓝波总是适时地一同发笑——即便他完全听不懂。在他的周围,是激动得面红耳赤的青春期男生。

他初次知道了女生的生理是怎么回事,在后排的黄舒借给他一本盗版书后不久。——黄舒本名不姓黄,外号取的是“黄书”的同音。那本书几乎已被全班男生传阅过,边角破烂不堪,纸上满是汗渍和手印,几处“关键”章节落下了折痕,一翻开就跃然眼前。那之后不久,年级里曾经鬼鬼祟祟地开展过一段时间的生理卫生课,两个班的男女分开教学。生物老师贴出几张彩色的人体构造图时,男生教室的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教室在放学铃声响过许久之后慢慢安静下来。蓝波和雪阳一起走出教学楼时,九月的黄昏正好映在眼前。学校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操场上还有留下来踢球的学生,他们大声吆喝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慢慢在还残留着暑气的风中散开。

两人成为同桌,正好是班上的淫笑声迫使班主任进行座位大换血的时候。所有异性同桌一律拆开,男生中多出来一个孤零零的奇数坐上了离讲台最近的特设座。这个举动在后来被证明了徒劳,黄色笑话依然所向披靡,只是蓝波从此拥有了一个友善的同桌。雪阳和他一样不属于荷尔蒙过剩的类型,相比起来他似乎对蓝波大谈特谈的外国音乐更感兴趣。

他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学生,哪一科成绩都高出蓝波一截。蓝波的数学不太好又懒得写作业,经常在早自习上借了雪阳的作业猛抄。雪阳对此毫无怨言,蓝波干脆连作业都不记,每晚在书桌前给雪阳家打电话问作业,顺便问来选择题的答案。——可是他有电脑和CD机,有辛苦淘来的唱片和盗版光盘,有《大众软件》和音乐杂志,这样的友谊也算对等。两人家就隔着一条街,街这边是建筑设计院,街那边是煤炭勘探院,说起来都是院里的子弟。放学回家时就在路上吃着零食聊天。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雪阳突然捅了捅蓝波的肩膀,蓝波一个肘子反击回去:“你有吗?”

雪阳笑着躲开,两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摇摇晃晃。

“我有音乐就够了。”蓝波说。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帅气,雪阳却不屑地笑了。

“别吹牛了。”

“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吧,英语作业能写完吗?”蓝波别有用心地岔开话,雪阳有些诧异:“你就不担心期末成绩吗?”

“我心里有数。”蓝波拍拍胸脯。

穿过空气刺鼻的十字路口,向前不远是分别的天桥。雪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同蓝波挥了挥手,转身走上天桥。

56K的小猫哔哩哔哩地叫起来。房间里连台灯也没开,显示器的光照在蓝波脸上,他的眼睛在页面刷出来的一瞬间亮起来。

——黄昏刺激发疯的人们。

名叫“33号病房”的论坛,题头的句子似乎随管理员的心情而不时更换。“世界和平”也好,“黄昏”也好,都是瑰丽阴郁的句子。与此毫不相配的是朴素得几近简陋的论坛模板。树形展开、一天回帖不超过十个,连张背景图也没有。【发帖】的上方是论坛自带聊天室的链接,多数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看也像是“版主和他的好朋友们”式的网络根据地,可蓝波最初怀着忐忑的心情发帖,竟也得到了温暖的回应。打那以后,上网时过来灌水就成了他的日常功课之一。

【置顶】33号病房守则兼新人报到处 作者 z1 回复

【转载】90年代日本摇滚史 作者 blacksheep 回复

有人听过The Hate Honey吗?觉得怎么样? 作者 Rambo 回复

说说你心中的神吉他手 作者 z1 回复

离父母回家仅剩下半个小时,一天之中最美妙的时间也不过这半小时。忍耐地等待网页显示出来、滚动滑鼠,那种心情就像刚获假释的犯人,或者正待饱餐的老饕。

33号病房是一个少见的以日本摇滚为主题的论坛。资料丰富,讨论也很有意思。买到的杂志里介绍的多半是西方流行乐和本土摇滚,和日本音乐相关的东西寥寥无几。刚发现此处时,蓝波曾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细致地读完了论坛里全部的旧帖。分别存档后,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了软皮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把“今天的世界依然残忍而和平”这句话抄在里面——也不知是哪里的歌词。

语文老师为了强制课外阅读,让每个人都准备一本笔记本,每周上交周记和规定字数的段落摘抄。在黑板侧边课表的旁边,课代表每天都会工整地抄上一句名人名言。某些名句的亮相率颇高,且每次出处都有变化,今天是马克?吐温,两个月后变成爱迪生,一个学期后又成为了爱因斯坦的名言。

“成功是99%的努力和1%的天才。”——这不是说明了努力没用吗?

这种疑惑蓝波也写进本子里,起初班主任置之不理,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在他的本子上批了“胡说八道”几个字发下来。本子迅速传遍全班,“胡说八道”成为一度的流行语。打那以后,每个周四的自习课上传阅蓝波的周记本便成为班里的一大活动。

除了无聊的批阅,蓝波的摘抄也极有个性,出处从《我爱摇滚乐》到33号病房里的精华帖不等,内容可想而知。

2001年9月23日

“Lydon在新学校遇见Sid之后,两人经常跑到地铁站去胡闹。 Lydon捧个小提琴,Sid抱个吉他,而他们根本就不会这些乐器,歌也只会两三首。他们只会不停地唱Alice Cooper的《I love the Dead》。地铁有时候会晚点一两小时,等的人被他们吵烦了,就扔过来几个先令让他们唱唱别的。于是他们开始唱《I Don"t Love the Dead》。”

抄完最后一个字,蓝波又细心地在最末标注了“性手枪乐队”。他关了电脑,装模作样地把课本和练习册摆了一书桌。在等待父母回家的那一声门响的时间里,他把周记本看了又看,不知不觉哼起了《Yellow Submarine》的调子。

窗外薄暮冥冥。哈默林的吹笛人刚刚放下笛子,哪里的诗人在此时陷入疯狂。而他刚刚在另一个世界里畅游完毕,耳边还残留着远方的余韵。

周四的下午照例发下了周记本。蓝波的软皮本刚落到桌面上,前排同学伸手就拿。两个人头对着头一起看着,一边小声嗤笑。

“怎么了?”蓝波伸手要回来,看见自己的摘录上被用红笔批了几个大字“不要再写这种内容了!”感叹号力透纸背,语文老师的忍耐看来也要到极限了。

“你还是收敛点吧!”雪阳凑过来瞥了一眼,半是认真地建议道。

“我又没钱买《读者》。”蓝波没好气地回道。

“我借你。”

“不要,大家会少了很多乐趣。”周记本好像传到教室的角落里,那边又是一阵哄笑。老师不在,班长在忙着抢他的周记本,完全没有维持纪律的意思。已经有人开始浑水摸鱼拿出了漫画书、杂志甚至零食。小浣熊干脆面的气味飘遍整个教室,有些叫人恶心。

“还回来!”蓝波站起来,夸张地冲着那边大声喊,“别吃了!”

后排的人嘻嘻哈哈地把他的本子传回来。临放学就剩十分钟,班里吵得像一壶待沸的开水。咕嘟咕嘟的噪音中,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蓝波耳中。

“那个……”

蓝波抬起头,眼睛细长上挑的女孩站在他桌前,怯怯地和他对视。是总把名人名言改头换面的课代表林檎。

“借我看一下行吗?”林檎指了指周记本,蓝波会意:“拿去吧。”

“我明天还你可以吗?”

“唔,没事。”

林檎似乎要张口说谢谢,却只是局促地点了点头。蓝波目送她转身时,身边的雪阳忽然探过头叫住了她:“林檎,你有什么喜欢的乐队吗?”

“那个……保罗?西蒙与加丰科。”

下课铃声在头顶大作。以这一声为信号,早就收拾好书包的人们纷纷以冲锋的姿态奔向门外。教室里声音逐渐稀落,一脸倦怠的值日生走上讲台擦起了黑板。蓝波和雪阳在扑鼻的粉笔灰中慢吞吞地收拾起书包。

“她刚才声音颤抖了欸。——我有那么可怕?”

“你声音小点啊,她还没走。”雪阳哭笑不得地看着蓝波一脸苦相,“保罗?西蒙不错啊。”

“西蒙不行啦。”蓝波说,“她要是喜欢日本摇滚多好……”

“你就一个人孤独地听歌吧,到死也没有朋友。”雪阳不屑地打断他,“我也喜欢保罗?西蒙。”

“我才不是没有朋友!”蓝波张口反驳,“那种速度的歌稍微练一练就能弹唱,有什么意思。”

“稍微练一练,你是说……你的话也能弹?”雪阳的眼神里似乎闪着狡黠的微光,蓝波却没能及时察觉:“当然可以。”

“那么,”他忽然郑重其事地大声宣布,“我们一块儿组个乐队吧。”

“……”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蓝波有些迷惑地发现,朋友的眼神里透着从未见过的决心。

“我刚才,听错了吧?”

“没听错。我们俩组个乐队吧。”

“不可能,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你不是整天嚷着想买台吉他吗?”

“……还是算了吧。”蓝波说,“两个人也太少啊。”

“二人组合不是挺常见的吗,像野人花园、西城男孩什么的……”

蓝波忽然后悔起干吗没事儿就给雪阳科普西方音乐。

“西城男孩是六个人。而且啊,你会吉他吗?”

“我会吹口琴,吉他可以学嘛。”

“我还会吹竖笛呢。”蓝波嗤之以鼻。

“我真的会吹口琴!”

“……那,我是主唱,你是伴奏。”

“行。”

“不行,你是主唱,我来伴奏。”

“也行。”

“……输给你了。”蓝波悻悻,“干吗心血来潮啊。”

“我不是心血来潮。”雪阳居然一脸认真,“你这么喜欢音乐,又不去学乐器,这是叶公好龙。”

“叶……”蓝波语塞,“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狡猾的笑容出现在雪阳的脸上。

“我有别的目的。”

他忽然瞥了一眼教室门口,又低下头往书包里装书。蓝波迷惘地朝那边看去,林檎正形单影只地走出教室,侧脸一闪而过。沉重的书包拖得她后背微驼。

温暖的下午阳光照亮了门外的走廊。少女的单马尾上,一瞬反射着柔和的日光。

十月过后,空气里渐渐飘荡起冬天的预感。春秋短暂,冬夏分明,即便已到一年最干燥的时节,也依然带着沿江城市特有的黏腻性格。母亲在蓝波的房间里费力地给他换上厚被子,一边没完没了地转述着电视里对冷空气的见解,蓝波忍耐地听着。

“妈,给我买一台吉他好不好。”

“干吗?”

“学校里开了吉他课。”蓝波开玩笑地说。普遍说来母亲有一半的几率听不出玩笑和真话,这一次则命中了另一半,“胡说,你是自己想玩吧。”

“嗯,我跟方雪阳想组个乐队。”

“不会耽误成绩吧?”

“他成绩比我好多了。”

“那就好。”虽然不明白母亲的逻辑,但是凭经验顺着说话就没有问题,蓝波隐隐有了胜利的预感。

“你自己攒零花钱买吧。”

“……妈!”

“你要是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我该省多少心啊。”母亲恨铁不成钢地抛下一句,“据说最近要降雪,你多穿点啊。”摔门而去时,她居然还在提冷空气。

“她到底费了什么心啊!”蓝波愤愤不平,“她小学教师辅导不了功课,晚上吃完饭就看电视,也没见管我啊!”

“不管你就该知足了吧你。”雪阳大笑起来。

“和她讲话很无力啊!”蓝波闷闷地说。雪阳那边情况也一样。他根本就没向家里开口,直接跟他讨论起需要攒多久零花钱这种实际的事情来。两人扳着指头算过,发现至少有两三个月要告别零食和杂志,蓝波不禁悲从中来。

“我卡还没集齐。”

“戒了吧,你连房间里都是干脆面的味道。”

难得父母都出门的周末,两个人在蓝波的房间里玩。雪阳起身查看他的书架,并不把书抽出来,只是一本本地浏览书脊。蓝波则不自觉地开了电脑。

“乐队啊,叫什么名字好?”

“真要组?”蓝波抬起头望向那边。雪阳正把一本书抽出来托在手上,好像发现了什么奥秘似的仔细端详。

“多有意思。”他自顾笑着,“肯定吸引女孩子。”

“你有喜欢的人吗?”蓝波不禁露出了笑意。他们不是第一次聊起这个,明明总是雪阳提起,最后却总是含混过去。他抬起头看向窗户那边,正午的日光正好擦着雪阳的肩膀落在地板上。阴影中他的侧脸黯淡,挺拔的鼻子轮廓分明。虽然不太清楚……但他应该是那种受女生喜欢的类型吧。蓝波忽然冒出了这种想法。

“有是有……”

“是谁是谁?快说!”蓝波来了兴趣,雪阳却犹豫起来。他沉默了一阵子,才好像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你猜。”

“什么啊!”蓝波有些不满。雪阳却连头都没抬,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打开的书。

“林檎?”

“嗯。”

“真的是她?”蓝波脱口而出。雪阳转头看着他:“你看出来了?”

“为什么啊?”

“我觉得她,挺有思想的。”雪阳思考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又紧张地抓乱了头发,“思想、气质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觉得的?”

文科成绩优秀的语文课代表。她似乎很少大声讲话,也不怎么笑。细弱的脖颈和苍白的脸孔使她显得很忧郁。被最大号校服掩藏着的身体也看不出胸部大小。若说气质,那是……蓝波想,据实以答说出“阴沉”这个词的话,恐怕不会令人满意吧。

“我不喜欢……比我还高的女孩子欸。”

“是你太矮了吧!”雪阳笑起来,虽没有嘲笑的意思,蓝波却有些恼火:“怪我喽。”

“不怪你,去收集龙珠许愿长高吧。”雪阳回答得心不在焉,“……别告诉别人。”他似乎脸红了。

“我不会说的。”蓝波拍着胸脯保证,“你也别说。”

“什么?”

“我召唤神龙是为了长高。”

“这算什么啊!”雪阳失笑。“你在看什么?”他走到蓝波身边,好奇地朝电脑屏幕看过去,蓝波配合地把页面滚至最上方。

黄昏刺激发疯的人们。——几个字跳出来时,雪阳似乎受到了莫名的震撼。

“这是什么?”他盯着显示屏发愣。

“一个论坛。”

雪阳没说话,默默看着他往下翻动页面。前几天的水帖刚刚被blacksheep顶到了最上面。

有人听过The Hate Honey吗?觉得怎么样? 作者 Rambo 回复3

Re:《地狱厨房》超好! 【blacksheep】

Re:Re:《Blow》也很棒。我第一次听的大碟! 【Rambo】

Re:Re:Re:《Blow》也是我第一次听的大碟。ps,你是我认识的人吧? 【blacksheep】

“你认识的人?网友吗?”雪阳颇感兴趣地问。

“我不认识什么网友啊……”蓝波疑惑地说着,一个念头忽然跳出来,“是姐姐?”

“姐姐?”

“有一次她在我这儿上网,走的时候也没关页面,这样才知道了这里。她肯定猜得出我是谁吧。”——确实和许羚在电话里也提过33号病房的事,她却执意不肯说出自己的ID。

“是亲姐姐吗?”

“是表姐,小时候挺亲的,总在一块儿玩,不过她这两年忽然变可怕了。”蓝波说,“小时候我们叫她羊羊。”

“‘可怕’是什么?”雪阳笑了。

“动不动就生气啦,也不怎么笑,说话口气也很凶。”蓝波说,“一年前搬去深圳的时候,倒是送了我CD机。”

“就这还说她坏话吗?”

“是她不要的嘛。”蓝波的口气忽然变得像在赌气,“对了,林檎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姐姐。”

“林檎才不可怕呢。”

“觉得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好像挺难搭上话。”

蓝波倒在床上,阳光明亮地洒满床铺,床角的被子散发出樟脑的气味。他用手背挡住眼睛。

“对了,为什么叫33号病房?”雪阳坐在电脑前问他。

“好像是‘灰色银币’的一首歌……”蓝波闭着眼说,“我问过姐姐,结果她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讲讲啊。”

“大概是说,这里是每个人都能安心做自己事情的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欸,怎么想的?”

“我倒是好像能理解。”

蓝波等着他进一步解释,雪阳却没再说话。蓝波睁开眼看着朋友的背影——他专注地看着电脑,不时点两下鼠标。窗外的阳光忽然强盛起来,涨满了整个房间,尘埃就在阳光中飘浮着。蓝波再度闭上眼睛,默默回想起那天和姐姐通话的内容。

——“为什么叫33号病房?”

——“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温暖的光线抚触着他的鼻尖和额头。他呼吸着带点干燥的气味,记住那种感触。

——“想象你很讨厌这个世界,你去了世界尽头。是光线朗朗的一个大房子。虽然人们管这里叫精神病院,但内部人员称之为图书馆,因为有很大的藏书室。这儿的人虽然厌世敏感,但都很温柔,没有人治疗你,没有人强迫你。每天,你们干各自爱干的事情,每一个病房里都有一种兴趣让你沉醉。事实上真的有人在这儿花了好多年钻研出物理上的奥秘,拿到了诺贝尔奖。就是这样的地方——33号病房就是摇滚乐病房吧。”

——“你去写小说算啦,我又不讨厌世界……”

——“你喜欢硬摇滚吧,The Hate Honey?这是一回事。”

“听歌吗?”他忽然睁开眼睛,向雪阳搭话道,“Hate Honey。”

“听喽。”雪阳无所谓地说。他在床边坐下,接过蓝波分来的耳塞。蓝波摸索着找到了枕头下的CD机,按下了play键。合上眼帘,周围随即被轰然响起的重低音填满。

在阳光下听硬摇滚,感觉像夏天再度袭来,眩晕而昏迷,似乎能闻见烈日暴晒下尘土的味道。可此时是初冬,床头的棉被和身上的毛衣的气味,都在提醒他此时的季节。错乱的季节感宛如梦境。梦境中……眼前是白色的、漫长的回廊。房檐外是正午的日光,檐下是笼在阴影中的一排门扉。门牌号毫无规律,27和29之间是33,31号后又是105。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房间里没有人。他们去了哪里?

眼前出现了一队扛着铁锹戴着粗线手套的人。

——你们要去哪里?他追上一个人问道。

——去哪里?种树啊。答话的中年男子诧异地回答,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

——干吗种树啊?他问着,不知不觉走进队伍里。

——没人逼你种,不过种树是最好的消遣嘛。男子回答。

他们在后山一道高得难以想象的围墙前开始种树。土丘上,人群里出现了雪阳和林檎的脸。你们也来啦,他招呼道。他们却似乎没认出他,只是默默低头挖着坑。一个女孩帮着蓝波把树苗放进坑里,赫然是许羚的脸。

——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许羚奇怪地看着他。所有的人都一脸梦幻而恍惚的神色,这让他不安,同时像喝了甜酒一般醺然起来,那是……

轰鸣声戛然而止,蓝波忽然醒过来。面孔上方的雪阳惊讶地看着他。

“这样也能睡着?”

“睡着了吗?”蓝波揉揉眼睛坐起来。

雪阳指了指耳机:“碟借我回去听听行吗?”

“CD机你没有吧,我借你。”

“很快就还你。”

“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雪阳的脸。

“超厉害。”

雪阳的回答让蓝波瞬间放心下来。

“刚才梦见跟大家一块儿种树,挖很深的洞。你和林檎,还有姐姐也在里面,真够怪的。”蓝波比划着说,雪阳忽然灵感迸发似的拍了拍床沿:“我们的乐队就叫dig hole吧!‘挖洞’!”

“你别想到什么就叫什么啊!”蓝波诧异地说。

“那yellow submarine。”

“不行,这首歌谁都听过。”

“……Floyd?”

“平克?弗洛伊德吗!”

“你说叫什么。”

“这个如何?”蓝波指着一张CD上的歌名。雪阳凑过去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你会说法语?”

在继而提出了几个别的名字又互相否决之后,两边都作了点让步,勉强达成一致。“Tree-Hole”——树洞乐队。蓝波说听起来怪怪的,雪阳说这感觉正好。接下来是乐队风格。

“民谣还是朋克?”蓝波问。

“没别的选择?”

“没有了,民谣和朋克,这两种最简单。”蓝波说,“不过你会吹口琴,我们就民谣吧。”

“……我们以后,真的不会因为理念不合而解散吗?”雪阳的表情变得复杂。

告别的时候他又借走了一直掂量的那本书,是夏尔?波德莱尔的诗集,33号论坛版头对黄昏大发感慨的诗人,蓝波心血来潮查到了他的资料,去书店时顺手买了他的诗集。从来没想过要读,所以大方地借了出去。

“放在你这里简直是浪费。”雪阳说,蓝波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十一月末,真的下雪了。突如其来的降雪将季节瞬间变为隆冬,三天之后,又初秋般艳阳高照。路上到处是滴滴答答将融未融的雪水,看起来很脏。雪阳却挑了这一天约他放学后去操场旁边的沙坑——为了让蓝波了解他的音乐水平,他花了很长时间练习口琴,终于下定决心把口琴带来学校,却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演奏。“要是吹错了怎么办。”他煞有介事地说。蓝波无奈,“根本没人期待过你吧!”

跑道和沙坑上也残留着积雪。围墙旁的花坛上,雪水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秋千上湿得一塌糊涂。蓝波胡乱地用校服下摆擦干了坐板,一屁股坐上去。雪阳也依样坐在旁边的秋千上。铁链冰冷得叫手心发痛,蓝波把手蜷在校服袖子里。

“快开始吧。”

“你别急嘛。”

雪阳说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团。打开布团,里面是不常见的10孔布鲁斯口琴,袖珍玲珑,雪白锃亮。“好久没吹了,我先练练。”他装模作样地说,有些局促地慢慢地吹完了两个音程。

口琴声像雪一样,锐利、冰冷,鼓动着耳膜。最后一个音奇异地升高了半度。蓝波瞪大了双眼。

“刚刚那是什么……”

“压音,你应该听过吧?”

“我只在CD里听过啊!”蓝波激动起来,“你居然会这个!”

“小时候我爸爸教的。这种口琴挺少见的吧,虽然更小,但是更有意思。”雪阳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笑容,“他也只有会吹口琴这一点,不教人讨厌。”

“你的爸爸?”

“嗯,是个讨厌的人。”雪阳淡淡地说,“虽然妈妈也够呛,不过比起来我更讨厌他。”

“他们……”蓝波张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讨厌你父母吗?”听见雪阳问话,他摇了摇头。

雪阳不再说些什么。他把口琴放在嘴唇边,闭上了眼睛。

花坛上,湿乎乎的雪在融化,滴答滴答地发出声音。夕阳的光愈来愈黯淡。围墙尽头,灰蓝色的云彩被染成橙红色,绚烂无比,四周却在暮色里愈来愈看不清。《斯卡堡集市》的旋律在秋千上方回旋着,那是保罗?西蒙与加丰科最为著名的一首歌。雪阳吹奏的时候并没有用力,刚开始还听得出紧张,慢慢变得舒展。锋利的口琴单音在变成和弦时柔和起来。变奏的一瞬间,蓝波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并不喜欢和缓的音乐。可是这一刻……他第一次发现安静的音乐也有着魔力。积雪像是吞吃了其他的声音,唯有音乐在持续着。雪阳的嘴唇从震动的口琴上离开时,尾音还没有消失。它们像钻进了湿乎乎的雪中。很长时间里,蓝波的耳朵里还萦绕着这个声音。他想不起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身旁。雪阳靠着秋千,身体缩在棉袄里,鼻子和手指被冻得通红,同样安静地看着他,带着柔和的笑意。

这一刻——恐怕能让全世界的女孩子为他着迷疯狂。只是这个难忘的瞬间,却使他感到了一种不明所以的哀伤。或许是因为日暮太过短暂,又或许是音乐的致幻效果吧?——听见雪阳带着笑意问他:“你觉得怎么样?”蓝波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来创造奇迹吧少年!”

(第一章 33号病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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