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夜声平静道:“看来,小生呆不久了。”
我咬唇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照理说,你扮成我的时候跟他们几乎没有正面接触,他们怎么会——”
夜声笑道:“姑娘的朋友并非常人,仅是刚才想要躲过他们耳目,小生都花了十分力气,看来小生想要完成此行任务,往后不能经常出现了。”
任务?
夜声说是来寻韩三笑的,不是已经寻到完成任务了么?难道还有其他事?
我轻转头看了看他,他所改扮的燕错的脸离我这么近,还这么平静温柔,我真的很不习惯,我悄悄拿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夜声笑道:“姑娘不必试探,小生的确是个瞎子。”
我收回手,心虚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我在试探?”
夜声道:“小生能感觉到姑娘手挥动时扬起的微风,况且姑娘忘了么,小生会戏法,皆凡是变化的东西,小生能以另一种方式看到的。”
我仔细盯着他的双眼,他虽然也在看我,但那种目光微有些空洞,没有焦点,可能这就是他唯一伪装不了了的——
不知怎么的,可能他们都太聪明了,所以我不自觉的也多了个心眼,我设想道,万一……万一夜声不是个瞎子呢?
“夜声,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不死心。
夜声侧过脸对我,这动作很自然连贯,因为只有瞎子,才会将耳朵当眼睛。
“你的眼睛——”
“有人。”夜声再一次打断了我的话,他凝重的神情像极了燕错。
我马上四处张望:“谁?”
夜声闭上双眼,安静地听了听,勾起嘴角温柔道:“是姑娘想见的人。”
我一愣:“我想见的人?我想见谁啊?”
夜声道:“小生不便多露面,姑娘自己应对吧。别过。”说罢转身走了,比谁都利索。
“哎,你去哪——”我追了几步,却碰到了上官衍,他正转头在看着什么。
上官衍怎么出现了?我以为他还卧床病着呢?
上官衍转回头,脸显得有些憔悴,眉头依旧紧皱,像圈着无数解不开的结:“燕姑娘怎么独自在此?”
“我……我趁天晴,随意走走看看。”我心虚道。
上官衍笑了笑,他的笑很空洞,像是藏着许多心事,是不是病没全好身体不舒服?他怎么这么快就外出行走了?我很想关心问几句,又怕显得太过热心让人尴尬。
“刚看到燕错,他的耳朵好些没有?”上官衍一脸强打精神的样子。
“就那样,想好也没这么快——“他看到的应该是夜声扮成燕错吧,他这副样子我有点担心,不禁问道,“大人你脸色很差,没事吧?”
上官衍笑容有点僵硬,平日炯然正气的双眼也像盏熄灭的烛,怆然回答道:“没事,我很好,很好……对了,忘了谢谢姑娘那天冒雨相助……”
我的心蓦的很烫,心也跳得很快,这种感觉很奇怪,但那天不管是谁这样我都会帮忙,但为什么我这么怕他提起呢?
“不……不用谢,换了是谁都会帮忙的……”我低声道。
上官衍没有回话,我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西花原的事情又让他烦心了?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道:“大人身体不好,就不要将太多烦心事放在心上,你身边有很多愿意为你拂火倒汤的人,他们很愿意为你排忧解难的。”
上官衍看了看我,笑了,这笑让他皱眉的眉头骤然一松。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道:”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上官衍道:“姑娘想说的是赴汤蹈火,是么?”
“啊?是赴汤蹈火不是拂火倒汤么?我说我难得记得一个这么好的成语,形容别人对你好的,因为夏夏就经常为我点烛灭火,又为我倒汤盛汤的,我还说很好记呢……怎么我又记错了啊?那怎么解释啊?”我直愣愣的想不明白。
“赴汤蹈火,《荀子·议兵》中云,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沸水敢蹚,烈火敢踏,是为忠义之士。”
哇……
我目瞪口呆,虽然一句没听懂……
上官衍见我双眼发直的样子,笑了,道:“其实与姑娘理解的意思差不多。”
我迷恋道:“你跟郑珠宝一样,都是张嘴就能吐出篇文章的人,其实宋令箭也会,我绣庄的名儿还是她给起的,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觉得好像很高深的样子。那天郑珠宝一听就知道了,念了一小段,我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可真美。”
上官衍轻声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绣庄取名子矜羡,的确很雅致。”
我点头道:“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一段,我得用心记下来,下次有人问起就知道怎么回答了。”
上官衍道:“姑娘有友如此,又何须凡事亲为。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种幸运。”
我不解地看着他,这上官衍,到底是怎么了?
“赴汤蹈火,肝胆相照,试问世上,有多少的真心可坦诚相鉴。有时候就连你最亲近的人,可能都戴着你令你胆战的面具。细细想来这种情缘,需要多少修炼成能拥有?有些人一辈子营营役役,安静地来孤独地走,连半个盟誓之友都没有,想来也很凄凉……”
上官衍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是谁背叛他了么?
“大人身边这么多忠义之士,怎么会凄凉呢?你看,我本是想为陈冰说些好话,结果倒出了这个洋相。”
上官衍像是从自言自语中回过了神,看着我道:“哦……看来姑娘与陈冰倒是十分投缘。”
我点头道:“投缘不投缘倒是不知道,可能他有些地方跟韩三笑挺像的,就觉得比较亲切。他还与我说了些跟大人相识的旧事,我知道你们男人不喜欢将情谊与关心挂在嘴边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你的关心。”
上官衍脸上的笑意,开始在退却,今天他给我的感觉是:心事重重。
这种茫然与身体无关,倒像是遇到了很多无法解决的事情。
“大人,你没事吧?”我认真地又问了一句。
上官衍脸上再无笑容,他问我:“在下有些事情没能想明白,想问姑娘一些事情,希望姑娘能如实回答我。”
我有点心虚——莫非他也发现我与夜声的事情?为什么用这种语气与神情?要是他真的问我这事,我该不该如实回答?
“你问。”我低下了头。
“燕姑娘收到令尊遗信、又见到燕错时,是不是有片刻恨过自己尊敬多年的父亲?”
我莫名其妙,怎么好端端的问我这个问题?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上官衍却没再看我,而是深深看着巷子某处,失神道:“是不是有顷刻间的犹豫迟疑,是不是觉得自己所信仰的黑白在颠倒,是不是在恨自己的信仰在付之东流……”
这是一个,我不敢碰触的话题。
我酸意已经涌上心头,如实回答:“是,我恨过,很恨,很气,心痛得哭瞎了双眼,韩三笑劝我,宋令箭骂我,夏夏陪我,但这一切都无法缓解我心里的疼痛,像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等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上官衍茫然又悲伤地看着我。
那些疯狂又阴暗的回忆涌上心头,我记得我在爹遗信中朱砂作记时的疯癫,我记得韩三笑将我紧紧拥入怀里的那种心碎的眼神,模糊中,我依稀记得那时门外站了许多人,上官衍也在其中……
我看着他,眼眶已湿:“那时你也在门外不是吗?我那个样子多丑恶,多吓人,我就像个游魂,每天反复猜想着爹的动机,也许所有的人都默认了爹背叛我们的事实,但最令人羞愧的事,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只有娘没有,她很大义的接受了燕错,始终相信爹的心意,她还说,不管这一切对错如何违背当时誓言,都绝不会是我爹的初衷,我无颜以对。枉爹生前这样疼爱我,我却没有在他受尽别人猜疑的时候,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娘的是对的,也许这世上,真的只有她最了解我爹。”
说到这,我眼泪已经落下,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如此切肤地感觉到爹娘的情谊,沧桑变化,为何如此无情?
上官衍眼眶红红,悲伤地道:“那若是……若是你所猜想到的便是真相,又该如何呢?”
“我……我不知道……可能恨一阵子也就没有了吧,毕竟血浓于水……但是我知道,如果……如果可以交换,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回爹的复生,我的一切。”我坚定道。
上官衍目视远方,一行清泪自他俊秀温雅的眼中落下,他轻点了点头,喃声道:“谢谢姑娘……在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担忧令我忘记了旧事重提的伤痛,着急道:“什么意思?大人你要做什么?”
上官衍看着我平静地笑了笑,伸手拂去我眼角边要掉下的泪珠,轻声道:“对不起,在下惹姑娘落了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吗?”
他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再无往日严谨雷厉之态,像是做了一个很痛苦的决定,要割舍一些重要的东西,或人,而是不是刚才我的这番话,令他最终做了某个决定?
上官衍收回了手,又变成了我所熟悉的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道:“在下有事要回去处理,不能陪送姑娘回家,告辞。”
我开始害怕,反复回想着我刚才说的话,生怕那些话,会导出某个无法挽回的悲剧——到底怎么了?
我一把拉住他,他的手很冰,冰得好像寒疾之症还在他身上留连未走,我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都不要伤害自己,你们都是聪明人,爱较真,却都爱做傻事,有很多担心你的人,你别令他们伤心好么?”
上官衍盯着我的手,失神地点了点头,抽离,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