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望月也知道了小姐的动机,将自己锁在小小姐的房间里,连窗都不敢开条缝。不过她不知道小姐癔症发作,根本无暇去找她们麻烦。老爷终于回来了,他很愤怒,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该说柳望月太善良还是太软弱,她仍旧对小姐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是我,是我将一切事实告诉了老爷,老爷听了整件事后,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责怪谁,他只对在场所有的人说了一句话,他说:自此郑府没有大夫人,只有李峰眉。”
“说完这句后,老爷再没正眼看过一眼小姐,不管小姐说什么吵什么他都当听不见,连吃饭摆碗都没有小姐的份,就算小姐站在他面前,他都可以当没有看见。府上的人也大抵知道了这层意思,再没人敢多看小姐一眼,都当她不存在——这是老爷对小姐最无情的惩罚,一个人明明活着,在别人眼中却像死了一样。”
郑老爷这不见刀刃不见血的手法,想想的确有点残忍,事实往往如此,你能伤害到的,都是在乎你的人。
“受到冷落的小姐搬离了大院,柳望月当了家,其实除了使唤下人少了些,我们处境倒也没有多少窘迫。我对小姐说,这样清清静静过日子也好,远离那些是非,不争那些恩怨,想见不能见、能见不想见的人,都可以不用再见。慢慢的等时间过去了,老爷不那么生气了,自然会让我们搬回去的,一切还会照旧的。小姐痴痴呆呆的没有发话,她设想过很多责罚,唯独没有想到老爷会这样对她。但胜在她很安静,总比疯疯颠颠要好,所以我也没像一开始那样担心。”
“慢慢的我放松了警惕,小姐趁我不注意突然跑了出去,跑到了小小姐的院中,将她重病难愈的病情告诉了她,还与柳望月大吵了一架,本来柳望月不想再追究以前的事情,那次的争吵终于让柳望月下了狠心,将我们关锁在了冷院之中,不准我们再出来。小姐一直都不安生,一直挑战柳望月的底限,最后又闹出阁楼一事,柳望月也终于忍受不了,她也许认定我也有在边上煸风点火,于是故意将我与小姐分开了,完完全全地孤立了小姐,让她一个人在冷落中自生自灭……”
对了,阁楼?——我听郑珠宝说过,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因为今天郑珠宝跟我说,现在的吻玉阁是为了换风水建的,但我记得有次在绣庄院中聊天时,她提过,她的阁楼又是她满月时落立的,到底这吻玉阁是怎么落立的?怎么前后矛盾了?
于是我问道:“这吻玉阁,是不是有两座?为什么珠宝一会说它是满月的时候落立的,一会儿又说是六年前换风水时重建的?那次珠宝看到大夫人与你一起去了新楼,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说法都是——因为这两座楼根本就是两座楼,只不过建在同一个地方,长得也一样而已。”
“哦?啊?……”我没绕过弯来。
“小姐满月那天,老爷的确请遍镇里镇外的能工巧匠建了新的闺楼,新的闺楼分上下两层,在我们府中算是最豪华的。我们小姐心里不痛快,但这是老爷的决定,谁也不能去置疑。新楼落立那天,老爷很开心,他很久都没有那么笑过,他还破天荒请了许多宾客,场面很豪华,衙门里的人也都来了,我记得那时你爹也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应该就是你吧,不过那时我没多留意。”
爹?这个字眼,让我很敏感,原来小时候,爹还带我来过郑府,这是缘份么?
“那时老爷建的那楼,上层给小姐,下层给二夫人,立了楼牌,取名抱月栖,算是给柳望月照顾小小姐的一个报答。小姐人本来就忌讳老爷偏心,一看到楼名马上就发怒了,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了柳望月一个耳光,柳望月生性懦弱,泪着流连抹去不敢去抹。老爷很生气,但柳望月为了息事宁人,求着老爷改了楼名,老爷改‘抱月栖’为‘吻玉阁’——知情的人都知道他是故意的,小姐最忌讳吻玉这个名字,但老爷却以吻玉为阁名,他是想告诉小姐,不要当面挑战他的耐心,他根本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感受。
我对这郑老爷,也是越来越佩服了,外柔内刚,不简单啊。但既然他心底深处这么有自己的主见,为什么任由一切发生呢?是真的懒于去管?还是不敢面对呢?
“喜事变怒事,小姐被挑起往日怨念,很多天没睡好觉,还说梦到吻玉小姐在那新立的闺楼里走动,在冲着她笑,没过几天,她就举着火把把新立的楼给烧了,说要把这几个害她一生痛苦的女人烧死在里面,幸亏当时新楼里没人入住,没有伤及性命。后来老爷又要外出,没空再管,只好将残赅移去,建了普通的平房大院。”
“那现在这栋就是第三座了?”看来这大夫人做的坏事,还真没少连累熊妈,众人都以为她们是狼狈为奸,而熊妈却两头都不是人。
“后来小姐病重,风水先生说原来的院子朝向不适合小姐身体,老爷给小姐拿了楼纸,可能是命中注定吧,小姐一眼看上了前楼的图样,前楼因为建造过,所以老爷对工程及里面的布置心里有数,所以新楼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建好了。他仍旧命名抱月栖,小姐仍旧去闹了,老爷还像之前那样,改成了吻玉阁。老爷就是这样,看着斯文没脾气,有些事情非常固执。只不过这次小姐再没有机会去碰这栋楼,她一直被软禁,直到死在小姐门外。”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但是,我最想知道的是,大夫人是怎么死的?但是我不敢问,怕问到的答案与自己的猜想一样。
熊妈好像也知道我想问什么,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说:“我们小姐死的那天,下着雪子儿,阴冷的冬天再加上潮湿,真的很冷,柳望月也是个怕冷的人,所以一到冬天,她张罗的事情都不会去盯,下人的活也会变得很轻松。我从小姐身边抽调出来后,经常偷着空去冷院看她,那天柳望月支开我们为小小姐熬药,我便趁机想去冷院看小姐,但是小姐不在冷院,我急得四处找,她前几次出来都是有目的的,这次出来一定也是寻柳望月母女去了,我飞快回到厨房,看到柳望月还在安静地熬药,那她一定是去找小小姐了。我向小小姐的闺院跑去,果然在院里看到了小姐,她面目狰狞地拿着一颗尖利的石头,张牙舞爪地朝小小姐的房间冲去——”
熊妈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呼吸带着颤抖:“我拉住了她,她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才一小段时间没见,她的半数头发都发了白,衣衫凌乱糟糕,像个路边随处可见的疯妇。她盯着我,咬牙切齿地骂我,说我是个叛徒,认奸为主,说我要跟柳望月母女一样,统统下地狱,她挥舞着手里的尖石,说自己四天四夜不合眼,磨尖了来要人命的,先取了那孽种的,再取了贱妇的,然后再杀死我。我求她,求她不要再生事,不要再作孽,我已经尽力在柳望月面前表现得很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柳望月答应让我回到小姐身边照顾她……”
“可是小姐根本不相信,她真的完全疯了,她说自己好不容易跑出来,一定要与她们同归于尽,我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求她,求她看看我,求她想想往日的自己,她的眼里除了怨恨,再无其她。她推开我,往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力大如牛地推开我,像个怪物一样往小小姐的房里冲去,我扑过去拉她的衣裳,地太滑,我们都摔倒了,我本就摔在地上,所以并不觉得疼,小姐倒在地上,表情很痛苦,然后我看到血从她的脑后溢出,染红了石板。我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柳望月刚好要来给小小姐送熬好的药,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姐,也看到了血,她飞下放下汤药,要去扶小姐。是我,我拉住了她,让她不要去救她。”
我瞪大眼睛,想将熊妈的表情看清楚,熊妈就像往日情景再现一样,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腕,仿佛我是要扑身救人的柳望月。
“那一瞬间我也明白了,我的小姐,早在三尺白绫下就死了,这个狠毒又疯癫的女人,根本就不配穿着我们小姐的皮囊。每每看到她怨念四起时狰狞的脸,我害怕得灵魂都在尖叫,我的小姐怎么这么命苦,是什么样的诅咒降在了她的身上,要让她这样面目扭曲地苟延活着。她早就该死了,死在她还善良时。”
“柳望月又心软了,她说让小姐变成这样,大家都有责任,我告诉她,若她要救回小姐,只会让小小姐每时每刻陷在被杀的危险之中,我拿起小姐掉在身边的尖石,告诉她这是小姐拿来杀我们用的。柳望月退了几步,怔怔地看着小姐了沉默了。”
“那时小姐竟睁开了眼,她还没死,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脸上的怨恨与惊恐,而是很平静,很安然,竟然还对我笑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知道,这么多年,她只有这一刻是平静的,我跪在她边上问她,小姐,是你吗?她——她微笑着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那一瞬间的安静与详和。柳望月见小姐没死,又开始动摇,我求她,求她让小姐就这么平静地死去,死在她灵魂与良心回来的这一刻。柳望月看着我落了泪,她一直都是个话很少的人,最后她对小姐说:大小姐,二十年了,这句话我一直梗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我是仆,您与我们小姐都是主,我没有资格去评论你们的过失对错,但的确,是我家小姐有错在先,承担这一切的,不该是您。我代我家小姐,向您道歉。说完,她深深地向我们小姐鞠了一躬,为这二十来年的恩怨,说了一句公道的话。”
熊妈终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