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兆住在屈原庙后,一只鸟从庙的屋脊飞到他家屋顶就那么几秒钟,刚好人眨几下眼。站在庙的一侧踮起脚望,他的土房子坐落在一层层稻田之上,左右皆是橘林。其景,像幅国画。黄家兆成了国画中的一个人物,在水墨中进进出出,癫癫狂狂。
黄家兆好两口酒,喝酒不要命。每个时辰,不咪两口不行。有时没钱了,就用包谷去粜酒。一个脸整天红彤彤的,像他门前冬天柿树上挂着的红柿,也像早晨和傍晚门前山丫丫上的那颗太阳。看见他的脸,家里人感到燥热,村民邻里就想出汗,蚊虫鸟雀也想去啄去叮。呼出的酒气,酷似野猪峡里落地野葡萄的腐败气,能熏死乐平里稻田里的虫子,可以将从他身边飞过的小小生命一扫而光。酒后的事就是打人骂人,动拳动脚,那只是喝酒时筷子下的一碟小菜,想捻便捻的事。当地人称喝酒喝到这地步为“乱酒”。黄家兆乱酒后,到自家地上挖田锄草,张张狂狂,给柑橘打药水,常喷到自己脸上,还常常躺在田埂上草丛中呼呼睡觉。与人说话,天上、地下,不知所云,秽语杂言一大堆,没有一个不骂他“酒疯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秩序,农民也一样,“酒疯子”却没有。“酒疯子”不按常规出牌,搅得家人怨怼、鸡犬不宁,小孩受累、大人遭殃,有时也殃及池鱼、牵连邻里。虽然对门前屋后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没怎么摧残,对地球运转也没多大影响,但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恍恍惚惚、轻轻飘飘的。整天,不是太阳醉,就是月亮醉;一年,不是时光醉,就是风声醉。村里的人没少嗅过他的酒气,狗也没少抢过他的秽物。酒,使他天旋地转乾坤颠倒,雾里看花时事混沌。他把人生中一大半的岁月消耗到酒里去了,在虚象中翻腾着光阴。田地荒疏,六畜不旺。偶尔清醒的时候,听到秋天哗哗的落叶声,也泪流满面,“我就是这秋天的落叶啊,快飘到地上了,我还能看到多少个太阳落下多少个太阳升起呢?”黄家兆决心戒酒。戒酒时六十岁。
戒酒后,他想好好种点庄稼,把家里的地认认真真翻一遍,给柜子里多装点粮食,让自家的炊烟也粗壮些妖娆些。戒了酒,精气神儿足,有使不完的力干不完的活。人要走到头了,才了悟到:不抓紧耕耘,这辈子扯个闪就再也没有了,时光无情啰!还有件事,他想做,但心里憋着不敢对人说。说出来怕人说他是个“酒疯子”。
想写点诗。
农活,几十年不做,抓起锄头也能干,背着背篓也会跑,撒种施肥的事儿不会走蛮大的岔。而写诗,讲不得狠气。不像一锄头落地就是一个窝,它得讲平仄和韵律、讲美、讲感觉,还要讲气质和修养。他想拜个师傅,他想到庙里去请教徐正端,又有些顾虑,他会不会教呢?“文革”时,他年轻气盛,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整过徐正端这个“右派”,让他坐过“土飞机”,品尝过“猴儿抱桩”。这都是他整强盗的法子。这些徐正端还记恨吗?他几次走到屈原庙,又悄悄地退了回来。对人做了愧疚的事,就矮了一截,再去求人,真没有颜面。徐正端晓得后,对他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啦,记着它干啥子呢?”便欣然接受了这个六十岁的学生。他只是问他:“这把年纪了,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写诗?”黄家兆说不上来,只是想写,有冲动,一股一股的,也不是想在乐平里出个啥名。一个农民能出多大个名,出个名又有多大意思。树大还招冷风摧折呢!
乐平里真是块神奇的土地,喝了这里的水吃了这里的粮,都会发酵酝酿成诗,不然怎会诞生一个屈原?还诞生那么多的泥巴杆子诗人?诞生一个黄家兆?一些粗粗壮壮的农民,做这么雅雅的事,不是这片山水的赋予,又能是什么呢?乐平里人天性是诗人。
黄家兆将学来的诗韵,用纸烟盒子制成小卡片,写上五韵三十一声,揣在身上。我见过他的卡片,油渍点点,皱皱巴巴,上面隐隐约约是这样些字:
宫:光、官、功、緄、规、乖、戈、姑、瓜。
商:岗、甘、艮、高、该、勾、家。
角:江、京、交、鸠、佳。
徽:坚、阶、介、基、资。
羽:涓、蛇、弓、君、居。
干活干累了,卷一支叶子烟抽抽,把卡片掏出来,记上一阵子。睡觉前记几遍,半夜醒来,也要回味一下白天里卡片上的东西。其实,夜半醒来,头脑清醒,记得也最牢。村里人整天听到他嘴里咕噜咕噜,像树上的斑鸠。有人笑他,斑鸠也会写诗的。读一读,背一背,又去找徐正端,让他听听,是不是把韵记准了,他生怕徐正端不教真东西。有时带点旱烟去,有时带点好菜去,以博他开心,一高兴就会说很多很多的东西。其实,徐正端是见了黄家兆就兴奋。村子里每出现一位诗人,他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喜悦。他鼓励黄家兆:“坚持写几年就会有进步,写十年八年就能成气候。”
他又向住在县城的诗人梅大敏请教。梅大敏也是写古诗词的高手。虽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两人书信往来频频,谈诗论道,不亦乐乎。梅大敏还给他寄了些诗词入门的书:《声律启蒙》、《幼学琼林》、《近体千字诗选》、《古代诗词常识》、《古今经典诗词》。黄家照如获至宝,天天捧读,陶醉其间。
端午节要到了,诗会的日子要来了。黄家兆有些焦躁,晚上睡不踏实。得写首诗呢!他天天在琢磨,时时在琢磨。在诗会上亮相不能出洋相。第一次露脸重要着呢,千万不能砸了锅。要自信,不能紧张。有时他也盼望诗会的日子早日到来,急迫的想露一手,但有时又害怕它到来,自己的诗能否登大雅之堂?
第一次上台,紧张兮兮。屈原庙的天井里挤满了村里的诗人们,各自揣着自己的诗。少长男女皆有,有的是新手,有的是久经沙场的人。黄家兆看到满座的诗人,心里没有底气,擂鼓一般。他的手和腿颤抖着,他的心颤抖着。如果不是天井上空飘洒的细雨遮掩了他的汗水,那淋漓的神态就让他相当的尴尬。
又是端阳花艳红,龙舟竞渡楚天中。
艄公搏桨掀浪水,号子昂扬荡九重。
他的第一首诗就这样发表了。阵地是屈原庙,不含那种油墨的清香,没有经过主编的审查。它在诗友们的目光中诞生,在掌声中发表。过后,他觉得酣畅。原来一首诗的诞生是这样让心灵颤动,这样简单而又这样复杂,一个人像经历了一次洗礼。
他渐渐进入诗歌的意境了。
夕阳渐渐依山去,明月悄悄上树枝。
花下春闹翁醉酒,梦中回到孩提时。
诗歌进入了他的重要领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以前,酒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告别酒坛加入骚坛,使他的生活转了一个大弯。精气神儿足,脑壳里面清清亮亮的。哪天不想点诗,就憋闷,比醉酒了还吃亏。女人支持他写诗,亲戚朋友支持,左邻右舍支持。他明白:酒不是个好东西,人人恨,写诗好着哩,还能赢得掌声。闹酒的岁月,人人对他横眉怒目,现在他的环境好了,写诗无拘无束,不像村里有的诗人,写诗障碍重重,不是被女人训斥,就是被别人讽刺。现在,寿夭穷达,贵贱贫富,都不关乎他的事,他只关心他的诗。
他生活在诗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