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乐平里,一个小盆地映入眼帘。稻穗翻滚,金光灿灿,河流潺潺,一派桃花源风光。张寿鹤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心绪激昂。一抬头,看见白墙黑瓦的屈原庙,瞬时触电的感觉麻木了全身,魂魄儿差点飘散。这就是屈原的家乡啊!一个梦想的地方,终于来了。
走进屈原庙,向守庙的诗人徐正端介绍了自己。徐正端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来自济南的历史学教授。张寿鹤从天井走到大堂,从一个厢房走进另一个厢房,把屈原庙仔仔细细地看透了一遍,又到徐正端的卧室长坐,喝茶、聊天,看不出要走的迹象,徐正端说:“晚上就在庙里住吧!”张寿鹤一时心花怒放,抓住徐正端的手,连连说:“好,好!”这就是张寿鹤一走进庙里的想法:在屈原庙住一晚多好啊!
徐正端将洗过的被子、蚊帐拿出来铺上、挂上,两人同榻共寝,促膝长谈。谈诗、谈历史、谈屈原。张寿鹤:一个终身研究屈原的普通教授。徐正端:一个终身住在庙里写屈原的诗人。两人今晚聚首,多么偶然,又多么必然。秋夜,气温爽凉,虫声唧唧。月光从窗外飘然而进,悠悠忽忽落在床上。两个人坐于床榻,就像钟子期和伯牙如期约会谈琴,各叙情怀。徐正端说:“睡吧!”张寿鹤说:“还谈一会儿。”谈至深夜,诗人睡下了,教授睡不着,又悄悄地推开庙门,观赏屈原庙外的夜景。
恰好是中秋,月儿满满,银盘子大小,在屈原庙的当空挂着,看起来像水洗过。张寿鹤从没有见过这样大这样清亮的月亮。只有在这山村在乐平里才能看到啊!月亮,感觉像诗,令人激动。周围的山峦起起伏伏,蒙了一层白纱,像圣洁的莲花开放了。张教授是懂点风水的,看到这样的景象,情不自禁叫道:“怪不得这里出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啊!”
张寿鹤一夜未眠。
这是张寿鹤十五年前夜宿屈原庙的情景。当年他六十六岁,徐正端六十八岁。
十五年后的又一个中秋,张寿鹤再一次来到乐平里。我正组织骚坛的一个篝火诗会,偶然遇见了这位教授。他现在已八十一岁,鹤发童颜,神采奕奕。思维还十分敏捷,腰不弯、背不驼,真是一只寿鹤。他对乐平里一往情深,一住下,就四处走动,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见到什么都觉得亲切,还是那么好奇。他爬过一座山,去看曾经观赏过的“三闾八景”,处处拍照,偶尔在笔记本上记记画画。在屈平河边欢呼雀跃,他想带走一块小小的卵石。他在满坡的橘园里行走,想带走一颗青涩的脐橙和一棵幼小的橘树。看到农民背负的红薯,也想带走一个。在“乐平里”牌坊前踱来踱去,他想带走对乐平里这片土地全部的痴情。
他来到他曾经捐助过的村小学,在学校操场的一个花坛边坐了一会儿。学校放假了,安安静静的,只有几个青年教师还在学校待着,他们不认识这位白头发的老人,也不晓得他为这个学校捐赠过。他拍了一些照片,把学校装进了自己的相机,独个儿欣赏它的变化。他向青年老师打听一个学生的名字,老师摇摇头。这个学生,也是他来到乐平里时资助过的,张寿鹤充满了怀念。地球在滚动着,时间在流逝着,一切都在变化,但是他的情绪还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时刻。回到乐平里,张寿鹤就是一个老顽童。山山水水,他要踏遍;草草木木,他要再观。一个房舍、一块田亩、一处景致,都要瞧瞧,一个小虫子也不放过。好了,乐平里又一次进入他的相机,死死记在心里了。
我陪他又一次去看屈原庙。他泪光闪闪,像去见久别的亲人。
不巧,徐正端不在,庙门紧锁。我请骚坛诗人黄家兆跑到老徐家里取来钥匙,开了庙门。黄家兆说:“老徐到县城去了。”见不到久别了十五年的朋友,张寿鹤怅然若失。他走进徐正端的卧室,坐了良久。一切都是原样,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方桌还是那张方桌,床还是那张床。张教授见方桌之上搁有笔墨纸砚,提笔便书:
济南归州皆古城,黄河长江一脉同。
齐楚文化垂青史,圣人诗人耀千秋。
我与张教授促膝谈了三个多小时,就在徐正端的卧室。他还给我看当年游乐平里的日记,看拍的照片。这都是为老徐准备的。张寿鹤说:“九十岁时我还会再来屈原庙。”
我很感动。他对屈原的爱深入骨髓。
第二天,我要离开乐平里回县城,向他告别。张教授说:“我要等徐正端回来。”
第三天,我在县城接到张寿鹤电话,很兴奋的语调,高兴得像个小孩。他说,在屈原庙又住了一晚!
我的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