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里的秋几时到来,得先看水稻的颜色。由青转黄了,秋就来了。
秋,也并不是一囫囵就来的,没有苗头,不知不觉,就像水稻的渐渐转色。总觉得它没变,又觉得它天天在变。哪天突然看到金黄金黄的一大片,才晓得秋顺着田埂跨过了一大步,藏在稻子里沉甸甸的了。
我欣赏乐平里这个时节的水稻风景,每年我都要来观赏。秋把水稻裹起来,真的就是一幅一幅的画。凉风习习,秋波渺渺。秋天爬在稻子上低头喘气。麻雀欢欢畅畅地飞过来飞过去,享受着秋天带给它们的实惠。农民弯下腰去,与农事构成一个恰好的角度。开刀了,从秋的根部开刀。秋的声音,唰唰唰唰。接着便倒伏在农民的身后,又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秋换了个姿式。农民背来大斗,将水稻举过头顶,用力摔打。饱满的稻子脱下来,落进大斗。粮食从秋天里脱离出来,秋天的种子也被留下了。
转眼,秋已弥漫开去,顺着山脚往上爬,沟沟壑壑、角角落落都遮盖了一层。秋还飞到树上,去抹深浓褐黄的颜色,然后落下一两片叶子,是无风也要落叶的时候了。秋也到房前屋后遛一圈,抚摸一遍瓜果,争来风水抢来阳光,然后留下些成形的事物。它在渐渐改变事物的表面。我只是希望太阳照耀我,因为乐平里有了凉风。我也很想躺在屈原庙前枯黄的草坪上想事情,把秋天的事情想透。如果远一点,把天上的事情也想一想。把月亮也多观察几遍。
秋天也关系到月亮。
中秋之前,月亮慢慢饱满起来。它蹲在乐平里的山包上,东瞅西瞧。乐平里的农民诗人们没有赏月的习惯,却有开诗会的浪漫。开诗会是乐平里人的一桩大事。他们把稻子背回家,堆进大堂,就思谋着写诗的事儿了。诗写好了,请诗友斟酌斟酌,韵律如何,平仄如何,切磋一番,欣欣然去赴诗会。诗会在屈原庙举行,就在中秋,或白天,或晚上。诗会开始前,这些泥腿子诗人会聚在屈原的塑像下,焚香、叩头,像敬一个神。屈原高高在上,是一座大山,他的伟大震撼着这些写诗的农民。诗人们的肃穆油然而生。
屈原庙是个小庙,天井里可容几十个人,诗人们就在这片阵地上发表他们的诗作。有的唱;有的吟;有的是土话;也有的讲蹩脚的普通话。有的把诗写在纸烟盒上;有的写在手板心里;有的写在小学生用过本子的背面上;也有的跑到镇上打来打印稿。年年参加中秋诗会的,晓得什么时候上场,怎样运手,如何投足,快慢顿挫怎样把握,如何展示自己的风度。新手则心绪起伏,上场总有几分忸怩,紧张兮兮,稿子发抖,浑身出汗。也有的因农事耽误了写诗,跑上去唱几句山歌吼两声高腔,玩几个花鼓子,博一片掌声。看热闹的人则挤在厢房里、庙门外评头论足,点点戳戳,嘻嘻哈哈。
不论雨天还是晴天,中秋诗会都得开。秋天,细雨霏微,庙堂迷蒙。诗情如游丝飞絮,秋思也如往事绵绵。晴朗的天,诗会便放到晚上。月亮在屈原庙的上空饱满时,诗人们开始吟诵了。细丝般清凉的光芒照在天井的石板和墙面上,也挨个儿照在诗人们的身上,一切皆在梦中,一切皆在诗里。农民们聆听着诗歌,观赏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月亮,悠然自得!
秋天里,诗人们也玩花样。在屈原庙前的坝子上,堆些柴禾,晚上燃起大火,一一围坐。有的在火里烘烤土豆、红薯,有的掏出诗作朗诵。大火在空中燎燃,照亮了整个村庄。谁说农民都是土里巴几的人呢?也能玩几分心跳,玩几分浪漫。
村里的农民,在乐平里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上,在二十四节气里耕种和收获,不在乎粮食的多少,却在乎诗歌的多寡高下。粮食只供养力气、情欲和繁衍后代,诗歌却关系声名。乐平里人斗狠,不在拳脚,不在嗓门儿大小,出言如何恶毒,而表现在诗歌的力量上。诗歌的较量,兵不血刃。诗歌可以使你扬眉吐气,也可以让你夹着尾巴做人。
我喜欢这个村子,常常到村子里来遛达游玩。观赏这片土地,也参加诗会,偶尔也想些事情。如果没有屈原,村里的农民会怎样生活?会不会选择诗?乐平里的粮食为什么养育了这么多诗人?
月亮翻过屈原庙门前的那个山包,诗会也就收尾了。农民们又得忙一阵诗歌以外的农事。其实秋天的事情堆了一大堆,犁地、购肥、播种,收获零零零碎碎的庄稼。一直延续到秋天只剩下些骨架,才缓一口气。这时乐平里山上已红叶尽染。凤凰溪两岸、仙女坪四野、母猪峡上下、芝麻坪前后、兰花村的左左右右,都是红红的世界。秋风不回首,送色入云端。红叶从山脚开始,一层一层一直铺排到村人们的想象。一天,我去凤凰溪探访一位诗人,就是一路踩着红叶而去的,我的感觉就像是踏上了诗句。诗人是位老者,八十多岁,居住在一间土屋。四周全是山林,幽泉洗漱着石棱,红叶包裹了他的房屋。他在土屋里读书写诗,偶尔也到屋前的一片菜地去耕耘,去收获秋天里诗歌以外的一些果实。他生活在深厚的诗景里,生活在盎然的诗意里,鹤发童颜、目清气爽。山水给了他意境,红叶给了他诗情。我真羡慕他这片诗歌的风水呢!在这里度日,看山看水看红叶,人会变得良善,诗歌也会写得纯净。他写了一沓沓诗,只写山水、红叶和屈原。发表的少,大多到屈原庙的诗会上去吟唱。我在他土屋前后的红叶里卧了一个时辰,只听到秋风飒飒,鸟雀鸣啭。又爬到粗壮的树上瞭望,所见全是画境,我真想切割这片秋色归家。
天凉好个秋,天凉好片景。
乐平里的秋删繁就简,枝蔓黄叶落下,天空留下红肿的柿子、带皮和脱皮的坚果,留下鸟雀们划过的足痕。秋也在屈平河清澄的水里畅流,翡翠一片,欢歌一路,从战国时代流来,饱含万古深情。
我真是喜欢乐平里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