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汽车公司的崭新形象展现在上海市民面前。
开业那天，公司门前整整齐齐地停放着一溜排崭新的轿车。每一辆轿车的车门前，穿着像西式大饭店服务生那样统一服装的司机们笔直地站在里，像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
马路边上，一个雇来的铜管乐队正在吹奏着进行曲。
刘恭正对司机们和前来看热闹的市民们发表开业讲话。
“各位员工、各位来宾、各位市民们，今天，大上海恭正出租汽车公司开张营业了！”
他一挥手，乐队奏出几个乐句，旋即停下。
“我们大上海恭正出租汽车公司，是为上海的商业繁荣服务的，是为上海的市民大众服务的！我们公司的宗旨，只有两条：第一是热情待客，客人是衣食父母；第二是保养好车辆，车辆是吃饭的饭碗。我是公司的总经理，在开业之时，我先给员工定一条规矩：凡是乘客遗落在车上的东西一律要上缴还给客人。如是贵重物品，公司会给司机一定的奖励，隐匿不报要处以严罚。我也给自己定一条规矩：遇有客人上车，只要本总经理在场，就亲自为客人开门关门。并且我还要宣布，为了庆祝开业大吉，今天所有上车的客人，无论要去哪里，车费全免，只要大家给我们公司说句好话，做个宣传，本总经理就要对你说一声谢谢。现在，车辆可以出发了，需要上车的客人，请你们上车！”
他一番话说完后，在旁边看热闹的市民们还不太敢相信：
“今天真的可以免费乘车吗？”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原来大世界的老板，为了还日夜银行欠的债，把大世界都卖掉了，他说话应该是算是数的！”
“大世界的老板来办出租汽车公司，难怪办得有声有色，公司开张就像大戏开场一样，邪气好看！”
这时候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车边跃跃欲试，刘恭正走过来问道：“小朋友，你是不是想坐汽车呀？”
小男孩说：“我想坐车去大世界白相相，可以吗？”
刘恭正弯下腰对他说：“可以的。只是要有人领着你，不然的话，到了大世界你找不到家就麻烦了。”
小男孩问：“你真的不收我们车钱吗？”
刘恭正认真地点点头：“今天我请客。”
小男孩兴奋地对旁边的老人道：“外公，快上车，今朝我带侬到大世界去白相！”
刘恭正恭恭敬敬地为他拉开车门：“先生，侬请！”
小男孩和他的外公上车以后，刘恭正关上车门，对司机一挥手：“开车！”
司机按响喇叭，第一辆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开了出去。
随着第一辆车的开出，许多市民争相上前：
“刘老板，我要乘车！”
“刘老板，我也要乘车！”
刘恭正满面笑容地：“好好好，等我一辆一辆地为你们开车门。”
崭新的轿车一辆辆开了出去。
1924年，刘恭正创办了大上海恭正出租汽车公司。在他的苦心经营下，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一次次购进汽车，使得公司迅速发展起来。刘恭正在事业跌到谷底时从头做起，在出租汽车公司的经营上充分展示了他的才华。因为出租汽车公司是刘恭正原来的事业大厦坍塌后东山再起的第一个事业，许多事他亲历亲为，决不敢有半点马虎。圣诞节前，他特意招开业务会议，要全公司员工都努力按照他的经营想法去做。
“……圣诞节就要到了，这是一个各商家都努力促销的时节，对我们出租车营运来说更应该是一个黄金时间段。最近我了解了一下，圣诞节期间虹口与江湾一带上岸来取乐的外国水手很多，你们要让司机们多往那一带的戏院、舞厅和赌场跑，生意一定会好！你们还要熟悉上海主要商业和娱乐活动场所的规律。在剧场、影院散场、体育比赛结束、舞厅、夜总会关门的时间，要及时地派出车辆，不失时机地到有关地段接客人”。
公司业务主管道：“总经理，我们知道了。”
刘恭正问：“最近的业务竞赛，谁是第一名？”
业务主管指指边上一个小伙子：“是王伟华。照你的吩咐，我叫他也来列席公司会议了。”
“王伟华，为什么你的营业额比别人要多得多？你有什么诀窍？”
王伟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也没有什么诀窍，不过有个朋友在江湾跑马厅工作，我从朋友那里搞来一些赠卷，分赠给坐车的客人，这些客人以后就专叫我的车，我的车忙时就叫我们公司其他的车，这些客人还代为介绍别的客人，所以我的营业就比较好。”
刘恭正赞赏地：“这样不光你的生意好，连带的使公司的生意也沾了你的光！这个办法很好，公司应该给你一定奖励。其他司机也要向伟华学习，有行之有效的好办法，就要让大家都这么做。王伟华，你还有什么好的想法？”
王伟华有些腼腆地：“刘经理，我可以提一个小的建议吗？”
刘恭正鼓励他：“伟华，你讲好了。”
“我觉得……不光是我觉得，也有一些顾客认为，我们公司的电话号码不怎么好？”
刘恭正颇感兴趣地：“什么地方不好呢？”
“我们公司的电话号码是14914，用上海官话讲，像是‘要死就要死’，听起来不吉利。我听有的朋友说，他们的朋友遇到喜事要电话叫车时，一看到`要死就要死’这个号码，就不打了，就会打电话给别的公司要车。”
业务主管不高兴了，喝斥他道：“王伟华，我叫你来列席会议，你瞎讲什么瞎讲，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
刘恭正正色道：“不，伟华这个意见提得相当好，邪气好！我认为电话号码对公司在竞争中的地位和业务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这个问题，我是要认真考虑的，王伟华先生，我谢谢你！”
说着，他当众向他鞠了一躬。
为了解决电话号码问题，刘恭正想到一个办法，通过丹顿请电话公司的两个关键的英国人吃饭。
饭桌上，丹顿向刘恭正介绍着：“这位是电话公司的营业部主任索雷尔先生，这位威尔金森工程师是我伯明翰的同乡，也是电话公司管理号码业务的机务处处长。”
刘恭正站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
丹顿又向他的两位英国同胞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刘恭正，当年我被海关辞退，就要一无所有地回英国的时候，是他让我留在了上海，帮助我成为一个商人。”
索雷尔说：“我知道，我知道，刘恭正先生是上海的名人，他的大世界很有意思，我去那里照过哈哈镜。”
“哈哈镜就是丹顿先生帮我从国外买回来的。只是现在大世界已经不是我的了，但我的这个出租汽车公司，还望两位英国朋友多多关照。这是我们公司的乘车优待卷，你们如需乘车，只要是我公司的车，不用付钱，给司机一张优待卷就可以了。”
威尔金森道：“我和丹顿是朋友，你和丹顿是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了。刘先生又请我们吃饭，又送乘车优待卷给我们，我们却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感谢刘先生的好意，如果坐你公司的车就是一种帮助的话，那么用优待卷乘车，岂不是乘得越多，你公司亏得越多吗？”他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大笑。
刘恭正说：“没有人认为请朋友吃饭是赔钱的事，也没有人认为送朋友礼物是亏本生意，这是我十分乐于做的事。我要二位先生帮忙的，是希望你们能够救我一命！”
他用英语喊道：“help! help! I’m dying!”
两个英国人大惊失色，问丹顿：“刘先生这是怎么了？他的生命有危险吗？”
丹顿大笑道：“不不，他要告诉你们的是，他公司的电话号码：14914，用上海官话念出来，和‘要死就要死’是同一个发音，所以他想请你们给他换一个电话号码。”
威尔金森笑道：“刘先生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具有英国绅士的幽默感。”
索雷尔问：“不知刘先生想换一个什么样的号码？”
刘恭正说：“最好是简单明了，叫起来又十分响亮的，便于让顾客记忆和使用。”
威尔金森想了一下，依然故作幽默地说：“电话公司的机器最近正要改装，刘先生，既然你原先的电话号码有生命危险，出于人道的考虑，我想我们可以给你一个40000的号码。”
“40000？似乎不错，简单明了。”
索雷尔对威尔金森：“不过，这个号码能不能给刘先生还不能肯定，因为另外一个大公司也想要这个号码。”
“非常感谢二位的友谊！你们想喝点什么？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法国香槟？”刘恭正问。
当刘恭正回到自己公司门口时，正好碰上从公司里出来的项松茂。
“松茂，你怎么来了？”
“我来这边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还好你回来了，要不然我就扑空了。”
刘恭正拉住他：“走走走，到里面去坐坐。”
刘恭正带着项松茂走进了公司调度室。接线员们正围着数部电话在忙碌着。他们报出哪里有顾客要车，调度员马上下达派车任务，一片紧张而有序的工作气氛。
刘恭正得意地：“这是我的调度室，怎么样？”
项松茂捶了他一拳：“你行啊！办了个大世界，满上海的人都要进去玩；办个出租汽车公司，半个上海的人都要坐你的车。连我们中华大药房的职工要叫出租车都知道：14914，恭正出租车公司！”
“你说着了，我现在是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要死就要死不好！你知道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吗？叫丹顿陪我去请电话公司的英国人吃饭，他们答应给我换一个电话号码，40000，这个号码怎么样？”
项松茂考虑着：“40000？”
“40000，你说这个号码到底怎么样？是不是要躲开这个四才好。”刘恭正还拿不准主意。
项松茂忽然神采飞扬地：“恭正啊，40000，这个号码太好啦！你想，40000，不就是四万吗？再加四个零，不就恰合中国人四万万同胞吗？”
刘恭正眼前一亮：“四万，四万万！松茂，你说得对，有了这一层意思，这个号码真是太好了！”
项松茂兴奋地：“你想想，要是这个号码给了我，我的广告就可以这样写：‘四万万中国人请服中国人丹’，这是多么响亮的言辞！”
“让你这么一说，这四万号真是一只宝贝了！”
刘恭正当机立断，叫来了业务主管：“张襄理，你马上去找一家印刷厂，请他们印两千张有四万号电话广告的日历牌，要印得精致漂亮，印好了给我，我有用处！”
“索雷尔先生，这是我们公司日历牌的样张，送给你看看。”
第二天，刘恭正来到索雷尔处拜访，不失时机地送上了刚刚印好的公司日历牌。
索雷尔看着日历牌，笑道：“刘先生，你的动作好快啊，我们刚说了一个意向，你就把事实给我拿来了，这就好比议会拿出了一个提案，逼着国王签字批准。”
刘恭正也笑道：“至于它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事实，还有赖于索雷尔先生的恩准。索雷尔先生，我这样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表示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号码，并希望能够得到它！”
“中国有句话叫木已成舟，你已经把木头做成了船，我要是硬不让这条船下水，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了。那么好吧，40000，这个号码，归您了！”
拿到了40000这个新号码，刘恭正立即召集公司领导层开会。
“……我们公司过去的电话号码是14914，从现在起改为40000了，这绝不只是一组数字的改变，而是意味着大上海恭正出租汽车公司要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我为什么不惜工本要得到这个号码，因为40000不但简明易记，朗朗上口，更为重要的是恰与四万万同胞之数相吻合！大家注意到了没有，现在社会上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呼声越来越响，在这样一个时候，四万之数一定会给公司带来无穷的好处。别的行业已经有人在喊了：`四万万同胞请用国货！’那只是一句口号。而我们恭正出租汽车公司喊出`四万万同胞请打四万号电话’，就不仅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口号，还是一句恰到好处的、理所当然的广告。所以，我们公司的员工，在各种场合，都要不失时机地宣传这句话：‘四万万同胞请打四万号电话！’”
从临街的窗口，恰好一阵阵传来街上游行队伍的呼喊声：
“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罚杀人凶手！”……
此时的上海，正是“五卅运动”风起云涌之时。
桌上电话铃响了，刘恭正拿起话筒，里面是项松茂激愤的声音：
“恭正啊，前些天日本纱厂开枪打死了工人顾正红，还打伤了十几个工人，
激起了全市工人、学生和市民的公愤，工会号召全市总罢工，我工司里的工人已经参加罢工了……”
刘恭正放下电话，对大家道：“现在上海已经掀起了一股罢工潮，我们的公司也要参加罢工吗？”
公司业务主管站起来：“总经理，工会方面希望我们也宣布罢工，来支持这次抗议活动。”
刘恭正沉吟着：“罢工？道义上是对的，可是公司的运营损失怎么办？”
业务主管说：“可是不罢工，工会就会认为我们是站在帝国主义势力一边，也不太好办！”
这时候，马路上游行群众的口号声浪不断涌入：
“四万同胞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日本！抵制日货！”……
刘恭正眉头一动，计上心来：“罢工？我看最好先不要参加。不过我们可以用别办法来支持对日本人的抗议，公司里不是恰好有两台日产黑龙汽车即将报废吗？你叫工人马上把这两台日本车开到大马路上去，当众锤砸火烧，表示反对日本，抵制日货，这样谁也不能说我们不恨日本，不爱国了！”
业务主管由衷地佩服道：“总经理，这个办法好！我马上去办！”
大上海恭正出租汽车公司大门口。
两辆日本旧车被推到了大庭广众之前，好几个工人抡着大锤砸了上去，砸一句喊一声：“砸烂日本！”“打倒东洋！”
这个举动顿时赢得了游行群众和围观市民的一片欢呼：
“恭正出租汽车公司干得好！”
“痛快痛快！解气解气！”
有人在喊着：“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喊着喊着， 竟有人把口号喊成了：
“四万万同胞打四万号电话！”“四万号电话为四万万同胞服务！”
刘恭正在窗前看着大街上的这个场面，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时候的洪正秋正带着他的摄制组在一处弄堂口拍摄电影。
他坐在导演椅上，喊了一声：“开麦啦！”
镜头前打板过后，摄影机便对着扮演剧中人的刘晓男拍摄了起来：刘晓男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在镜头前边唱边跳着牛皮筋，一付天真烂漫的童星模样。
忽然，弄外的大街上由远而近地传来了大规模游行示威的声浪：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英国帝国主义！”
“罢工罢课罢市！”
“废除不平等条约！”
“取消治外法权！”……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洪正秋急忙喊停，问左右：“这是怎么回事？”
副导演答道：“前些天日本纱厂枪杀了工人顾正红，看来是工人和学生们开始抗议游行了！”
洪正秋当机立断：“今天歇工了，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摄影师，你把摄影机留给我。”
摄影师不解：“导演，你要摄影机有什么用？”
洪正秋指指大街的方向：“这恐怕是个历史性的场面，我要拍一点纪录片资料留下来！”
老闸英捕房门前，一队巡捕和游行人群僵持着，那是由一个白人巡官带领的一队印度巡捕，他们荷枪实弹，虎视耽耽地站在那里。示威的人群慢慢向他们逼近，扔木棍，喊口号，丢石头。一块石头打中了一个巡捕的头，他摇晃着倒了下去。人群又笑又叫，然后激动地向前涌去。忽然，白人巡官挥手下了令，巡捕们立刻把枪对准人群开了火。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随即发出了惊恐的尖叫。示威的人们刚开始还在犹豫，但在第一次齐射后，马上转身就跑。不一会儿，人们全都跑光了，只剩下受了伤的和跑不动的，还有倒在地上已经死去的。
地面上粘糊糊的血，在阳光下闪着刺痛人眼睛的光。
面对着捕房的弄口，洪正秋扛着摄影机在拍惨案后的场面。
在他背后，刘晓男在惊叫着：“呀，血！血！那么多的血！还有死人！”
洪正秋回过头去，厉声地：“晓男，你怎么在这里？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