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正秋皱起了眉头：“存银行？现在上海究竟哪家银行可靠？”
“就存在我们日夜银行，包你可靠。当然了，佟光夫的上海商业银行，也应该是可靠的。”
孙玉声怔怔地看着刘恭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两天日夜银行提款的事，他是略有所闻的。
刘恭正一语道破：“这两天玉声兄听到了日夜银行的风声，有些不放心是不是？我告诉你，这么几个存户来提款，在日夜银行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日夜银行又不是光杆司令，它是跟我名下其他企业相依为命的。不说别的，大世界一天有多少收入？我只要把大世界的收入拨一点过来，就足以打发这些存户了。有时候我是故意不这样做，银行自己能解决的，就让银行自己解决。我们是收了不少款，也放了不少款。现在一面收回放款，一面支付存款，银行都是要周转的，哪里就是什么困难呢？”
他这样一说，孙玉声倒不好意思了，忙说：“哪里哪里，日夜银行和你刘兄的实力，我们是知道的。不过款子存在日夜银行，我一个人答应了不算，要听在坐诸位的意见，还要听一下董事会的意见。”
刘恭正说：“那是当然。我是看在朋友的情份上，才建议你们把款子存过来，也等于是把你们的担子接过来由我挑，这副担子并不轻啊！如果有更好的人来挑，我倒是乐得轻松。”
汪笑侬不耐烦地：“哎呀呀，文人下海唱戏可以，下海做生意不成！我看刘老板肯担肩胛，我们能把挑子平安卸下来又何乐而不为呢？玉声老弟呀，你是个诗人，这些日子你写出过一首好诗没有？你要是再把这笔钱压在你的肩上，我看要不了多久你就彻底要变成一个干人了！”
众文人哈哈大笑：“那就这么定了吧！”
这时候只听堂倌一声喊：“顺风鱼翅来了！”
日夜银行里，依然还有人前来提款，但柜台前排着的队已经很短了。
一个储户递上存折：“我要把我的钱全都取出来！”
柜台内职员道：“先生，你这是定期，现在要是取出来，你的利息就要亏多了。”
那个储户：“还利息呢，能保住本金就不错了。听人说，要是晚一点来取，恐怕连本金也取不出来了。”
职员笑道：“先生你是听谁这么危言耸听？前两天是有人争着来提款，生怕提不出来。可是你现在看看，到底是存钱的多还是提款的多？”
那位储户左右看看，果然左边的一个客户是存钱的，右边一个客户也是存钱的。他疑惑地问：“你们这银行真的不会被提空？”
职员道：“有进有出，银行怎么会提空呢？再说我们这日夜银行有大世界和刘老板的其他产业做靠山，是银子堆的，又不是纸扎的，怎么会说空就空呢？你想好了，你要是不怕损失利息，我马上就帮你提出来。”
这样一说，那位储户倒犹豫起来：“你不要急，让我想一想好勿啦？”
排在他身后的客人倒急了：“到底是提还是不提，你倒是想好了再来，不要站在这里想，影响我们来存钱。”
那储户想想：“算了算了，既然银行是牢靠的，我干什么要损失利息？”
他取回存折走了。
营业厅那一端，四盏灯欣慰地看着这个场面。
刘恭正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他舒适地躺在安乐椅上，把脚跷在大班桌上。
苏丽娟亲昵地靠在他身边发着嗲：“刘老板，有了这飞来的一大笔头寸，日夜银行提款的危机总算可以安然度过了吧？”
“亏好我接住了这从天上掉下来的救命钱，也亏好这笔钱有四十万之多，要是少一点，还真不够应付的！”
苏丽娟摇晃着身子：“要不是我给你通消息，你能接住这笔头寸吗？”
刘恭正坐起来，也亲昵地拍拍她的腰肢：“你放心，我本来就对你高看一眼，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对你更是要另眼相看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银票：“喏，拿着，这是给你的奖金。”
苏丽娟接过银票，却继续对他发嗲道：“难道刘老板除了银子，就没有别的好东西赏我了吗？”
刘恭正看着她表情笑道：“我倒是还想赏你一样东西，只怕苏小姐不肯接受？”
苏丽娟也笑道：“刘老板肯赏，我怎么会拒绝呢？”
在苏丽娟暧昧目光的注视下，刘恭正禁不住抱起她来赏给她一个香吻。
苏丽娟也就势贴到了刘恭正身上。两人热烈地拥吻起来。
办公室的门悄悄地推开了一道缝，门外的李乐为，把这一场景都看在了眼里。
他退了两步，忽然站住了，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照相机，又轻手轻脚地走回到刘恭正的办公室前，从门缝里用照相机悄悄地偷拍了一张相。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有什么动静，刘恭正克制地慢慢推开了苏丽娟，轻轻拍着她的脸颊道：“好了好了，苏小姐的情我领了，再这样下去，怕要过分了！”
苏丽娟不无幽怨地一笑：“刘老板不要看轻了我，只要刘老板掌握分寸，我是不会过分的，我不过是喜欢刘老板的男人气派而已。”
刘恭正道：“丽娟啊，你虽然天生丽质，并且善于交际，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轻薄的人。如果我有些轻薄，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当然知道刘老板不是轻薄之人，刘老板家有贤妻，外面更是有一位不同寻常的情人，我自知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也不会有什么非份之想。我只是，希望刘老板能记着我的好！”说着，她眼中竟浮起一层薄薄的泪水。
刘恭正替她理理鬓发：“我有数，我有数。我会把你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好朋友，一个红顔知已。”
“刘老板能这样看我，我就很满足了！”
“好了，游艺室里好像正在举行搭多米诺骨牌的比赛，我们也去搭一个，散散心，白相相！”
游艺厅里，刘恭正和苏丽娟共同搭建着一块多米诺骨牌的模型。
毓昌走过来在刘恭正耳边说了点什么。
刘恭正抱歉地对苏丽娟道：“我有点事去处理一下，你先搭着，等我有空再来搭。”他对游艺厅管理员道：“这一块是我和苏小姐搭的，给我保留下来，搭好了是要参加比赛的！”
刘恭正匆匆走了。苏丽娟继续搭着骨牌，忽然感到身边多出了一个人在帮她搭骨牌，抬头一看，是李乐为。
苏丽娟没好气地：“放开你的爪子，这是我和刘老板的，不要你碰！”
李乐为讥讽道：“真是财大气粗啊，同是大世界的场面经理，怎么苏小姐说话的口气比我硬得多呢？莫非快要当上大世界的老板娘了吧？”
苏丽娟的脸不禁有些红了：“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告诉你，我可是看见了才说的！好一个软玉温香的身体，他刘老板又不是柳下惠，哪里能够坐怀不乱呢？”
苏丽娟低声地：“李乐为，你想干什么？”
李乐为笑道：“没什么，手头有点紧，找你借点钱。”
苏丽娟一口回绝：“没有，你借了不还又不是第一次了。”
李乐为道：“苏丽娟，你不要搞错了，在我们两个人的交往当中，是你欠我的，而不是我欠你的！你想想，不让王莲英赴宴那件事，我帮你搞定了，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不但没有让我亲热，反而把我告到巡捕房，害得我坐了好几个月的牢，这笔帐我还没有跟你算清呢！”
“那是你自己交友不慎，害你坐牢的是阎瑞生，又不是我！”
李乐为耍赖地：“我不管，阎瑞生已经见阎王去了，我只有找你赔！”
苏丽娟说：“我才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填你这个无底洞！”
李乐为恨恨地：“那你等着好了！你以为贴上了刘老板就可以平步青云啦？我要把那朵云搅乱，叫它刮风下雨！”
“李富啊，你又来干什么？”
韩如冰寓所的门前，张荣冷冷地问道。
“我对你说过好多遍了，我早就改名叫李乐为了！”
张荣说：“我也对你说过好多遍了，没事不要到这里来讨钱！这些年来我主子也接济过你不少次了，你做人总要识相点。”
“张荣啊，好歹我们还一起办过差，你对我客气点好不好？我告诉你，这次我不是来白讨钱的，而是来讨赏的！”李乐为笑眯眯地道。
张荣诧异地：“讨赏？我主子凭什么要赏你？”
李乐为得意地：“我当然是手里有了宝贝才来讨赏的！”
景阳里寓所楼上，桂芳姐正在和韩如冰说话。
“如冰你知道吗？要王鼎松明媒正娶杜兰春的主意，是刘恭正给出的！”
“我知道。刘恭正的本意是要王老板知难而退，没有想到王老板铁了心，最后倒弄得你桂芳姐退出了王公馆。”
桂芳姐满腹幽怨：“王鼎松确实不是东西，但是刘恭正的这个主意却把我害苦了！”
这时候张荣犹犹豫豫地走上来：“主子，那个李……乐为在楼下。”
韩如冰面露讨厌之色：“这个人怎么又来了？”
张荣看看桂芳姐：“他说……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您。”
“什么东西？桂芳姐又不是外人，你拿过来好了。”
张荣递上一个信封：“他说，你看了里面的东西就有数了。”
韩如冰不明就里地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她只看了一眼，脸上就陡然变色。
桂芳姐觉得不对，连忙拿过照片来一看，正是李乐为偷拍下来的那个刘恭正和苏丽娟抱在一起的情景。
桂芳姐冷冷一笑，幽幽地道：“我一直以为，刘恭正和王鼎松不一样，是个正人君子。如此看来，男人真的是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不能嫁他，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不算负你。但是，他家中有妻，外面有你，再捻花惹草，就真的不是东西了！”
韩如冰声音在颤抖着：“这个下作坯，谁叫他送这种东西给我！”
张荣吓坏了，一下跪在地上：“主子，我不知道他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
韩如冰含泪看着桂芳姐：“这件事我宁愿不知道！桂芳姐，现在我知道了，应该怎么办呢？”
桂芳姐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两个是同病相怜了！你要是不在乎他了，这件事反倒可以看得淡了，就像我对王鼎松那样，他再娶三妻四妾，都与我桂芳姐无关。但你要是心里丢不开他，这件事就不能轻饶了他，要给他一点顔色看看！男人都是践骨头，不让他们吃足了苦头，是不会幡然猛醒的！”
韩如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刘—恭—正！”
张荣抬起头来：“主子，那个李乐为还在下面等赏钱呢。”
韩如冰勃然大怒：“叫他滚！这种小人以后再也不许他登我的门！”
张荣把一张存单拍到了日夜银行的台面上，大声道：“提款！”
里面两个职员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提多少？”
张荣大声道：“五千！”
一个职员问：“先生，你真的要一下子取出这么多来？”
张荣理直气壮地道：“废话，什么真的假的，这是我们存进来的钱，要取出来不行吗？”
另一职员道：“先生，您这笔钱，能不能缓一缓再取？”
“笑话，我就是急用了才来取的，怎么能够缓呢？”
柜台经理见状不妙，连忙过来解释道：“这位先生，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提的款项，委实过大了，我们柜面上一时没有这么多现银。”
“这叫什么话，没有现款，就可以不让客户提钱吗？你们当初银行开业的时候是怎么承诺客户的？随来随存，随用随取，方便顾客，严守信用！怎么真到顾客需要用钱的时候，你们倒付不出来了？我倒要问问，那么多储户存进你们银行的那么多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另一客户也大声嚷嚷道：“柜面上没有现银，就到金库里去取啊？金库里要是不够，就到别的地方去调头寸来啊，要是你们调不来头寸，我这区区几千块银元都兑不了现，我看你们这日夜银行也就好不要办了！”
这么一闹，营业厅中本来是来存款的客户，也都感到了恐慌，纷纷要求提款，银行里一时便乱作一团。
柜台经理赶快叫过一个职员道：“情况不妙，这两人来者不善，你赶快告诉刘老板，我看恐怕要塌台！”
那个职员拿起电话急切地向刘恭正报告。
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刘恭正面如死灰。
正当他庆幸自己终于躲过一劫时，真正的劫数才来到他面前。
一辆轿车疾驶而来，在景阳里韩如冰的寓所门口停下。
刘恭正推开车门冲下来，直冲到宅子里去。
楼上房间里，韩如冰正凝神静气地在悬腕练字。忽听得楼梯一阵咚咚响，刘恭正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指着她道：“韩如冰，你究竟要干什么？”
韩如冰冷静地抬起头来：“刘老板，怎么了？”
刘恭正喘息着：“如冰，我要问你怎么了？你就是要害我，也不能这么个害法！”
此时日夜银行的营业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储户，要求提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
浪。
刘恭正情绪激动地：“……本来，我已经度过难关了，广大存户已经恢复了对日夜银行的信心，没想到风浪陡起，我更没想到掀起这风浪的竟然是你！”
韩如冰不动声色地：“我怎么了？我不过是叫人提些钱出来而已。”
“你知道不知道，日夜银行成功地应付了前面的提款风潮，为此我花了多少功夫，动了多少脑筋？此时银库中已所剩无几。如果你真的要一下子要提出你存在银行中的银子，不要说二十万两，就是十万两，五万两，日夜银行也必倒无疑！”
韩如冰表情冷酷地：“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你既然要开银行，就要有本事能对付储户的提款。”
刘恭正愤然地：“你这是要毁了我的前程啊！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韩如冰却冷冷地回他：“一夜夫妻百夜恩？笑话，我们是夫妻吗？我当年一个人在苏州凄凄惨惨地生我们的私生子时，你在哪里？你正在高挂灯笼迎新娘，你正在和别人一夜夫妻百夜恩！”
刘恭正黯然道：“原来你的恨到今天还没有消掉。”
“对于女人来说，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刘恭正道：“当初并不是我肯娶你，而是你不肯嫁我。却积怨如此，等到今日才来害我！”
韩如冰道：“我不肯嫁你，自是有不能嫁的苦衷。男女之间，难道不娶不嫁，就不能相守一生么？说到底，我这个女人，并不能使你真爱不渝。你要娶妻成家立业，我已宽容了你；你要办银行发财，我也尽力而为支持了你。我以为你是一个真正想做一番大事业的男子汉，可没想到你不过也是个轻薄浮浪，以发财享乐为人生第一要义的俗男子而已！”
刘恭正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韩如冰也叹道：“既有当初，必有今日。”
刘恭正求她：“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缘分已尽，可是作为朋友，你也不应如此吧？你当初把钱放到我的银行里，虽然你说明了只取利息，不要分红。我却是把你这一笔款子当作股本，是给你记着红利的。你能否饶过我一回，告诉大家你并不要提出这笔款子，平息这场风波，让我不至于一败涂地。”
韩如冰却寸步不让：“当时存入这笔款时我就和你说好了这是一笔存款，我可以随时提出。这是储户和银行之间的约定。若说到朋友情份上，我可以不要利息，但这笔款子却是一定要提的！”
刘恭正惨然一笑：“这么说来，你是一定要我倾家荡产了？”
韩如冰冷笑道：“你真会倾家荡产吗？你不是刚把孙玉声洪正秋他们一帮文人好不容易集起来的四十多万骗去填了你的窟窿吗？要倾要荡，也是先倾你那帮朋友的产，荡那些在你日夜银行中存了救命钱的劳苦百姓的家吧？像你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如果真的能自己倾家荡产也要还那些朋友和广大储户们的钱，我倒佩服你了！”
这几句话打在了刘恭正的要害上。
刘恭正失魂落魄地从韩如冰寓所里面走了出来。他忘记了路边还停着他的汽车，自顾自地茫然向前走去。
司机发现了，连忙开车追上去，停下车把他扶进车里。
到大世界门口汽车停住。司机拉开车门，刘恭正依然失魂落魄地走下来，下意识地走进了大世界，对身后司机的喊声一无所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