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先生这是小瞧我了，谁不知道你洪正秋是这张报的灵魂？灵魂没有了，我要那付皮囊何用？就是要贴金，也不能自己往自己脸上贴吧？就说李本初这件事，我手下打人固然不对，但他乱喝倒彩也是不对。你洪先生为弱者打抱不平本是令人敬佩之举，但错就错在不去考虑谭老板和我们也受到了弱者和舆论的伤害。其实，如果你我第一次见面不是意气用事而平心静气坐下来，哪里会有后面这些事呢？俗话说得好，做事情和为贵，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刘恭正绝不想和洪先生成冤家，而是诚心诚意想交你这个文人朋友！这杯酒，我自干为敬！”
他把一满杯酒喝下，洪正秋显然有所触动。
汪笑侬道：“我来说两句吧，架已经打过了，现在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候了，我想能否这样，法庭也判了洪兄要赔钱给刘兄，而刘兄又不愿洪兄破产，那么，洪兄就以文抵债如何？”
“以文抵债？要我专为你们说好话？”
“哪里的话，恭正素仰洪先生的文名，你不光文章写得好，剧本更是妙！洪先生欠我六千银元，就为我的大新舞台写两出戏供我演出之用。这算我们合作的开始，前两出戏，算作还债。后面如果再写，我亦按每出三千元的稿酬付给洪先生。这样洪先生还了旧债，我也有了新戏，岂不两全其美！”
洪正秋板着的面孔终于开始融化了：“这个办法可以考虑。”
汪笑侬道：“这样一来，这件喝倒彩之事，倒是促成了你们不打不成交！”
刘恭正举起杯：“来，为了我和洪先生的合作，干！”
三只酒杯终于碰在了一起。
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在当当当地响着。
在钟声与汽笛声的交响中，丹顿和米尔森向停泊在岸边的马赛号走来。
当丹顿正要登上靠岸的马赛号例行检查时，米尔森叫住了他：“伙计，让我上这条船好吗？我认识这条船上面的几个船员，很想和他们谈谈天。所以我们交换一下，由我来负责马赛号，你去负责汉堡号，行吗？”
丹顿看着他：“为什么？”
米尔森清了清嗓子：“你现在有一位情人，我希望你也时常能有点额外收入，可以吗？”他拍拍自己的口袋，“我是说，如果有人愿意给你送个信封什么的，你总不能傻到每次都拒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丹顿的脸涨红了：“我想，是我的事情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管。”
“喂，听着，我有些特殊情况，所以得让我来处理马赛号，船上有几个小伙子是我的朋友。”
丹顿点穿他：“也是丁的朋友，对吗？那有什么关系，既然它停泊在我的段位里，还是应该由我来检查它。”
“你知道吗，它的机器出了故障，本来它应该停靠在我的段区里。”
“但它已经停在了我的段区里。”
米尔森和蔼地：“噢，行了，我们的薪水都不算多吧？每个人都搞点收入，这点你应该知道。”
丹顿说：“但这是工作，我想我不应该在这一类事情上含糊。”
“哪一类事情？你得明白，这里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希望你也这么做！我是说，在英国你这样做也许是对的，但在这里……”他挥手示意丹顿让开。
“对不起，这不符合布朗先生交待给我的海关工作原则。”
米尔森发怒了：“伪善的丹顿先生，听着，你大概还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从级别上说，我是你的上级，你只不过是个试用稽查员，还没有被正式委任，因此请你别忘了，要撵走你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说过由我处理马赛号，所以我就处理马赛号，你去处理汉堡号！”
丹顿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清单：“布朗先生再三告诫我：要精确！我的责任是检查我段位里的所有船只。”
米尔森说：“我另外安排你！”
丹顿顽强地：“你不想让我去向布朗先生汇报吧？”
米尔森勃然大怒：“那你就去汇报吧，乖孩子，只是别忘了布朗先生正在休假，也别忘了把马赛号的装货清单给我！”
丹顿来到了码头主管史密斯这里，主管的态度让他吃惊：
“你胡闹些什么？米尔森想处理马赛号，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就不能互相交换一下，非得来找我？”
丹顿说：“我搞不懂有什么必要非得交换？因为布朗先生曾经反复对我说过工作要精确。”
“米尔森先生说他想同船上的朋友谈谈，这理由难道还不充分吗？这和精确有什么关系？烦劳你多走上几百码去查汉堡号，可以吗？”史密斯息事宁人。
“但是史密斯先生，米尔森先生要和那些朋友谈什么，他跟您说了吗？”
史密斯傲慢地扬起下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暗示我你在控告米尔森先生吗？小心点，年轻人，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说话要有证据！”
丹顿不好明示：“我只是认为这其中好像另有原因……”
史密斯发火了：“我已经做出了我的决定。我不喜欢年轻的关务员自高自大，也不喜欢他们跑到我这里来对他们的同事说短论长，我讨厌这样的事，明白吗？”
丹顿面颊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明白了，先生，非常明白！”
史密斯看着他道：“另外，我已经决定了，考虑到你和米尔森的关系，从下个礼拜开始，我调你到法租界二号码头，去和约翰共同负责整个段位的巡查工作。”
丹顿低下头来：“是的，先生。”
蓝桥别墅的夜。韩如冰的闺房里烛光柔和。
温馨的气氛中，刘恭正和韩如冰含情脉脉四目相对。
“忙完了？”
“忙完了。”
“送走了？”
“送走了。”
韩如冰略有怨意地：“忙完了，送走了，才想起来看我？”
“商场如战场，我这次借了你的银子请谭老板来沪，造了那么大的声势，等于是背水一战，胜负未分之时，怎敢有吟风弄月的闲情逸致？”
“吟风弄月？”
刘恭正说：“你，不就是我的清风和明月吗？”
韩如冰问：“听说，李本初的那一声倒彩，和洪正秋的那一枝利笔，差点打得你人仰马翻？”
“战场之上，风云突变的事总是有的，好在我临危不乱，应付得法，最终不但大获全胜，还交了一个会评戏写戏的朋友，这笔生意做得上算！在如今的上海，大新舞台的赫赫名气已经没有其他戏院可与争锋了！”
“如此说来，我该敬你一杯。”
“不，我该敬你一杯！”
韩如冰含笑望着他：“那我们就喝上一个交杯酒吧！”
他们手臂相挽，喝下了一个交杯酒。刘恭正趁势搂住她，一只手去解她的衣裳。
韩如冰娇嗔地把他的手打开：“呸，这么急就要宽衣解带？”
“我有一样好东西要送你！”
“要解了衣裳才送？”
“贴心贴肉之物，自然要除去衣饰才贴得真切！”
韩如冰问：“是什么稀罕之物？”
“你只管闭上眼睛，片刻后便见分晓。”
韩如冰从地闭上眼睛，把背转向他，脱去了上身衣服。
一个美丽的后背使得刘恭正怦然心动。他拿出一件小肚兜，给她挂在脖子上，并从背后系好。
刘恭正托着她的腰和臂把她送到镜子面前：“现在，你可以睁眼了。”
韩如冰睁开眼睛，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她胸前披着的竟是一件完全由细密的珍珠串成的肚兜。那曲线既被晶莹的珠光遮盖着，又被闪亮的珠光烘托着，美不胜收，连她自己也被惊呆了。
刘恭正看着自己的这件杰作，也情不自禁地赞叹着：“真是酥胸一抹，万点珠光！能拥此美人在怀，世上事更复何求？”
韩如冰欣喜地：“你从哪里买来的？”
刘恭正摇摇头：“世上只此一件，是我让人专门为你定做的。你也要只为我一人穿它！”
韩如冰双手缠住他的脖子：“刘郎啊，你还等什么？”
烛光下，丹顿和梅素互相对视着，在吃着丹顿叫到房间里来的夜宵。
丹顿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粗大，长着浓重的汗毛，和她光滑、柔嫩的手相成鲜明的对比。
“如果我搬出这里，你也搬出那里，我们就找个地方一起生活，好不好？”
梅倩抬眼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和我结婚？”
丹顿摇摇头：“不，不是结婚，结婚是将来的事情。只是找个地方在一起生活，这里有好几个人已经这么做了，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韩如冰和刘恭正在床上两情缱绻着。
“刘郎啊，你说，我是你的清风和明月，你是我的什么？”
“自然是月边之云，风中之雨。”
“月边云，风中雨，云雨聚拢固然多情，一旦消散便失于无形，你能不能变成我的一种更实在东西？”
“更实在的东西？那只能是头上金钗，腕边银镯了。对了，说起银子—”他把韩如冰从怀中放开，探身到床边自己的衣服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这是我借你那五万银元，加上利息，完璧归赵。”
韩如冰并不伸手去接：“恭正啊，你我已身心交融，那笔钱，其实是我送你的，还要还吗？”
刘恭正正色道：“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若借钱不还，枉为须眉，还怎么好意思和你同床共枕？”
“如此说来，你我还是有些生分啊！”
“钱归钱，情归情。如果还有人认为你是书寓先生的话，那么你是上海滩上现在绝无仅有的一个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先生，却把身子给了我，恭正已经感激不尽了，怎能借钱不还呢？那不是让你瞧不起我吗？”
他把银票放在枕边。
韩如冰幽幽地说：“那你还是只把我当作书寓先生，没有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啊！”
这话击中了刘恭正的要害。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如冰继续幽幽地说：“是不是在你心中，韩如冰毕竟是个风尘女子，欣赏她可以，对她倾心也可以，要娶她是断然不行的。”
刘恭正道：“哪里的话，我上次不是说过你不如嫁我吗？倒是你不肯。”
韩如冰说：“彼一时，此一时也。”
刘恭正沉默了片刻，顾左右而言他：“哎，你身边的那个小梅倩呢？我来时怎么没见到她？”
韩如冰叹口气：“这个小东西啊，不知是你的那个洋朋友勾引了她，还是她勾引了你的那个洋朋友，竟然敢私自出去夜不归宿了。大概先是桂芳姐惯坏了我，我又惯坏了她！”
刘恭正笑笑：“反正你又不是她的姆妈，如果他们两个真好的话，还不如随他们去好了，就算是放生积德吧。”
韩如冰也笑了：“你要帮你朋友的忙，倒慷起我的慨来了。”
“哪里，在我心目中你是这世上第一慷慨之女子，既然成全了我这本国的须眉男子，不如也顺便成全一下那个外国的多毛之人。”
“你这样给我又戴高帽子又吹枕头风，我要是不答应反倒显得我是小气之人了。只是，不知道你那洋朋友会不会对梅倩好到底？”
“以我对人的看法，丹顿是一个忠厚之人。”
韩如冰仰面躺下去：“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的脖子压在了那张银票上，她抽出银票，举在眼前：“说真的，你手头的银子真的够用了吗？”
刘恭正得意地：“这次我用伶界大王这面旗摇遍了上海，不敢说一本万利，一本数利却是做到了！现在大新舞台稳住了，我就可以拿挣到的银子去做其他事情了。”
韩如冰关切地：“下面你打算做什么？”
“下面我要用我中英大药房的人丹，和日本的仁丹叫叫板了！”
刘恭正和项松茂在中英大药房的实验室对面而坐。在他们之间放着两只小白瓷碗。项松茂拿出两个纸包，把一只纸包中的丹药倒入一只碗里，另一只纸包中的丹药倒进另一只碗里。
两只白瓷碗中，各有数粒暗红色的丹药在晃动着。
项松茂兴奋地：“你看看，再尝尝，还能分得出哪一种中日本仁丹，哪一种是中国人丹吗？”
刘恭正拈起一粒放到口中，片刻吐掉；又拈起另一种放到口中，细细品尝。
刘恭正点点头：“这么说，在质量上，我们的人丹已经可以和他们打个平手了？”
“质量上已经毫不逊色，就看在市场上怎么去和他们拼了！”
“做广告啊，货要卖得俏，本领全在叫！现在我手里有钱了，可以大做广告了，只要广告做出去了，同样的东西，价廉物美，我就不相信中国的老百姓放着国货不买偏要去买日货！还有一点，我们的人丹，要想办法把顔色再做得红一点，要在顔色上压过他们一头。”刘恭正说。
“可是有一点他们已经压了我们一头。为了要用中国人丹和日本仁丹拼一个高低，我把我们的样品送到工部局商品管理处去请求化验鉴定，但是商品管理处以市场上已有仁丹为由，不予受理。我估计已他们经受了日商森口义雄的贿赂。”
“不予受理？这个我来想办法！我们先给它把广告词拟好。”
项松茂说：“我已经想了几句了，你看：`龙虎人丹，人人宜服，家家宜备。主效：时疫、痧气、中寒、中暑……”
刘恭正笑道：“真是文如其人，这广告就像你的人一样忠厚老实，我想，要吸引人家来买，就要叫得响亮一点，你看这样如何：`旅行不可不备，居家不可不有，急救之良医，济世之大王，实乃唯一无二之活宝！’”
项松茂笑道：“好好好，这方面还是你行！”
刘恭正捶他一拳：“我们两个，一个脚踏实地地做，一个晴空鸽哨般地叫，定要和日本小胡子打一个擂台！”
“恭正兄啊，你的经营本领，我算是服了！你借钱请角这出大戏，唱得比戏中的诸葛孔明草船借箭还要好！”看到刘恭正来访，佟光夫由衷地称赞道。
“若不是你佟兄指点我到哪里去借钱，我这戏怎么唱得起来呢？”
佟光夫说：“哪里哪里，在借钱一事上没能帮得上你的忙，我还抱歉得很呢？说实话，当初那些股东们要是知道你能赚得回来，岂有不借之理？”
“哎，佟兄，这次我又有一事要请你帮忙，这个忙，你应该是能帮上的。”
“哦，请说。”
“我先送你一样东西。”刘恭正拿出一包龙虎人丹，放到佟光夫面前。
佟光夫笑道：“这不是日本仁丹吗，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你看准了，这可不是日本的小胡子仁丹，而是我刘家中英大药房的中国龙虎人丹！”
佟光夫重视起来：“这么说，你是要用你的龙虎人丹去和日本仁丹去争个一席之地？”
“你说呢？”
佟光夫首肯地：“这是件好事。现在是民国了，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要硬起来，首先中国货要硬起来。”
“中国人丹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把这人丹拿到工部局商品管理处去要求化验鉴定并正式注册，但是日本人已经先做了手脚，他们以市场上已有日本仁丹为由，不予受理。”
“你要从我这里借东风？”佟光夫看着他。
“上海的工部局商管处不予受理，我想通过你，把它送到北京的国民政府农商部去找人化验鉴定，并登记注册申请执照，以你在政府中的关系，这不是难事吧？”
佟光夫想了一下：“这个帮我不但可以帮，而且应该帮！而且我还有一个好理由：发展国货，我想他们会支持的。”
刘恭正一拱手：“孔明先生，鲁肃这里拜托了！”
“我一定到北京的天坛去给你把东风借来！”
“有了你这股东风，我就可以敲锣打鼓地唱新戏了！”
刘恭正约洪正到青莲阁茶馆喝茶。听了刘恭正的想法，洪正秋地问：“怎么？你要我为人丹写一出新戏？”
刘恭正笑道：“不是为人丹写一出戏，而是写一出新戏为我的龙虎人丹造造声势。”
洪正秋为难道：“写戏总要有感而发，你让我每天含几粒人丹，难道戏就能写出来了吗？”
“你当然可以有感而发，你写什么？怎么写，我绝不干涉，只要剧名中有龙虎二字就行，对了，剧名就叫《龙吟虎啸》，如何？”
洪正秋哭笑不得：“刘老板，我欠你的债，自然是要写戏来还的，但是，你给我一个戏名，难道就有戏了吗？”
刘恭正说：“戏都在卷卷史书里，要靠你去编呀！对了，你何不以戚继光抗倭的故事来写一出戏呢？中国对日本是有恩的，但日本人总是以怨报德，从明朝开始就有倭寇来烧杀抢劫，甲午战争更是害得我们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作为商人，我知道以发展国货来对抗日货；作为文人，你还不应该写一出戏来为国人出一口气么？”
洪正秋皱着眉头听着，居然被说动了，他的眉头展了开来：“你说得倒也是。好，我答应你了，就为你的龙虎人丹写一出戏！”
刘恭正一拍桌子：“为中国的龙虎能抗击日本的小胡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