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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善战不怒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高明的武士、军官,是不会耀武扬威的。会打仗的人是不会怒气冲天的。懂得怎么样才能战胜敌手的人,绝对不给敌手以可乘之机。善于用人的人,能做到甘心处于你所要用的人的下面,或至少对之谦卑礼让。

这就是一种不争斗的德性,这就叫做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这就叫做与天道为伍,与天道匹配,这是自古以来的准则与极致。

老子再次强调含蓄的必要性、冷静的必要性、谦卑的必要性、谨慎的必要性、阴柔与退让、巧用实力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的必要性。

善为士者不武。以此引申开去,我们还可以说善用权者不威,善为学者不引经据典、不炫耀知识、不滥跩名词。善医者不打保票也绝无秘方。善走者不跑。善奕者不杀,其势之厚足以令对手投子认输。善文者不搞词藻。善思想者不玩深奥,不唬人。善歌者不声嘶力竭。善言者不口若悬河。善绘者不(求形)似。善解道者不言道。善商者不财——一个真正的商人,重视交通物货、活跃经济比积攒财富更甚。对于真正的善什么什么的人,对于有真正成就者,一般人看到的是某些表面的效果:如权之威严、财之富足、名之响亮、文之华美、言之雄辩、思之奇异、弈之大胜……然而这些往往只是副产品,不是善者成功者硬“为”出来的,而是顺便达到的,甚至不达到也没关系。为了弄权而从政的人一般不是好政治家。为了钱财而从事实业的人,一般不是好商家。为炫耀词藻而从文的人,一般不是好作家。为了雄辩与成为名嘴而到处讲话的人,一般不是好演说家。为一鸣惊人而思想的人未必能提供出真正有价值的思想。为大胜而弈棋者,格调也距真正的大师甚远。

俗人只知追求副产品——权、财、炫耀、雄辩、惊人、大胜,却丢失了主道大道,他们怎么可能不常常失算呢?

善战者不怒的说法也有点意思。善战者对于收拾自己的对手极有把握。或者更高明的情况是善战者根本无意回应对手的挑战,认为不值得一战,他已经看到了对手的破绽与自毙的必然下场,无劳弄脏自己的手。或者更更高明的是,他完全有办法化敌为友,胜对手的身前先胜其心。他怒什么?

一般地说,怒是自己不如对手强大,拿对手没有办法的结果。无奈者易怒,有把握者稳操胜劵,何怒之有?

善战者不怒也是很实在的经验,人一怒而发冲冠,而肾上激素猛烈分泌,而心律失常,而头脑不冷静,而轻举妄动,不劳分析。自古国人有“制怒”之座右铭,当非偶然。

善胜敌者不与,有的解释为不与敌纠缠,窃以为可以理解得更加宽泛。老子喜欢用比较模糊比较抽象的词,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而是给你以解读发挥的余地。老子做的文章都是活的、灵动的、是其犹龙乎(春秋中孔子所说,是说老子像龙一样地腾移变化,不同凡响)?不与,就是不把主动权主动性拱手出让,不让对手抓住你的辫子,不让对手有隙可乘,不跟随对手的指挥走,不把取胜的机会让给对手。

胜与败,表面上看是一个气力与技术加偶然机会的问题,实际上关键在于谁掌握了主动,谁无懈可击,谁有懈可击,谁破绽百出。谁胜谁负,实际上是战略与道的问题,是主动与否,错失与否、沉着冷静与否的问题。

善用人者为之下,这可了不得啦。许多人也喜用人,用能人才能出成绩,当然。但是多数人追求的是为我所用,是我为人上,用不用首先看你是不是甘居我下。所以单纯自上而下地用人的结果,会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老子提出“为之下”,这就抓住了要害。敢不敢看愿不愿发现使用帮助比你还强,但目前地位比你低得多的人?敢不敢、甘心不甘心某一天、或目前就想到:你可能居于你所用之人之下?老子提得太高了,难矣哉。

不争之德,用人之力,配天之极。老子把这样的论点上纲上到高处。不争乃是立德以服人,是无欲则刚。为下,乃是谦恭以用人之力,使人才人力为我所用,叫做聚拢人气,一以当十当百当千,有容乃大,一呼百应,四两拨千斤。这也就是慈而勇,俭而广,战而胜,不武不怒不与,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为什么说这是天道呢?天是不武不怒不与的。天从来是自然而然、不伤心不愤怒不用力的,天用无为的方法,依靠万物来行施道性,来保持大道的运行通畅,为什么我们不能向天道学习,与天道匹配呢?

老子考虑问题,确实比常人高一个或好几个层次。不争也不与,高人一等。这里包含了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意思。也包含了自有公道、自有果实的信心,还包含了一种骄傲,如果争,岂不与尔曹一个水平了吗?

不争的另一面是不与,不与你纠缠,更不与你把柄,庸俗的市侩们根本够不着我,跟不上我,叫做吃土也吃不上——以骑马或行车作喻——你还能如何?

不怒与不武。老子追求的是一种相对的冷静与闲适,无为无事无味,则有心、有空、有道,要有余裕,有余力。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学而优(优作余裕解)则仕,仕而优,做官而有余裕,要多读书论道。不把自己用情绪和事务塞个满满堂堂,不作急死累死忘死乱死的鬼。这确是一种理想,是一个美丽的梦。

把用人与配天连结起来讲,也是别开生面。一个人的本事再大,力量有限,成事有限,只有能聚拢众人之力的人才如有天助,才是配天之极。

两千多年前,老子的这些于普通人,高于常人。如今,仍然高于常人,因为他要求的恰是克服常人身上的那些弱点:贪、骄、武、怒、争、与、先、上、为等。理想化、抽象化、微妙玄通化是老子的高明与魅力,也是老子的局限。读而思老子,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不足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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