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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千古

昭阳殿有过太多悲伤往事,乾元殿里埋葬了历代帝王的阴灵。

我不愿在前朝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宫室,不愿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温往世的悲欢。

三日后,萧綦下旨将两宫残垣夷为平地,另择吉址修建寝宫,废弃昭阳殿之名,改皇后中宫为含章殿。

宫中旧人饱经动荡离乱,目睹过太多深宫隐秘。我不忍将他们禁锢在深宫待死,不忍朝夕面对这样的面孔。

三月后,萧綦下旨将前朝宫人遣出,遣返故乡。

叛臣宋怀恩伏诛,其妻萧氏以节烈殉难,追封孝穆公主。

在我的求恳下,宋氏子女三人因年幼无知,免于涉罪,谪为庶民,随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遗骸毁于火中,萧綦也依我所愿,在皇陵修建了肃宗与承贤皇后的衣冠冢。

乾元殿与昭阳殿旧人或死于叛乱,或葬于大火,再无人知道当日的情形。

萧綦并不曾对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从我的心意,真正万事遂心,如愿以偿。

唯一的遗憾,是哥哥未能归来。

倜傥风流的江夏王,自愿远别故土,长留在遥远苦寒的塞北。

萧綦回朝平叛之际,将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极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将突厥人一举歼尽,将这个民族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然而宋怀恩的叛乱,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铁骑北进,拨转了剑锋所指的方向。

内乱,终令一代雄主功亏一篑。

或许是天不亡突厥,萧綦得到了江山帝位,却不得不在最后关头,错失平生大愿。

踏平突厥,一统河山,是他毕生的宏愿——这一次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未能实现这个心愿,此后若兴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战不降的贺兰箴终于向萧綦送上降书,伏乞划地归降。

岁月改变了每个人,连贺兰箴也不复当初的决绝,竟能向宿仇低头。

他终究成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与家国之间,毅然保全后者。

萧綦受了降表,与突厥订立盟约,划地为界。

贺兰箴率残余部族远走极北之地,将漠北广袤丰饶的土地,尽归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贺兰箴会真的服输,他那样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总在伺机潜伏,不到死亡来临的一刻,永远不会放弃目标。暂时的归降败走,只是为了保存生机。

他又一次逃离了萧綦的罗网,十年间,他们两人谁也杀不死谁。

萧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鹰,贺兰箴却是隐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许,他还将再次归来。

划疆之后,萧綦颁下一道令谕。

这一道令谕,改变了哥哥的命运,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亦改变了北方大地的命运。

他将宁朔以北,极北以南,划为七族杂居之地,将战祸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迁至宁朔以北,教习耕种,开荒屯田;将在战祸中失去土地田园的汉民北迁至肥沃广袤的北方,筑城兴商……先以强大武力,令各族慑服,再迫使他们聚集杂居,使其风俗教化彼此融合贯通,必须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终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长剑虽可裂土分疆,却割不断大漠子民对故土的眷恋,割不断千年流淌下来的血脉之系。

宁朔城外的那个傍晚,我曾与萧綦驰马塞外,极目四野,望见突厥牧民帐中升起的炊烟。时隔多年,我仍记得他当日的话——“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彼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宏远的空想。

他却终于做到了。

长宁公主蒙先帝赐嫁突厥,却因两国一战决裂,势成水火,直至突厥战败归降,也未能举行大婚,空领了赐婚圣旨,却未能成为突厥的王后。

伶仃红颜,无处归依,何处都不是故乡。

遵照盟约,贺兰箴赐予长宁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从此,天朝的长宁公主成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从此一头遥望南方故乡,一头守护北方的子民。

昆都,即突厥语“守护神”之意。犹记京都细雨下,那个眉目如烟的女子,最后一次驻足回望故乡……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苍茫乱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随之浮沉辗转。比起那些零落红颜,采薇已算是幸运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护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为昆都城。雄浑古老的昆都城,静卧在宁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广袤大地中央,统摄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与南北相呼应。以女王为神赐的主宰,代替天神守护子民,永世归附天朝。

在神权的背后,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国之尊,行镇抚理政之职,成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运终究成全了顾采薇,或者应当说,是萧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萧綦班师回朝平叛之际,以三十万大军相托付,将哥哥留在了北境,永为后盾。

从此,金风细雨的京都再没有那个倜傥多情的贵公子,天高云淡的塞外长空,却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击风云的苍鹰。

从前的顾采薇,宁愿远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气。

从前的哥哥,明知错失所爱,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离乱,却改变了一切。

一同经历过了生死离乱,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终于挣脱前尘,换来重生,换来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相守不相亲。

他们可以朝夕相对,却永无结缡之缘——昆都女王代行神圣庇佑之职,按照突厥人的礼法,必须在神前立誓,以处子终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获得神灵赦免,免去赐嫁之名,还她洁净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过,命中便已注定,她终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们还有漫漫的时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并驾驰骋在广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这样,已经足够。

或许,哥哥应当感激贺兰箴的南侵,挽回了他与顾采薇本已无望的因缘。

贺兰箴应感激宋怀恩的叛乱,给予了他和族人最后的生机。

子澹也应感激宋怀恩的逼宫,助他趁乱逃离宫禁,重获自由。

我却应当感激贺兰箴当年的劫持,没有他,便不会促成我与萧綦的重逢。

——这世间事,兜兜转转,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萧綦郊祀祭天,于太和殿登基即位,册立豫章王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萧綦颁旨,废黜六宫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设嫔御。

太初元年七月,册立皇长子允朔为太子。

废黜六宫之举震动朝野,撼动了历朝皇统。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时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宠至此。

自姬周以来,历代君王均依从周礼,采秦汉旧仪。

萧綦登基之始,即下诏革除前朝宫禁六弊,裁夺冗杂庞大的宫廷用度,重置内宫品阶。随后颁诏,“废六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

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虽是七月流火,夏日却仍炎炎如炽。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地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我安然端坐,微微阖目,心中微觉感动。

我要他写下皇后王氏,外预朝政,内擅宫闱的罪咎,他却宁死不肯。白发苍苍的老史官,已年过七旬,历经两朝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亲自去扶他,却连俯身一扶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比这七旬老者更加虚弱。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凤羽纹路,华美宫缎越发衬出指尖的苍白。

史官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

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萧綦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逼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

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他抹上些污名才好。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君王的恩宠,扩张外戚之势。

唯有萧綦和我懂得,我们只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

或许对萧綦而言,也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黄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

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我无奈地摇头一笑,向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给后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令我红了眼眶。

他轻轻揽住我的肩头,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太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太医说我伤病缠身,又受生育之累,忧思之苦,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

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相守。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

他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每天只是微笑着哄我服药。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他不再追问;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我亦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宠溺,坦然背负起悍妒之名,固执守护着最初的承诺。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应该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那么,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而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

夏去冬来。

春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

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交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我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吗?”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父皇好笨!母后,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促狭的笑容里有着超乎她年纪的敏感早慧。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候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他衣角,笑着向他伸出手。

萧綦忙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衣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地看着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花中变来的妖精?”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低低叹道,“你竟不会老,还是这样美,我却已有白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十足像个孩子。

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为“朕”。

我轻轻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我是为你而来人间活一回的妖。”

他笑,掌心抚上我的脸。

“我会缠住你,一直缠住你,直至地老天荒。”我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已经熬过一个冬天,我还要继续努力地活下去,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刻,便多一时的相伴;能伴他一日,便少一日的分离。

他眼底有隐约湿意,一语不发,扣紧我的手指,瞳中映出我的身影,我眼中也只有他的身影。

他是我的朗朗天地。

我是他的江山万里。

尾声: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兴民事,启寒庶之贤,革门第之弊。废六宫御制,终生无妃嫔采侍之纳,圣躬严俭,帝后情笃。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门,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诞太子、延熙公主。太初七年,皇后薨于含章殿,时年三十二。上悼痛,乃辍朝七日,群臣哀笃。有司奏谥懿皇后,上特诏曰“敬”,谥敬懿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谥神武高祖皇帝,与后合葬永陵。

太子继位,兴“崇光之治”,宇内承平,开盛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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