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驰说了地点,又起身将门半掩了。这套间是国大最靠南头的拐屋,共公三小间。一间小厅,一间餐厅,一间卧室。厅门对着一条专门进来的过道。平时,很少有人到这过道上来。外间客厅的门正对着的过道前,就是电梯。在整幢楼中,这房间是最隐蔽的。很多人几乎不知道有这房间的存在。餐厅里有专门的火锅桌子,菜送来后,可以放在上面不断加热。以前李驰当副书记时,每周要在这房间里住一天。到政协来后,这大概是第二次。这也可见政协与市委的不同。边等都霞,李驰边想:不知道在这两天前,是何人在此居住?能住在这房间里的,绝非一般人。正常情况下,以市委领导为主;领导不住,则以企业家为主;企业家不住,则以本市中层领导为主;事实上,中层领导基本上无法染指。就连谢顺利两天前给李驰主席安排时,国大也还是撵走了其它客人,将此房让给李主席的。一家上档次的宾馆,倘若没有如此让领导满意的房间,那对他的生意,也许将是一大遗憾。遗憾就遗憾在他不懂得隐蔽,不懂得含蓄,不懂得领导心理与官场规则。
门被推了下,先进来的是一绺女人的头发。接着是脸,再是整个身子。然后是眼光。眼光正落在坐在餐桌前的李驰主席脸上,都没声音,然后是关门。
“来了。”
“啊,老领导好雅兴,一个人喝起来了?”
“寂寞啊!”
“我不来了嘛!”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都霞红着脸,显然在刚才李同副书记的桌子上已经先喝了一些了。她接过李驰倒了酒的杯子,先轻轻地泯了一口,然后道:“来这里也不早说,我哪知道?”
“我也是刚刚想起。这两天在考虑一些问题。”
“考虑问题?”
“是啊!我正在考虑向市委提交一个报告,关于大力发展南山地方戏的报告。”
“地方戏?老领导是不是又热爱上了什么啊?南山戏早可就是名存实亡了。还发展?”
“就是要发展,而且要大力发展。”
都霞用杯子碰了下李驰的杯子,李驰喝干净了,她却只喝了一小半。李驰继续道:“报告我也弄好了。明天就交宋雄同志。我有感觉,不出一周,南山上下会有所动作。”
“是吧!”都霞没法怀疑李驰的思考和能力,一个政协主席,南山权力中的五号人物,他绝不会把石子砸向井中,他一定会把石子投在水面上,让石子搅动水花。这样,水才能知道石子的能量,才能给石子让开道路。她也无法弄懂李驰为什么突然要搞地方戏的目的。以她的政治智慧,与李驰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太小。而且,很多时候,在李驰面前,她回到了一个女人的身身,而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正处级干部。而这正是李驰所需要的,他需要她的情商回到一百,而她的政治智商成为零。
酒喝了三杯,李驰望着都霞,都霞也望着李驰。
然后他们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都霞去洗手间,而李驰走向了卧室……
第二天刚上班,谢顺利便带车子到国大来接李驰主席。李驰让车直接开到市委,他先到李同副书记的办公室。李同见主席来了,客气地请坐。李驰看了看房间,这是原来他办公的地方,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就是在这房间里,都霞第一次扑倒在他的怀里。也就是在这房间里,他同多少干部谈过心,在瞬间决定这些干部的前途命运;还是在这房间里,他一次次为南山社会经济的发展,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现在,这房间里已是物是人非。唉!他回过神,李同笑道:“找宋雄同志?最近宋雄同志很伤脑筋,在几个场合都发了火。”
“是吧?看他……”
“哈哈,是啊是啊!前两天他同我谈到机械集团的事。唉,主席啊,你说这事怎么定?搞得不好就……李重庆这人大家都知道。宋雄同志把这事情交给我,这不是让我把手往门缝里夹嘛!难哪!”
“机械集团的事,我也有耳闻。整顿还是应该的,但不能动筋骨。”
“我也是这意见。还有丝绸集团那边。特别是开发区这边,经济形势分析会上宋雄同志也说了,要整顿环境。而且,我听说……”
李同卖了个关子,李驰也并没问。虽然李驰心里是想知道李同听说了什么,但在这个级别层次上,你不能多问。官场上拥有信息量绝对是衡量一个官员分量的一项重要指标。有些官员,主要工作是东探探西望望,收集信息,适时发布,仿佛成了民间组织部长。你别说,还真有很多干部跟着这些官员转。原因很简单,他们得到的信息往往都是正确的信息。信息是方向,有了信息就知道该怎么做能怎么做要怎么做。李驰自从到政协后,有一段时间对官场上的很多事一下子看得淡了。一看淡,对官场信息这一块也就无所谓用心了。以前,他经常与省里的干部们联系,听听他们带来的更高层的信息;同时也不断地与一把手书记和市长交心,从对某些事情的处理上,获得他们已经获得的信息。当然,有时候,他也倾听下言,从局外人的信息中判断事理。所有的信息汇集到他大脑中,就成了他自己的信息。现在看来,信息还是很重要,即使是在政协主席的位置上,也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很多的麻烦要处理,很多的问题要对待。
李驰探头朝走廊上看了眼,意在询问宋雄书记到了没有。李同说:“应该快了,他说过等会儿要开碰头会的。”
李同这话让李驰有些失落,这话虽然无心,但却显示了一个事实:李驰已经被划在权力的核心之外了。书记要碰头,他却不能参加。一个市的很多大事,往往都是书记会碰头解决的,定调子的,或者作决定的。真正到常委会上去的议题,一般都是铁板上钉钉了。
唉!李驰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很快,他转了个话题,笑道:“其实机械集团的事儿,有个人倒是很适合。”
李同马上问:“那是?”
“怒波同志嘛!”李驰道:“他以前分管经济,机械集团也是在他手上组建起来的。他现在来抓整顿,最合适不过。”
“哈哈”,李同站起来,走了几步,说:“主席这提醒好,我待会儿就跟宋雄同志提议。我这边也太忙,这你是知道的。唉,没办法。就是事儿,各种事儿,甩都甩不开。”
“哈,也是啊!所以我说我轻松了嘛。哈哈!”李驰话里有些酸涩。但他为自己刚才就花怒波的提议感到高兴。他得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花怒波,让花怒波烫掉皮肉烫进骨头。花怒波既然能使出艳照这样的下三烂的招数,那就不能怪我李驰用一些暗器了。
走廊上有了声音,李同道:“回来了。”
李驰起身,到了走廊,就进了宋雄办公室。宋雄正用热水洗脸,李驰说:“听说到开发区了?”
“是啊,啊!”宋雄回到椅子上,小刘进来给两人各泡了杯茶。李驰端着杯子道:“今年的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哪,是得想办法。”
“再不想办法,今年要掉在江南省的末位了。”宋雄叹道:“关键是南山没有新的经济增长点,没有发展的亮点。”
李驰望着宋雄向后竖着的头发,觉得那头发就如同两根天线,他得让那天线接受到他马上传送的信息。他喝着茶,慢慢道:“是得有亮点。我来就是有个想法想给书记报告一下。这个……”
宋雄望了李驰一眼,李驰继续道:“南山经济应该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目前正处在产业调整和产业内部升级的关键时期。比如我们的机械集团,我们的丝绸集团,还有其它企业,都需要进行全面整顿提升。特别是内部管理和资本运作上,都还有诸多问题亟需解决。发展经济的衡量指标是GDP,要想提高GDP,就只有在这些大的企业集团上下功夫。那些正在引进和建设的企业,暂时甚至至少三两年内,是没法发挥效益的。或者说对财政是难以作出贡献的。因此,我最近也在想:南山要有新的亮点,要另辟蹊径,走出南山特色的发展道路。这就是文化。文化产业的发展,很快将会成为新一轮经济发展的重点。中央已经发出信息,而且估计不久,会有更多的扶持政策。我想南山在文化方面得天独厚,要抓住这个机遇,乘势而上。我们就打南山文化牌!”
宋雄点了点头。
李驰停下喝着茶,又吐了片茶叶,说:“我最近搞了些调查,形成了一个报告。请书记审阅。”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拿出报告,递给宋雄。宋雄翻了下,说:“很好!这个思路我也在考虑。南山经济正处于谷底,调整提高是个相当长的过程。振兴南山,文化先行。这是正确的。不过……文化的发展,也有个突破口的问题。得找准。这个报告很好,我一定认真地看。不行,可以搞个南山文化发展大讨论嘛!是吧?”
“好,要讨论,有讨论,才有深入。才能统一思想。才能有所作为。”李驰激情差一点上来了,他说这话时,大有昨天晚上在都霞身上的气概,
宋雄却没很快搭腔,只是笑了笑,然后有些突兀地问道:“听说以前你也组织查过王若乐?”
李驰一下子愣了,他不得不佩服宋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两个话题生生地扯到了一块,他没多想,就直接答道:“是查过。全国打黑的时候。没有问题。王若乐在南山,是外面雷声特大,内在里还是比较正经的。当然,早些年,他年轻的时候,可能有过错误的做法。现在人家基本上是借他的名头。我曾找他谈过话,让他注意,不要同那些社会上的不三不四的人沾边。你是一个国家干部,而且是一个领导干部,这样传着,不仅没有好处,还说不定就此栽跟头。”
宋雄向前移了移身子。
李驰顿了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这一会儿,他脑筋转了足足有四十九道弯,他要弄明白宋雄问到王若乐的意思。前两天,他曾同王若乐打过照面,只是说了说话,没多言。事实上,南山的干部几乎都不曾绕得过王若乐。想了想,自己算是同王若乐若即若离的人之一。这么些年,私下里同王若乐也有接触,但他基本上守了个底线,不为王若乐谋那些面子上看着就让人想入非非的利益。平时,王若乐送他点卡,或者高档的烟酒,只要数额不大,他也受着。但是,数额稍大,他就坚决退回。悬壶王家族在南山的势力,说起来有些古怪,既没有大官,也没有大贵,但是,就是影响大。以前几代,南山主事的都是王、李、花三大姓。有人说,王姓是得益于他们悬壶之技,积下了大量的人气,正所谓以德服人。而李姓则得益于他们的祖上状元公,积下了大量的官气,正所谓以顶子服人。花姓本是南山外来姓,但花姓自清以后,一直掌握着南山讼诉之事,积下了大量的正气,正所谓以法服人。悬壶王到王若乐这辈,算是登峰造极了。不仅仅有悬壶传人,又有名师风范,还有官员兼地下社会老大。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伟大的人民公安的副厅长。一门四兄弟,长成这四种模样,着实叫人不敢想像也难以置信。就如同一片庄稼地里,长出了高粱,又长出了罂粟;长出了玉米,又长出了狗尾巴草。高粱是好的,玉米是好的,但罂粟就是最坏的了,狗尾巴草也是难以见人的。事实上,多年以来,在李驰的心里,他一直与悬壶王家族隔着一道河。而且他有预感,总有一天,王若乐会出事的。不仅会出事,还会出大事。
那么,宋雄现在突然问到王若乐,其意若何?
难道是……
李驰也听说了前不久宋雄到开发区调研,在光伏工程现场的遭遇;那次李同在。李同同王若乐的关系,南山干部都清楚——非同一般。(笔者在南山调查时,谈到李同与王若乐,有人说他们关系近是因为悬壶王家族知道李同的致命短处。李同年轻时因为不能生育,甚至阳事不举,求悬壶王治过。据说差一点治好了,但有一次李同犯了医规,酒后乱性,自此再无药无救。李同倒不怪罪悬壶王,相反同王氏兄弟成了莫逆。)无论是从状元李家族的利益来看,还是从南山相互绾结的官场系统来看,甚至从稳定这个角度来看,李驰都是不太赞成任何针对王若乐的特殊行动。不过宋雄是省里下来的,他在南山只是过渡。而过渡期的干部,要么求稳,要么求政绩。宋雄应该是后者,从他频繁的调研和会议上可以看出:他想在南山做点事,也必须在南山做点事,以提高他在基层工作的政绩,也有利于下一步他自己的升迁。难道他真的要从王若乐开始?上一次李驰列席常委会时,谈到机械集团,宋雄说过:机械集团的资本运作有问题。资本运作的根本是发展企业,而机械集团却是越运作越滑坡。这里面有问题。而且是人的问题,是很大的问题。这几句话似乎也说明宋雄早在那时候就在考虑南山的下一盘棋了。谁会是他首先要斩杀的对象?从理论上看,他不应该选择王若乐。但如果从效益上看,他则绝对应该选择王若乐。
宋雄转动着杯子,身子向后靠了靠,又用手拢了下头发,然后问:“南山有黑社会吗?哈哈,网上可是说有的。”
李驰一笑,说:“网上之说不可信。至于南山有没有黑社会,我说肯定有。不过是不成型的黑社会,是几个小混混们私下拉起来的黑社会。南山的治安总体上在江南算是好的,发案率和重大案件比例都处在正常范围内。这一点是有数字可以说明的。宋雄同志应该放心,如果都相信网上说的,中国岂不成了一个黑社会大国?”
“哈,哈哈,是啊,是啊!我也只是问问。好吧,这个报告”宋雄拿起刚才李驰的报告,扬了扬,说:“这个报告我一定好好消化。发展文化势在必行,主席这个报告一定很好。等我看过后,我们再交换下意见。”
“那好。书记忙,我就不打扰了。”
李驰出了市委,还在不断地想着宋雄问王若乐的目的和意图。这一想,把他本来因为要发展南山文化产业的激情差不多全给压下去了。车到政协,下车时他看了看天,天色阴沉着,一场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