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是南山正处级干部当中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纪委常务副书记,正处级,在此之前,她是监察局长。她与花木荣算得上是发小,李怡的老父亲,当年跟花木荣的老父亲一道打游击,后来在文革期间被批斗死了。花政委在世时,对李怡家庭没少照顾,两家走得近。虽然没有血缘上的亲情,事实上彼此都有些亲近。早年,花政委还曾动过心思,要把李怡娶进门当儿媳。后来没成,没成的原因是花木荣的弟弟花立,对李怡不感冒。李怡身材娇小,性格温柔,甚至有些怯弱。花立说这样的女人只能当花瓶,不能当老婆。可是后来的发展证明花立的想法彻底错了。或许正是花立的话激发了李怡,她工作后变得相当泼辣,成了南山官场上引人注目的女官员。只是后来,在到了监察局长后,据说李怡有机会往上一点,条件是给她的某省领导一次机会。她没给,不仅没给,还将相关短信直接发给了该领导的妻子。结果是虽然没再升上去,却也再没人敢动她打她主意。花立先是娶了同是一中老师的唐平,不到三年就离了,再后来与在上海的大学同学王又结婚。两个人长期两地分居,且不生孩子,迈入了“丁克家庭”的行列。花立作为南山一中的副校长,行事说话却是校长之风。背后人传其实际是南山一中的真正校长,南山一中垂帘治校即由此而来。不过,花立这人有一点好,他业务精,且从不过问一中以外的事情。就是对于花木荣,这些年,也不见花立找过她任何事情。一个官员,最需要的是亲情;最烦恼的,往往也是亲情。
李怡见花木荣皱着眉,便笑道:“大市长又在想治市之事了?”
“别笑话我。”毕竟两个人从小长大,说话也就无所顾忌的了。
“好好,不笑话了。找我有事?”
“是有事。”花木荣把门关了,说:“是公事。最近我接待了一些安置房的上访户。了解到安置房建设中有很多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数额惊人。我正在考虑这事要不要向两个主要负责同志汇报。你看呢?”
“……”李怡稍稍想了下,道:“还是不要汇报的好。”
“为什么?”
“这安置房工程以前是李同书记牵头的吧?”
“是的。”
“工程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验收了。还有些款子在我这边。”
“那就对了。既然都验收了,说明安置房在程序上,已经结束了,且是合理合法的结束了。你刚到政府,来挑起安置房的事,那其实是等于在挑李同的骨头。你可能会说这是为工作,但外界会一致说你这是揭前任的短,与李同书记过不去。你得考虑好:真查出了问题,如何收这个场?”
“收场?”
“是啊!我在纪委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是开场容易收场难。特别是查某件事某个人,一旦查了,就得有交待。但怎么交待?往往是连查的人都没底。因此,我们一直都是慎重的,宁可不查,也不能查了却无法收场。这事千万要慎重!”
“当然得慎重。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我看这样,如果你真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安排人侧面调查下。纪委对安置房工程也有监督的义务。”
“这样也好。”花木荣把话题扯开,问李怡孩子学习的事,李怡说都差不多,调皮,让人操心。两个人停了会,李怡凑到前面问:“那事有改善了吧?”
花木荣脸一热,李怡指的是生理上的事,这事除了医生,就李怡一个人知道。她摇摇头,李怡说:“不行到北京看看。我最近在网上看到:北京有家医院对这个病有特殊治疗方法。要治啊!才四十多岁,怎么能?女人就要有水,没水,怎么滋润?”
花木荣点点头。
李怡又道:“女人哪,看来真的不能当官。当官了,不想问的事,你非得问。而且女人的好胜心都强,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还可以去消遣去寻花问柳。女人就只得硬撑着,撑着撑着,就不男不女了。刘晓庆说做女人难,我说做女官员更难。啊,最近我到心渡禅寺去了一趟,讨了些佛教的书看了,还真有启发。很多事情就在于我们自己放得下放不下。木荣哪,哪天我拿两本给你,你没事也看看。”
“那好!”花木荣说着,心思却已经到别处去了。
李怡叹口气,说:“那你忙。那事我让人侧面了解下,有情况就告诉你。”
花木荣点点头,又柜子里拿了一只精致的小包递给李怡。李怡问是什么,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化妆品吧,听说是进口的。李怡说那我就受了,用用试试呗!
李怡走后,花木荣感到有些累。她告诉秘书小金,她想回去一下,有点事。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找她。回到家,没有人。她上床躺了会,大概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这样的吧,容易累,仿佛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似的。或许正如李怡所说,自己在工作上太要强了。心思太细,形之于身体,就是疲劳,就是乏力。躺着,天花板在头顶旋转,她只好大睁着眼,接着又爬起来。这床已经有四五年都是她一个人的领地。家里另有两张床,一张是丈夫的,一张是孩子的。分居久了,她竟然慢慢地习惯了。与丈夫之间,她觉得没有体肤之亲,却有了亲人之亲。
正想着,她听见门锁响,接着就听见皮鞋声。她没动,就听见两个人的讲话。女的问:“行吗?”男的说:“没事。她从来出去都是一天。”
花木荣的大脑“轰”的一声响,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正在那间属于丈夫的房间里说着话。她听见丈夫说:“我不喜欢宾馆,没有气氛。”而那女人笑了下,答道:“但是我有点怕。”
“怕什么?”丈夫问。
那女人说:“她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回来了正好,咱正好摊牌。”丈夫声音有些冷,却又有明显的谄媚。
花木荣的脑袋开始疼了,她看看自己的房门,正好掩着。丈夫和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冬的井里,冰着,冻着,一点回音也没有……
或许他们仅仅是……
或许他们……
一个女人,一个官场上风云多年的女人,此刻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迅速起来,穿上衣服,然后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打开大门,离开。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路可走。等到她到了大街上,再回头看,房子正掩映在四月的树木之中。丈夫的车子正停在门口。而那漫漾着她和丈夫二十多年时光的房子,正如同一艘小船,在风暴中飘摇。这么多年来,特别是她渐渐地与女人的生理周期越来越远,她有时也曾想:正当年的丈夫,是不是也会……丈夫虽然只是市法院的一名审判员,但人生得清秀,与她的粗大正好相反。两个人往一块一站,正好是中国的地理:南方和北方。现在,南方正在漂移,这一切,北方能够拉回头吗?一个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如果传出这样的事,她怎么面对?但是,她就应该如此忍着吗?她越想越乱,头也越来越疼了。她打的到医院,找到刘蓓,让她开了点药。刘蓓问:上次那进口药吃了有效果吗?她摇摇头。刘蓓说不会吧,我们院里也有人吃了,效果很好的。她便道:有一点感觉吧,有时感到身子有些变化。但那个还是没有。刘蓓笑笑,说那就快了。她也笑笑,司机就过来了。
刚回到政府,政协主席李驰就找过来了,说打电话没人接,就到这边来看看。花木荣发现自己一旦回到工作,头疼就缓解了。她问李主席有什么吩咐。李驰说:“我是来报告的。不是吩咐。”
“其实,有什么事李主席可以直接让秘书通知的。”花木荣泡了茶递给李驰。
李驰接了,说:“你忙,我就直接说了,两件事。一是政协的经费,现在很紧,能不能财政这边安排一下。第二,我听说南部新城重新启动,到底是什么情况?”
“经费的事,我让财政安排。南部新城,唉!”花木荣坐下来,叹了口气,说:“这事也是我挑起来的。我觉得南部新城拖了几年了,不能再拖。就建议两个一把手考虑重启南部新城建设。他们同意了。结果是,这事由李同书记牵头,政府这边成功市长协助。哈哈,我这是和泥和得起劲,人家早在等着了。”
“啊!”李驰将杯子放下,说:“李同负责?这事也是有点……不过都一样嘛,都是南山市的重点工作。一盘棋。一盘棋啊!这事我也只是问问,需要政协这边做什么工作,我们也好有准备。”
“……那是。”
李驰望了眼花木荣,泯了口茶,道:“小花啊,最近看你脸色,身体要紧哪!到了政府这边,工作头绪更多,更要合理安排好自己。不能累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年轻,一定得注意啊!”
“谢谢老领导。”花木荣这会儿用了“老领导”这个称呼,李驰确实是花木荣的老领导,当年她大学毕业被父亲送到桐山一个乡镇当妇联主任时,李驰是桐山县长。李驰当县委书记时,提拔她当了乡党委书记,再后来成为桐山县副县长,副书记。李驰到市里当组织部长时,她到市里当妇联主席。李驰当常务副市长,她正在作为进市级班子人选进行培养。李驰当副书记,她进了班子,当常委宣传部长。现在,李驰当政协主席,她来当常委、常务副市长。这样想来,她似乎一直踩着李驰的脚印在走,每一步成长中都有李驰的关怀。李驰这个人,在南山状元李中,现在算是当地级别最高的。但这人对宗族这一块好像并不太热衷。当然,他也不会去改变南山干部结构中李姓占大多数的格局。这是自然形成,也是历史原因。李驰对花木荣最重要的两次提携,一次是在从乡镇到县里,进县里班子;第二次就是这次市级人事变动。据说当时省里征求李驰的意见时,李驰态度明朗,认为花木荣是合适的常务副市长人选。常务副市长这个角色在市级班子中很特别。论常委排名,它也不一定排在前面,可是在市级权力分配中,它绝对是靠在前五名的角色。书记、市长、副书记过后,就应该是常务副市长,而且如果从权力的可支配能力来看,常务副市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书记。这次南山市人事调整,常委中至少有三位同志想过来任常务副市长,李驰在关键时刻说了话,他的理由有两个方面:一是花木荣同志从基层成长起来,懂经济。有政府工作经验;二是政府班子中也必须有女性市长。他说的话,除了这两点理由外,还另外有深意。一个从副书记位置上到政协当主席的领导的建议,往往更容易被省委采纳。当然,更重要的是被莫大民采纳。而莫大民,对南山的情况可谓是刚刚入门。李驰的建议,就成了决议。花木荣是在到政府后,才听说此事的。虽然她在此过程中,也曾到省里进行了活动。但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省里的意见是:南山常委的分工,主要由南山市委拿意见。回来后她也曾将此向李驰报告,李驰说:这不仅仅是常委分工,还有一点,就是从党委到政府了。我会给你努力的。
知恩不报非君子,官场上虽然真正的君子不多了,但有恩必报,还是得坚持的。
花木荣问李驰主席中午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她这边正好有个接待,也是老朋友了。李驰就问是谁?花木荣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在金满楼。十二点准时。
李驰望着花木荣,点点头说,那好,我到时过去。
十二点,花木荣和李驰几乎是前脚赶着后脚到了金满楼。进了包间,客人已经到了。花木荣说:“徐总,看谁来了?”
“啊!”李驰和这个被花木荣称作“徐总”的女人,同时“啊”了声。
女人道:“李县长。啊,不,李书记。”
“哈,不是书记了,是主席了。”李驰放松了下来,旁边人给他拉了椅子,李驰坐下道:“木荣同志说有一个老朋友,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是你小徐啊,哈,现在做老总,了不起啊!”
小徐名叫徐艾矛。她笑着,两颊上有酒窝。看年龄,也就四十挂边。她站在李驰边上,说:“我也没想到。木荣市长说请了个老领导过来,我就猜着会不会是李书记。果真就是。李书记还记得小徐,真是小徐的荣幸。”
“能不记得?”李驰笑着。
花木荣本来也想说几句,但脑子里一直缠绕着家里房子和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她拿着手机出了门,打了丈夫电话,问他在哪。丈夫说在单位,正吃饭呢。她便没再说话。或许真的在单位,甚至或许,她上午遇见的只是幻觉。但愿是幻觉。她想起刚才在医院,刘蓓问她有什么疗效时,她那一瞬间跌倒了谷底。一个女人,正在努力地回到女人,而她所希望守住的,却正在远离。官场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一切吗?
就像现在,商场能成为徐艾矛的一切吗?
席间,花木荣破例喝了白酒。她说:一来是因为小徐来了,老朋友;二来是因为有李主席在,他是老领导。这样的氛围,岂能不喝酒?徐艾矛说:“当然得喝。而且得好好地喝一回。想当年,我在乡里搞团书记时,我的名字还是李书记给改的呢。”
李驰道:“这我记得。你当时叫徐爱毛。”
“就是。”徐艾矛端着杯子,先敬了李驰,再敬花木荣。然后大家谈到桐山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当然也谈到一些轶事,只是,花木荣明显地觉得在李驰和徐艾矛之间,还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谈的。既然无法谈,两个人都是点到为止。那种说不清楚的含混,就像莫合烟的气味,弥漫着。其实,早在桐山,就有传闻说徐艾矛和李驰之间,关系暧昧。花木荣不太相信,她觉得官场上,男女官员之间,更多地还是工作关系,还是纯洁的同志关系。那种一味地将男女官员的关系定位成男女关系的想法,不仅片面而且没有道理。至少,在她自己身上,在她身边的许多女性官员身上,她没看到男女关系的影子。她们一样驰骋在官场,一样在努力工作。不可否认,中国官场是男权化了的,但不是非得靠男女关系就能破解男权化的桎梏。(笔者注:花木荣这个观点,笔者深为赞成。男权化的权力根本,导致女性官员在官场的角色异化,这是应该被正视的。女性官员由此在官场承受了工作压力和家庭压力之外,还格外承受了性别压力。国外有研究报告称:女性官员在男权化权力分配格局中,长期处于压抑和异化的边缘。笔者以为:这种现象在中国更甚。)
下午,花木荣要赶到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临走时,她对徐艾矛说:“我就把你交给李驰主席了,行吧?”
徐艾矛没说话,望着李驰。
李驰道:“下午到开发区吧,胡北川在那儿,他也是从桐山出来的。那里有不少企业正想上市,小徐的公司正好用得着。你们不就是搞上市咨询的吗?”
徐艾矛道:“那好,我就随了李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