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can’ t continue to bury your head in the sand——
you must learn to face facts.英译:你不能老是逃避——你必须学会面对现实。
“丹兰幺姑——”
虞丹兰从一本帐薄上抬起脸来。喊她的是十一岁的表侄女福妮。福妮眼睛黑黑的,睫毛长长的,长相很好看;福妮家在三村五邻属富裕人家,她的衣着总比普通人家的女孩鲜亮。怯怯地倚背门框,隔老远地望着表姑的脸,福妮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拢去。
福妮跟她同住在水库下游一个叫“竹林湾”的湾子里。竹林湾离水库只有里把路。福妮的爸爸——虞丹兰的表哥打前几年就鼓捣着从农村信用社贷出一大笔款子,买回一套钻石打眼的机械设备,在老家卧龙岭偏脚开办起一个露天石场,放炮炸石。石场的生意出奇的好,炸出的石头供不应求;质地坚密的大青石卖给镇上一家祖传三代的石匠铺,石匠把原石的棱棱角角凿削打磨后刻凿成规格不等的墓碑,偶尔也用下脚料做一些工艺不太复杂的仿古门槛小石狮之类,卖给当地人做镇宅之物;在爆破中被火药崩碎不规则状的石头,福妮家把它卖给方圆几十里地的建筑商做起屋下脚的基料。虞丹兰知道福妮家雇请的神牛拖拉机一天往紫溪镇上拉四趟石头,两个紫溪镇子之间有十多公里公路正在进行弯道拉直拓宽工程,工程上都是赊帐购料,老表也不止一次地前来央求她出面找在管理区任职的唐子萱帮忙催讨拖欠的帐款,因而当福妮喊她时,她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头,只拿眼角乜斜了一下福妮,仍埋头记帐。
“丹兰幺姑——”福妮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福妮子,”虞丹兰头也懒得抬,烦烦地说:“你又有么事?”
福妮前后左右瞧瞧没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桌旁。她平素有些怕这个丹兰幺姑。
“我爹回来说,唐姑父……被……被公社关起来了……”
福妮怯怯地觑一眼幺姑的脸色。在老屋那边,凡跟老虞家沾亲带故的都习惯了把唐家大小当作自家人待见,虞丹兰自然也乐意人们把他二人划归一类。但这回表侄女带来的坏消息着实让她大惊失色。
“你爹听谁说的?”她急忙追问。
“拖石头的人说的。”福妮听得心里一慌,小声儿说。
“为么事关的?”她又问。
“……”福妮嗫嚅了半天也说不清楚,转身一溜儿烟跑了。
虞丹兰脑袋“嗡”的一响,直觉告诉她,唐子萱的出事一定跟另外一个女人有关!六年了,她悔青了肠子,唐子萱读书走的那年,怎么不让大爹给自己弄一份招工表,起码吃上国家的商品粮,那个负心傲气的家伙就不敢拿鄙夷的眼光看她了。这事说起来也怪她自己,当初公社给了大队一个推荐上技校的指标,那时她但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时间不长,又听人说,技校的文凭连个高中都不如,而且还是学农业机械的,回来后也是分到大队拖拉机站什么的,成天跟油污铁疙瘩打交道,还不如当团支部书记爽快,加之她心里一直暗恋着唐子萱,竟然放弃了那次机会,以致于全国形势发生拨乱反正根本性逆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已经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转折机遇……就连眼下“地带工”的指标,还是大爹不顾旁人的说白强行给弄的。这种跟唐子萱之间不般配的地位悬殊,让她虞丹兰初次品尝到了自酿苦酒的滋味儿,而且她对自己将来的出路心下渺茫,自卑是否会像锁链一般伴随她一生呢?这些她都不敢说。
福妮什么时候走掉的她记不清了。大房子里除了她空无旁人,其间有两个同事进来撂下东西匆匆走掉了,他们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虞丹兰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匆忙收拾好桌子,锁上门,径自出了门。
黎瑞扬接过唐子萱递上来的一份检讨,只草草看了一眼,便把它扔在了桌子上。
“检讨先放在这里!”他拿少有的平淡语气说;唐子萱心里一阵窃喜,差点儿把那当成了检讨过关的中性语气——但接下来公社书记的话就让他彻底打掉了幻想。“检讨归检讨,处分还是要给的。根据你所犯错误的情节、态度,以及在社会上造成的恶劣影响,开除你的党藉公职都不过分。但公社党委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经研究决定,给予撤消你上紫溪团总支副书记职务、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希望你能认真体会党委的一片苦心,彻底改正自己的错误,重新做人。”最后,他补充一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子萱低勾着头,嗫嚅道:
“我现在……只想……结婚。”
“结婚?!”黎瑞扬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只眉尖跳动了一下,轻鄙地斜扬起一只眼角,不露声色地问:“跟谁结婚?”
唐子萱慢条斯理地回答,头也没抬。
“一个……农村女人。”
黎瑞扬鼻子下方的肌肉不易觉察地牵扯了一下。
“你呀!狐狸没逮着,反惹了一身骚。早该如此,也惹不出这场祸!”
室内有了片刻的安静。在宣布对唐子萱审查结束之前,黎瑞扬的口气比刚才宣布处分决定时缓和了一些。
“以前省里那个冯写樵对你还是很器重的嘛,”他说,“他最后被法院判了个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还被没收了非法所得的财产,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公社最后没能把你调上来也不怪我们,冯写樵的老婆好象对你有很大的成见。你究竟是得罪了她那个宝贝女儿,还是得罪了她本人?”
唐子萱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双方沉默对峙着,黎瑞扬点燃一支烟,透过喷吐的烟雾冷冷地瞧着给他惹祸的年轻人。
“你在山里撬的那块石头,鼓捣出什么名堂没有?”
唐子萱正暗自思量接下去会怎样发配自己,猛地听到问起石头的事儿,心底闪过一个念头,想,与其浑浑沌沌的活着,不如拼它一把。“我想停薪留职。”他鼓起勇气说。
“停薪留职?”黎瑞扬古怪地看对方一眼,“不错,眼下国家鼓励干部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你是我们公社第一个提出停薪留职的。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对公社给你的处分不满?”
唐子萱摇一下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停薪留职?”黎瑞扬耐人寻味的反问一句。
唐子萱扬起头,迎着公社书记的目光,说:
“我打算到山里办个采石场,搞大理石开发。省里的矿石鉴定已经出来了,戴紫山有一座很好的大理石矿床。”
黎瑞扬“哦”了一声。沉思片刻,语气平淡地说:
“有关这次给你处分的事,公社党委也不是要一棍子把你打死。对此,你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既然戴紫山地底下埋藏着这么大一笔宝藏,我看,停薪留职就不必了,免得人家说我黎瑞扬小家子气,容不下人才。我看,就以你为主筹办一个厂,社办企业也是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必不可少的环节嘛。”
虞丹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直到她晕头昏脑地踏上一座小石桥,才猛地意识到正走在通往唐家老屋的小路上。石桥只有两块石板宽窄,没有护拦,六根石条两块一拼一直延伸到对岸——紫溪盆地有许多条由紫溪河上游分叉开凿的小河沟汊,连接了密密麻麻的渠塘构成一个庞大的农田水利网;这些都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在桥中间她放慢了脚步,小河里流动的水影和水下漂浮晃动的绿藻都增添了她的烦恼。这阵子她心里一直发毛,担心唐家小子惹急了破罐子破摔,他二人的婚事极有可能泡汤;意识的另一面,她又不无惬意地想象着未婚夫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那副颓丧狼狈相,“哼!……灭灭他的傲性也好!”想到这里,她解恨地轻撇了一下嘴角,“报应!真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