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屁叹了口气,朝墙上的蓝色和金色时间指针看去。还有五分钟,他的强制午餐时间就要结束了,到时他就能重新进入“真实世界”了。“意思嘛,”他说,“就是说,人格重建计划垮掉了。疯掉了。它们是一群精神病。一堆错误。”
“所有人?”
“所有人。”
“但是人工智能仍然对这方面感兴趣?”
“哦,是吗?谁说的?它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个。我听到的所有的重建成果都是人类研究出来的……大多数都是拙劣的大学计划。那些死脑子的大学教师花钱找回死掉的脑子。”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剩三分钟,他就能插回去了。“所有这些重建人格都获得赛伯人远程身体了吗?”
“呃。布劳恩,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的?没有什么重建人格获得过,那不可能办到。”
“为什么不可能?”
“这样做只会把刺激模拟搞砸。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完美的克隆本体,以及精确到细微的交互环境。你瞧,老姐,借由全面尺度的模拟,你让重建人格生活在它的世界里。而你呢,只要通过梦境或者场景交互,就能向它偷偷问问题。如果把这些人从模拟现实拉出到慢时间中……”
这是赛伯飙客由来已久的词语,也就是……允许我说这词……真实世界。
“……迟早会把它逼得错误满身的。”他说完了。
我摇摇头:“啊,不错,谢了,屁屁。”我走到门口。还剩三十秒了,之后,我的大学老朋友就可以从慢时间中逃脱了。
“屁屁,”我思虑再三,终于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重建人格,一名来自旧地的诗人,名叫约翰·济慈?”
“济慈?哦,当然,我记得大学课本上就有一篇对其大加赞赏的文章。马蒂·卡洛鲁斯五十年前在新剑桥做过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
“跟往常一样。人格进入死循环。但是在它垮掉之前,它死在了全面模拟中——得了某种古老的疾病。”屁屁看了看钟,笑了笑,拿起了分流器。在把它插进颅骨的插座中前,他又看了我一眼,几乎是在向我赐福。“我现在记起来了,”他面带幻梦似的笑容,说道,“是肺结核。”
如果我们的社会选择了奥威尔的“老大哥”的模式,那信用记录就是可用的镇压工具。在一个完全不用现金的经济制度下,实物交换的黑市发育不全,个人的行踪完全可以被实时监控;如果想要搞清一个人的点滴踪迹,只要监视他的寰宇卡信用记录就可以了。虽然有严格的法律来保护卡的隐私,但是法律有一个坏习惯——当普通人的利益与极权政府的利益相冲突时,法律就会被忽视,被废黜。
乔尼在被谋杀前五天内的信用记录显示,这是一个生活习惯相当有规律的人,开支适度。在研究信用薄纸上的线索前,我先花了两天无聊的时间,跟踪了乔尼。
数据:他住在伯格森蜂巢东区。例行调查显示,他在那儿住了大约七个当地月——换算到标准时间,约五个月不到。早上,他在当地的小餐馆吃了早饭,远传至复兴之矢,在那里工作五小时左右,他显然是在那儿收集某些打印文档的研究资料,接着他会在一个庭院小贩的摊位吃顿清淡的午饭,之后,在图书馆待上一两个小时,然后传送回卢瑟斯的家,或者传送到另一个世界的某个中意的小吃点。二十二点整,已经待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比起卢瑟斯的普通中产懒汉,他的传送次数要多得多,但另外,这时间表也同样无法让人眼前一亮。信用薄纸证实,在他被杀的那星期,他一直遵循着这一日程安排,只是略微多出来一点额外的购买——某天买了一双鞋,另一天买了些杂货——在他“被杀”的那天,他在复兴之矢的某个酒吧里逗留了一会儿。
我和他一起来到红龙路上一家小餐馆里吃饭,餐馆就在青岛-西双版纳传送门附近。菜很烫,辣劲十足,非常好吃。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
“棒极了。我比我们见面前,多了一千马克,我还发现了一家很棒的粤餐馆。”
“我很高兴,看来我的钱用在了要事之上。”
“提到你的钱……我想问,它们哪儿来的?在复兴之矢的图书馆里晃荡,可赚不了多少钱。”
乔尼扬扬眉毛:“我有一小笔……遗产,我以此过活。”
“我希望不是很小的一小笔。我可是要你付钱的。”
“够我们开销的了,拉米亚女士。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事情?”
我耸耸肩:“告诉我,你在图书馆里做什么?”
“这跟我们的事情有关吗?”
“对,可能。”
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他目光里有着什么东西,让我腿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温柔地说。
“哦?”如果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我肯定会拂袖而去。“谁?”我问。
“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女人。很久以前。”他的手指轻轻拂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他突然间变得很累,头晕目眩。
“她叫什么名字?”
“芬妮。”几乎是在耳语。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约翰·济慈有个未婚妻,名叫芬妮。他俩的爱情相当浪漫,但济慈也吃足了苦头,几乎把他逼疯。济慈在意大利临死时,形单影只,身边仅有一个同路人,他感觉自己是被朋友、被爱人遗弃了。他保存着来自芬妮的信,尽管他从未打开过它们。此外,他还保存着一绺她的卷发,弥留之际,他要求和它们埋在一起。
在这周之前,我从没听说过约翰·济慈这个人。我通过通信志读取了这狗屁的一切。我说:“那……你到底在图书馆里做什么?”
赛伯人清清嗓子:“我在研究一首诗。我在搜寻原稿的片断。”
“济慈写的?”
“对。”
“在数据网里找,不是更简单吗?”
“当然。但是我要看到原稿……碰碰它,这很重要。”
我想了想:“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他笑了……或者,至少他的嘴唇往上一翘,淡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仍然带着不安:“这首诗,名叫《海伯利安》。很难描述它的故事内容。我想,那是艺术上的失败。济慈没有完成它。”
我推开我的盘子,吮了一口温茶:“你说济慈没有完成它。你是说你没完成?”
他脸上的震惊表情很真实……除非人工智能是炉火纯青的演员。就我所知,他们可以做到。“老天,”他说,“我不是约翰·济慈。虽然我的人格基于他的重建模板所建,但这并不能让我成为济慈,就好比你叫拉米亚,并不能让你变成女妖。有无数种影响力,把我和那个可怜的天才分开了。”
“你说我让你想起了芬妮?”
“梦里的共鸣。不多。你接受过RNA学习疗法,是不是?”
“是的。”
“跟它差不多。这些记忆,感觉……很空虚。”
一名人类侍者带来了签语饼。
“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真实的海伯利安?”我问。
“那是什么东西?”
“偏地世界。我想,离帕瓦蒂不远。”
乔尼看上去迷惑不解。他已经掰开了曲奇饼,但还没看他的签运。
“我想,它以前叫诗人世界,”我说,“甚至它还有一个城市是以你命名的……济慈。”
年轻人摇摇头:“对不起,我没听说过那地方。”
“怎么可能?人工智能不是万事皆知吗?”
他笑了起来,笑声短促刺耳:“但我这个人工智能知道得很少。”他读了读他的签运:谨防一时冲动。
我交叉双臂:“我跟你说,除了在我办公室耍弄银行经理全息像的小把戏,我还无法证明,你跟你嘴上说的是同一个人。”
“把你的手给我。”
“我的手?”
“对。随便哪一只。谢谢。”
乔尼双手拿起我的右手。他的手指修长,比我的还要长。但我的很粗壮。
“把眼睛闭上。”他说。
我闭上了。没有过渡,前一刻我还坐在红龙街的蓝莲餐馆中,下一秒我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未知之地。在灰蓝的数据平面中疾跑,向铬黄的信息高速公路倾斜,在炽热的信息仓库的巨大城市中上下穿梭,红色摩天楼穿上了黑冰防御铠甲,像私人账号和法人文件之类的简易实体闪耀在夜幕之下,仿佛熊熊燃烧的精炼厂。在这一切之上,巨重无比的人工智能挂在刚好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什么东西悬在了扭曲空间中,它们最简单的通信脉冲如同猛烈的无声闪电,沿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肆虐开来。远方的某处,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数据网小世界中,有一双微乎其微的眸子,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几乎迷失在三维霓虹的迷津之中,那双温柔的淡褐色眼睛正在等我,我能感受到,而不是用眼睛看到。
乔尼松开了我的手。他掰碎了我的签运饼。小纸条上写着:明智地投资新风险。
“老天啊。”我小声说。屁屁以前曾带着我飞行在数据平面上,但因为没装带分流器,我的体验仅仅是一点点的朦胧影子。那时与现在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看焰火表演的黑白全息像,一个是亲临现场观看。“你怎么办到的?”
“你明天可以对案子做出一点进展吗?”他问。
我重又镇定下来。“明天,”我说,“我打算把它摆平了。”
嗯,可能还摆不平,但至少事情进展顺利。乔尼的信用薄纸上最后的费用记录发生在复兴之矢的酒吧里。当然,我第一天在那地方检查过,由于那里没有人类招待,所以我只能跟几名老主顾谈谈,但是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没人记得乔尼。之后我又去过两次,但是运气还是不怎么样。第三天,我又去了那儿,留在那里,等待着某个家伙开口。
跟我和乔尼在鲸心去过的那家酒吧相比,这家显然不在一个档次,这里可没有仿木和仿铜装饰。这地方掖藏在一幢腐朽建筑的二楼,坐落在一个破败不堪的街区里,就在乔尼所待的那个复兴图书馆的附近,相邻两个街区。即使在乔尼回远传广场的路上,也绝不会顺路到这地方逗留一会儿,但是如果他要和谁在图书馆附近见个面——某个想跟他私下里聊聊的人,那他是选对结果他性命的地方了。
我在那里死等了六小时,吃腻了腌坚果和跑了气的啤酒,就在此时,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头走进了酒吧。我猜他是这里的常客,瞧他那样子就知道了。他进门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左顾右盼,而是径直朝后头的一张小桌子走去,在机器招待还没完全停在他面前时,就点了杯威士忌。我走了过去,站在他边上,我意识到他并不完全是个流浪汉,我在附近的废品店和街摊上,看到过那些肮脏的男人女人,但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凯旋的神色。
“我能坐这儿吗?”
“那要看情况啦,妹妹。你卖什么?”
“我是想买点东西。”我坐了下来,把啤酒杯放在桌上,抽出一张全身照,塞给他看,那是乔尼在鲸逖中心进入传送台的时候拍的。“见过这人吗?”
老头盯着照片,摇晃着身子,然后把注意力全部放回了他的威士忌上。“也许吧。”
我朝机器招待招招手,叫他再来一杯:“如果你看见他了,那今天就是你的幸运日。”
老头哼了哼,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灰白胡茬儿。“如果是,那就是他妈这么长时间来的第一次,”他盯着我看,“给多少?要什么?”
“我买消息。多少的话,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消息了。你有没有见过他?”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黑市交易的五十马克钞票。
“啊,当然见过。”
钞票一半躺在桌子上,一半紧攥在我的手里:“什么时候?”
“上星期二。星期二早上。”
没错,就是这天。我把五十马克塞给他,又抽出一张钞票:“他一个人吗?”
老头舔了舔嘴唇。“让我想想。我想不是……不是,他坐在那儿,”他指着后面的一张桌子,“还有两个人和他一起。其中一个……啊,说到那人,这下子我记起来了。”
“什么?”
老头食指和拇指捻了捻。这动作就如贪婪本身那么古老了吧。
“告诉我,那两个是什么人。”我诱哄着。
“年轻的那人……你的人……他和其中一人在一起,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穿着长袍的自然怪物。你总是能在全息电视上见到他们,他们和他们该死的树。”
树?“圣徒?”我说,心里大吃一惊。圣徒跑到复兴之矢上的酒吧里做什么?如果他在追踪乔尼,那他为什么要穿长袍?这就好像杀人犯穿着小丑服在外做买卖一样。
“对。圣徒。穿着褐色的长袍,看上去就像个东方人。”
“男的?”
“对,我肯定。”
“能不能再多讲些?”
“没了,圣徒,狗娘养的大个子。看不清他的脸。”
“另一个人呢?”
老头耸耸肩。我又拿出一张钞票,把两张都放在我的杯子旁。
“他们一起进来的吗?”我问,“三个人?”
“我记不……我没办法……不,等等。你的人和圣徒首先进来。我记起来,我是先看见了长袍,然后另一人才坐了下来。”
“给我讲讲另外那个人。”
老头朝机器招待挥挥手,叫他来第三杯。我用我的卡帮他付了账,招待滑动着离开了,反重力轮在耳边聒噪着。
“像你,”他说,“有点像你。”
“矮吗?”我说,“胳膊腿强壮吗?是卢瑟斯人?”
“对,我猜的。从没去过那儿。”
“还有呢?”
“没有头发,”老头说,“只有一个什么来着,就像我外甥女以前一直留的。马尾巴。”
“辫子。”我说。
“对,管它呢。”他开始伸手拿钞票。
“还有几个问题。他们有没有争吵?”
“没。我觉得没。他们说话说得真是轻。那天——那时候没多少人。”
“那天什么时候?”
“早上。大概十点吧。”
跟信用薄纸上的编码一致。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谈话内容?”
“嗯没。”
“谁说得最多?”
老头喝了口酒,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想着:“圣徒先说的。你的人好像在答话。有一次我看到他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吓到了?”
“嗯不,只是惊讶。好像穿长袍的人说了些他没想到的话。”
“你是说,一开始都是圣徒在说话。后来是谁?我的人吗?”
“嗯不,留着马尾的人。然后他们就走了。”
“三个人都走了?”
“没。你的人和马尾。”
“圣徒留下来了?”
“对,我猜是的。我想是这样。我到窑子去了。我回来时,我想他已经不在了。”
“另两个人是怎么离开的?”
“该死,我不知道。我又没怎么去注意他们。我是在喝酒,不是当特务!”
我点点头。招待再次摇摇晃晃转了过来,我挥手叫他走开。老头瞪眼怒视着他的背影。
“那么,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在争吵吗?有没有什么不和的迹象?或者一人在逼另外一人离开?”
“谁?”
“我的人和辫子。”
“嗯不。哦,狗屎,我不知道。”他低头看了看脏手中的钞票,看了看招待显示板上的威士忌,意识到,也许他再也无法从我手里拿到更多的钱了。“你到底为什么要知道这些狗屁玩意儿?”
“我在找这人。”我对他说。我朝酒吧四顾。桌子边大约坐有二十名顾客。多数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常客。“这里还有谁见过他们吗?或者,你记得那天还有谁在这里?”
“嗯不。”他蠢头蠢脑地说着。然后我意识到,这老家伙的眼睛已经跟他喝的威士忌的颜色一模一样了。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张二十马克的钞票摆在了桌上。
“伙计,多谢。”
“随时效劳,妹妹。”
机器招待正在朝他滚去,我来到了门口。
我朝图书馆走去,在热闹的远传广场逗留了一分钟。到目前为止,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是早晨,乔尼刚抵达这里,然后,他遇见了圣徒,也可能是圣徒跟他接洽;地点可能是在图书馆,也可能是在外面。他们去了什么隐秘的地方谈话,也就是酒吧,圣徒说了什么话,让乔尼感到惊讶。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很可能是卢瑟斯人——出现并接下了话茬儿。乔尼和辫子一同离去。之后的某个时候,乔尼远传至鲸心,然后从那里和另一个人——可能是辫子,也可能是圣徒——远传至末睇,在那儿,那个人企图杀死乔尼。的的确确杀了他。
太多空白。太多“某人”。根本就不是一般得多,一天之内绝对搞不定。
我正思考着是否要传送回卢瑟斯,突然,我的通信志“唧唧”地鸣叫起来,使用的是受限通信频率,正是我给乔尼的。
他的嗓音听上去很痛苦:“拉米亚女士。请你……快过来。我想他们又企图……想要杀死我。”紧随而来的坐标直指伯格森蜂巢东区。
我向远距传输器奔去。
乔尼的小房间开了一条缝。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一丝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事情还没有惊动管理当局。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父亲的自动手枪,举枪进入室内,手一动,“咔嗒”一声,打开了激光瞄准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