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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傍晚,他会和瑞秋玩会儿游戏,然后拜托朱蒂或附近其他的姑娘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便可以和萨莱一起,去山脚下散步。有一个周末,索尔和萨莱两人单独去了新耶路撒冷,这是自十七标准年前瑞秋回家和他们同住以来,他俩第一次获得独处的时间。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具有田园的诗意。索尔经常在夜里醒来,独自赤脚走下厅堂,而萨莱总会在那里凝视着熟睡的瑞秋。漫长的一天结束后,当他们在老旧的搪瓷桶里给瑞秋洗澡,或是当墙壁泛出粉红微光,他们给她掖好被角,孩子总会说:“我喜欢待在这个地方,爸爸,但是我们明天回家好吗?”索尔会点头。讲完晚安故事,唱过摇篮曲,给她晚安前的吻,确定她已经睡着之后,他会踮起脚尖走出屋子,然后会听见闷闷的声音——“晚安,金丝燕”——从床上裹着毛毯的小小身子里传来,而他也得回答“晚安,小雨燕”。当索尔躺到床上,身边是他深爱的女人,正轻柔地呼吸着,似乎已经睡着,他会望着希伯伦那一轮或两轮小小的月亮移过粗糙的墙壁,在墙上映出一抹抹惨淡的条纹,此时,他会同上帝说话。

索尔每晚同上帝说话,好几个月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做什么。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好笑。对话并不是祷告,而是一种愤怒的独白——在变成恶骂之时有些乱无头绪——这是他和他自己的争论,言辞激昂;但并不总是和他自己。有一天索尔意识到这些激烈的辩论主题如此深刻,牵涉的利害关系如此严正,所涵盖的领域如此广阔,因为以上这些缺憾,受他严责的人只可能有一个:上帝本尊。自从索尔具有了人格神的观念,他开始晚上睁眼躺着思量人类的悲苦,思考个人的生活。这对索尔来说是完完全全的荒唐,这种对话式的思维方式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神志是否健全。

但是对话依然继续。

索尔不禁思考起一个问题,一个伦理体系——它不像宗教那么不屈不挠,历经所有邪恶人类的唾弃依然能够存留——怎么可能源起自上帝命令一个人杀害自己的孩儿。至于这个命令在最后一刻被撤销这一事实,对索尔来说并不重要。这只是个用于测试忠诚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事实上,想到是亚伯拉罕的顺从,让他成为了以色列所有部落的宗父,才是真真正正让索尔陷入愤怒的原因。

索尔·温特伯在将生命和工作都致力于伦理体系五十五年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简单且不可动摇的结论:对任何神灵或观念或普遍准则的忠诚,若是要求“顺从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善待无辜之人这样起码的品德了,它就是邪恶的。

——那么给“无辜”下个定义吧?传来一个略微有些被逗乐,又略微有些牢骚的声音,索尔觉得自己和上帝的辩论又开始了。

——孩子是无辜的,索尔想。譬如以撒。瑞秋也是。

——仅仅因为是孩子,就等于是“无辜”的?

——是的。

——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纯洁之血为更伟大的理由而流?

——对,索尔想。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但是我想,“无辜”并不仅限于对儿童而言。

——索尔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似乎是一个陷阱,想等着看看潜意识里的这个对话者接下去想说什么。他无法想象。不,他想,“无辜”不仅包括孩子,也包括其他人。

——比如瑞秋?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无辜的人不论在多少年纪都不应该被牺牲?

——对。

——也许,在亚伯拉罕成为地球上尊享福祉民族的宗父之前,这是他需要学习的课程的一部分呢。

——什么课程?索尔想。什么课程?但是他心里的那个声音逐渐淡下去,现在只剩下外面夜鸟的啼啭和身边妻子轻柔的呼吸。

瑞秋在五岁的时候还能认字。索尔不太记得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阅读——就像她生下来就一直会似的。“是四标准岁的时候,”萨莱说,“是在一个初夏……她四岁生日刚过三个月。我们在大学后山上野炊,当时瑞秋在看她的《小熊维尼》画册,突然间她说:‘我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

索尔一下子记起来了。

他也记起来,瑞秋在那个年纪所展示的超乎常人的学习新技能的能力,这给他和萨莱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他记了起来,是因为他们现在正面临着那个过程的反演。

“爸爸,”瑞秋躺在他书房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给画片涂着颜色,“妈妈的生日过了多久了?”

“妈妈的生日在星期一。”索尔说,脑子里还想着他刚才研读的东西。萨莱的生日还没有到,但是在瑞秋的记忆中已经过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过了多久了?”

“今天是星期四。”索尔说。他正在读一篇冗长的论述“顺从”的犹太法典论文。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究竟过了多少天了?”

索尔把硬拷贝放下:“你知道一周的几天怎么说吗?”巴纳之域还用旧日历。

“当然,”瑞秋说,“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

“你已经说过一次星期六了。”

“是啊。但那究竟是多少天呀?”

“你会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四吗?”

瑞秋皱皱眉,嘴唇动了动。她又试了一次,这次边算边掰着手指。“四天?”

“答得好,”索尔说,“那么你知道十减四是多少吗,孩子?”

“减是什么意思?”

索尔又强迫自己看着手里的论文。“没什么,”他说,“等你进了学校你就会学的。”

“等我们明天回家以后吗?”

“是的。”

一天早上,瑞秋在朱蒂陪同下出去和其他孩子玩的时候——她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再入学——萨莱说:“索尔,我们得把她带到海伯利安去。”

索尔盯着她:“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到了我的话。我们不能等到她小得都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的时候。还有,我们也不可能变得年轻,”萨莱爆发出一阵阴冷的苦笑,“这听起来很奇怪,是吧?但我们不可能了。鲍尔森疗法的效果在一两年内就会完全消退的。”

“萨莱,你忘了吗?医生说瑞秋承受不住冰冻沉眠。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在清醒状态下进行过超光旅行。霍金效应会使人发疯……说不定还更糟。”

“这没关系,”萨莱说,“瑞秋总归会回到海伯利安。”

“你到底在说什么?”索尔说道,有点恼火了。

萨莱紧紧抓着他的手:“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做那个梦么?”

“梦?”索尔终于说出口。

她叹息着,坐在白色的案桌旁边。清晨的光芒像一束黄色聚光灯,笼罩着窗台上的植物。“黑暗的地方,”她说,“头顶的红光。那声音,告诉我们……告诉我们要带上……去海伯利安。要献她为……燔祭。”

索尔舔舔嘴唇,他的双唇干燥无比。他的心跳得厉害:“谁的名字……说的是谁的名字?”

萨莱古怪地看着他:“我们俩的名字。要不是你也在那里……梦里和我在一起的话……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度过。”

索尔瘫坐到椅子上。他注视着自己耷拉在桌子上的手掌和前臂,它们是如此陌生。手指的关节都因为风湿痛而逐渐肿大;前臂严重暴出青筋,布满肝斑。当然,这的确是他的手。他对她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这次萨莱的笑容不再有苦意了:“这还需要我说出来吗?那些日子我们俩都会在半夜醒来,你浑身都是冷汗。我从第一次起就知道这并不单纯是个梦。我们得去,她爸。去海伯利安。”

索尔抬了抬手。感觉上它依然不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老天在上,为什么,萨莱?我们不能……不能献出瑞秋……”

“当然不能,她爸。你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点么?我们得去海伯利安……不管哪儿,反正是梦里让我们去的地方……献祭我们自己。”

“献祭我们自己。”索尔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自己似乎要心脏病发作了,他的胸膛疼得要命,甚至都无法正常呼吸。他坐了整整一分钟,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要是一开口说话,泪水必定会涌出来。又过了一分钟,他说道:“你考虑这个事情……有多长时间了,老伴?”

“你是说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我们不得不这么做?都一年了吧,可能还要久些。就在她五岁生日之后。”

“一年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我是在等你,等你意识到这一点,等你彻底明白。”

索尔摇摇头。屋子看起来像离自己很远,还略微倾斜。“不。我的意思是,这看起来似乎不……我得好好想想,老伴。”索尔看着自己那只陌生的手拍了拍萨莱那只熟悉的手。

她点点头。

索尔在寸草不生的高山中度过了三天三夜,仅靠他带去的厚皮面包和浓缩热水器度日。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有过无数次的想法,恨不得作为父亲的自己能够代替瑞秋染病;要是有人注定受苦,也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孩子。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会这么想——这是每次自己的孩子受伤卧床或受高烧折磨之时的想法。这件事固然不会有那么简单。

在炎热的第三天下午,索尔躺在一块薄岩板的阴凉之下打着盹,他懂得了这件事当然不会有那么简单。

——那可能是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回答么?让作为父亲的自己成为祭品,代替以撒?

——这可能是亚伯拉罕的答案。但不会是你的。

——为什么?

像是获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索尔出现了热梦一般的幻觉,他看见赤裸的成人排成一路纵队朝火炉行进,途经许多全副武装的人,母亲们将孩子掩藏在成堆的外衣之下。他看见男男女女身着难以蔽体的烧焦的衣物,从曾经是城市的灰烬中扛出眩晕的孩童。索尔知道这些景象并不是梦,而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大屠杀中的真实场景,按他的理解,他在脑海里的声音说出之前就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答案只能是什么。

——双亲已将自己献祭。那样的牺牲早已被接受,我们早已接受。

——那又如何?又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索尔站在白热的阳光之下,摇摇欲溃。一只黑鸟在他的头上盘旋,不过也可能是幻觉。索尔朝着青铜色的天空晃了晃拳头。

——你拿纳粹党人当自己的工具。疯子。禽兽。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禽兽。

——不。

地面倾斜了一下,索尔侧身摔倒在尖锐的岩石上。他觉得那跟靠着粗糙的墙壁没什么区别。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擦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亚伯拉罕的正确答案是顺从,索尔想。从伦理上来说,亚伯拉罕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在那个年头里,人们都是孩子。亚伯拉罕的孩子们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变身为成人,并将自己献祭。那么,我们自己的正确答案是什么?

没有答案。也没有再天旋地转。片刻之后,索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和沙石,向脚下山谷中的城镇走去。

“不,”索尔告诉萨莱,“我们不去海伯利安。这不是正确的解决办法。”

“那你就是让我们什么都不做。”萨莱的嘴唇因生气而发白,但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是为了不让我们做错事情。”

萨莱终于呼出一口气,发出咝咝的声音。她朝窗户挥挥手,从那里能看见他们四岁的孩子正在后院玩着玩具小马。“你难道觉得,我们女儿有时间……让我们做错事情……做任何事吗?”

“坐下,老伴。”

萨莱依然站着,她发黄的棉布裙子上弄洒的砂糖正微微发光。索尔记起了在茂伊约移动小岛上,在闪着粼光的尾波中起身的赤裸的年轻女人。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她说。

“我们已经见过了一百个医疗或科学方面的专家。她被测试过,被刺针刺过,被探针探过,被二十多个研究中心折磨过。我已经去过环网所有星球的伯劳教会,它们都不见我。美利欧和帝国大学的其他海伯利安专家说,在伯劳教会的教义中没有梅林症之类的东西,而海伯利安上的土着也没有关于这个病症的疗法或线索之类的传说。小组在海伯利安三年的研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现在在那里展开研究是非法的。通往光阴冢的入口只允许对所谓的朝圣者开放。就算是要获得一张去海伯利安的旅行签证都变得几乎不可能。如果我们带上瑞秋,这趟旅程会杀了她的。”

索尔停下来呼吸,又握住了萨莱的手臂:“我真不想再说一遍,老伴。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萨莱说,“要是我们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去呢?”

索尔心灰意冷地抱着双肩:“伯劳教会只从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中选择献祭的牺牲品。环网到处都是愚蠢绝望的人,几乎没人回得来。”

“那不正证明了一点吗?”萨莱小声急切地说道,“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捕猎这些人。”

“匪帮。”索尔说。

萨莱摇摇头:“哥连。”

“你是说伯劳?”

“是哥连,”萨莱坚持道,“和我们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东西一模一样。”

索尔开始烦躁起来:“我在梦中没有见到什么哥连。什么哥连?”

“就是那双注视着我们的红眼睛。”萨莱说,“也是瑞秋那晚在狮身人面像里听到的那同一个哥连。”

“你怎么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在梦里,”萨莱说,“在我们走进哥连等待着的地点之前。”

“我们俩做的梦不一样,”索尔说,“老伴,老伴……你以前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我以为自己疯了。”萨莱轻声说。

索尔想起了他与上帝秘密的谈话,双臂环抱住自己的妻子。

“噢,索尔,”她靠在他身上,轻声说着,“看着这一切,真是令人痛苦。住在这里也好孤独。”

索尔拥着她。他们曾经试图回家——家自然永远是在巴纳之域——拜访过五六次亲朋好友,但每一次的串门总被纷至沓来的新闻记者和观光客毁掉。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消息总会霎时不胫而走,通过一百六十个环网星球的万方数据网传播。要挠好奇心的痒,一个人只消将寰宇卡插入终端触显,再步入远距传输器。他们也试过悄无声息地到达,匿名旅行,可他们毕竟不是间谍,这些努力总是付诸东流。只要重归环网,二十四标准小时之内他们就会被重重包围。研究机构和大型医疗中心很容易为他们这样的访问提供安全屏障,但是朋友和家人都得为之忍受痛苦。瑞秋就是新闻。

“也许我们可以再次邀请特莎和理查德……”萨莱开口道。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索尔说,“你一个人去,老伴。你想去见自己的姐妹,你也想去看看、听听,甚至是想闻闻咱们家里的味道……在一个没有美洲大蜥蜴的地方观赏日落……在田野中漫步。去吧。”

“去?就我一个人?我可不能丢下瑞秋……”

“胡说八道,”索尔说,“在二十年里丢下两次——要是算上从前的好日子那可是将近四十年……不管怎么说,二十年中离开孩子两次可称不上照管不尽心。在咱们这个家庭里,大伙儿能够互相忍受可真是个奇迹,我们都已经互相囚禁了这么久。”

萨莱看着桌面,陷入了沉思:“但是那些新闻记者不会发现我吗?”

“我敢打赌不会,”索尔说,“他们所关注的不过是瑞秋而已。要是他们对你也穷追不舍,那就回家吧。但是我保证在那些记者找到你之前,你起码有一周时间,可以拜访完所有人。”

“一周,”萨莱吸了口气,“我没办法……”

“你肯定会有办法。实际上你也不得不这么做,这样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瑞秋一起生活,当你神清气爽地回到家里,我又可以花几天时间,自私地关注我的书。”

“克尔恺郭尔的大作?”

“不。是我自己在写的东西,叫作《亚伯拉罕的难题》。”

“好拙劣的标题。”萨莱说。

“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索尔说,“现在去整理下行李吧。我们明天载你到新耶路撒冷,这样你就能赶在安息日开始之前传送离开。”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她说着,听起来不像被说服了的样子。

“赶快去收拾行李。”索尔说着,又拥抱着她。他松开手后,扳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窗户,于是现在她面对着大厅和卧室门。“去吧。等你从家里回来,我一定已经想出一些能做的事了。”

萨莱定了定:“你敢保证么?”

索尔看着她:“我向你承诺,我能赶在时间摧毁一切之前想出来。我以瑞秋父亲之名起誓,我必定能找到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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