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大自然的一切活动的原则都在这个小斜坡中得以说明。地球的创造者只专利一片叶子的形式。哪一位商博良让·弗朗索瓦·商博良(J·F·Champollion,1790—1832),是法国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是第一位识破古埃及象形文字结构并破译罗塞塔石碑的学者。被誉为“埃及学之父”。能够为我们解出这象形图纹的意义,使我们最终能翻到新的一页(一叶)呢?这一个现象,比一个丰饶多产的葡萄园更能带给我欣喜。真的,性质上这是排泄性的,而肝啊,肺脏啊,肠子啊,无穷无尽,好像大地从里面给翻了出来;可是这至少意味着大自然是有内脏的,又可见是人类的母亲。这是从地里出来的霜,这是春天。正如神话先于有规则的诗歌,这个春天先于青翠的春天,先于万木逢春,百花怒放的春天。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物更能荡涤冬天的雾霭和一切郁积了,它使我相信大地还在襁褓之中,还在到处伸出它的婴孩的手指。从那最光秃的眉脊上生出了新的鬈发。世上没有什么是无机物。路基上的堆堆叶片,就像是锅炉中的熔滓,说明大自然的内部正“烧得火旺”。大地并不是逝去的历史中的一个片段,像一本书的书页一样一个地层叠着一个地层,主要让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去研究,而是像一株树的树叶一样活生生的诗歌,树叶是先于花朵和果实的。——不是一个化石的地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和地球伟大的中心生命相比,一切动植物的生命都不过是寄生的。它的剧震可以把我们的化石从它的坟墓中扔出来。你可以把金属熔化了,把它们铸成最美丽的模型;可是不能像这地球的溶液流出的图案那样令我兴奋。不仅是地球,在它上面建立的任何制度都好像放在一个陶器工人手上的一块黏土,是可塑的。
不久,不仅在这些湖岸上,而且在每一个小山坡、平原和每一个空谷中,霜像一个四足动物从冬眠中醒了过来一样,从洞里爬出来了,在音乐声中寻找着海洋,或者要迁徙到云中别的地方。润物无声的融雪比用锤子的雷神更有力量。一种是融化,另一种只是把它击成碎片。
土地上有一部分的积雪已经融化,又一连经过几个温暖的日子把它的表面晒干了,这时,用初生之年的婴孩期中刚刚露出的各种稚嫩现象,同那些经受了严冬的一些苍老的植物的庄严美相比较,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长生草,黄色紫苑,针刺草和别种高雅的野草,在这个时候往往比它们在夏季里更加引人注目,更加有趣,好像它们的美到那时才会成熟;甚至棉花草、香蒲、毛蕊花、狗尾草、绣线草、草原细草,以及其他粗茎的植物,都是最早飞来的鸟儿取之不尽的谷仓——至少是像样的杂草,它们点缀了大自然的严冬。我尤其被羊毛草穹隆形禾束似的冠所吸引,它把夏天带到我们冬天的记忆里,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形状,而且在植物王国中,这些形状与人脑中已有的类型的关系正如星象学与人的心智的关系一样。它是一种比希腊或埃及更古老的古典风格。许多冬天的现象正是暗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稚嫩、脆弱的精致。我们常听人们把冬天描绘成一个粗鲁冷酷的暴君,其实它是以情人般的温柔手脚在装饰夏天的长发。
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赤松鼠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双作对,当我看书或写作的时候,它们就躲在我的脚下,不断地发出卿卿咕咕的怪叫,各种高难度的长嘶短鸣,我要是蹬了几脚,他们就叫得更响了,好像它们的疯狂的恶作剧已经超过了畏惧和尊敬的境界,对人类的禁令完全无视。你别叫了——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对于我的驳斥,它们充耳不闻,它们不觉得我的话有震慑力,反而破口大骂,弄得我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比以往更加充满年轻的希望!最初发自青鸟、篱雀和红翼鸫的微弱的银铃般的啁啾之声,传过了一部分光秃秃的、润湿的田野,仿佛冬天的最后的雪花飘落时的叮当声!在这种时候,历史、编年纪、传统和一切书面上启示的文字又算得了什么!小溪向春天唱起了赞歌。沼泽上的鹰隼低低地飞翔,寻觅那刚刚苏醒的第一批还带着泥土的生物。在所有的谷地中,都可以听到融雪的滴答之声,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融化。小草像春天的火焰在山腰燃烧起来了——“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意为“早春的雨滋润的草正在上生长”。出自瓦罗的《论农业》。好像地球发出了一个内在的热力来迎候太阳的回归;而火焰的颜色,不是黄的,是绿的——是永恒的青春的象征,那草叶,像一根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上流入到夏天。是的,一路上,它被霜雪阻拦过,可是很快它又在向前推进,让去年的干草堆中长出了新的生命,它就像小溪从地下淙淙的冒出来一样持续生长。它与小溪几乎是一体的,因为在6月那些生长的日子里,小溪干涸了,这些草叶成了溪水的小道,多少年以来,牛羊从这永恒长青的溪流中饮水,刈草的人又适时地把它们割去供给冬天之需。即使我们人类的生命灭绝了,它仍能生出绿色的草叶,直到永恒。
瓦尔登湖中的冰在迅速地融化。靠北面和西面有一道两杆宽的河道,到了东头更宽。有一大部分的冰从它的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一只篱雀在岸上灌木林中歌唱——欧利,欧利,欧利——吉泼,吉泼,吉泼,诧,却尔——诧,维斯,维斯,维斯。它也在为破裂冰块帮忙呢。冰块边沿的那样巨大的曲线跟湖岸多少有着呼应,但是更漂亮,更有规则了!因为最近曾有一度短短的严寒时期,所以冰异常地坚硬,冰上全都是水纹或波纹,像是宫殿的地板。可是风向东拂过它不透光的湖面,却吹不起一丝涟漪,直到吹皱那远处活的水波。看这缎带似的冰面在阳光底下闪耀,真是令人赏心悦目,裸露的湖面上充满了快活和青春,似乎它也道出了湖中游鱼之乐,以及湖岸上的细沙的欢愉——像是银色的鱼鳞上的光辉,整个湖仿佛是一条活鱼。这就是冬天和春天的对比。瓦尔登湖死而复生了。但是我已经说过,这个春天,瓦尔登湖解冻的过程比以往更为从容不迫。
从暴风雪和冬天转换到风和日丽的天气,从黑暗、疲惫的时光转换到明亮而充满活力的时刻,这种转化是一个万物称颂、很值得纪念的转折点。最后,它似乎是突如其来的。突然,阳光一下子充满了我的屋子,虽然那时已将近黄昏了,而且冬天的乌云还布满天空,冻雨还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我向窗外望去,瞧!昨天还是灰色寒冰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湾头透明的湖,湖面像一个夏日黄昏似的平静,充满了希望,在它的胸怀上映照着一个夏季的夕阳天,虽然头顶上还看不到这样的天空,但是它仿佛已经和遥远的天际心心相印了。我听到一只知更鸟在远处鸣叫,我想,这好像是我几千年来听到的第一声知更鸟的鸣叫,它的乐音,再过几千年我也绝不会忘记的——它的歌声还是像以往一样甜蜜,一样嘹亮。啊,黄昏的知更鸟,在新英格兰的夏日之夜!但愿我能找到它栖息的树枝!我指的是它,至少不是停在别的树枝上的候鸟。我的屋子周围的油松和矮橡树已经垂头丧气很久,突然又恢复了它们的各自的特性,看上去更光亮、更苍翠、更挺拔,更生机勃勃了,好像它们在被雨水清洗过后,恢复了活力一样。我知道天不会再下雨。只要看看森林中的任何一个枝丫,是的,看看你自己的柴火堆,你可以知道冬天过去没有。天色渐渐黑下来,我被一群低飞过森林的大雁的叫声惊动了,它们像一群疲倦的旅客,从南方的湖上飞来,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迟了,最后大诉其苦,互相安慰。站在门口,我能听到它们拍翅膀的声音;而向我的屋子方向飞近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我的灯火,于是喧嚣声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它们转向飞到湖上栖息。于是我关上门,回到了屋子里,在森林中度过我第一个春宵。
早晨,我从门口向外张望,透过薄雾看到大雁在50杆以外的湖心游泳,它们这样多,这样混乱,瓦尔登湖仿佛成了一个供它们嬉戏的人工湖。但是,等我站到湖岸上,领头雁发出一个信号,全体都用力拍动翅膀,立刻飞了起来,它们列成一队形,在我头顶不停地盘旋,一共29只,随后一起径直向加拿大飞去。领头雁每隔一定的间歇便叫几声,好像通知它们到一些比较浑浊的湖中去寻找食物。一大堆野鸭也同时飞了起来,跟随喧闹的同类向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