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一些性质上不那么平和的事件的见证人。有一天,当我出门走到我那一堆木料,或者说,走到那堆树根的地方,我观察到两只大蚂蚁正在恶斗,一只是红的,另一只大得多,几乎有半英寸长,是黑色的。一旦交手,双方便死死地抓住对方,挣扎着,角斗着,不停地在木片上打滚。往更远处看,我更惊奇地发现,木片上到处有这样的格斗者,看来这不是一次决斗,而是一场战争,两个蚁民族之间的战争。红蚂蚁总跟黑蚂蚁战斗,而且还时常是两个红蚁的对付一个黑蚁。这些迈密登希腊神话中跟随阿喀琉斯去往特洛伊作战的塞萨利人。军团在我放置木料的庭院中覆盖了满坑满谷,地上布满了黑蚂蚁和红蚂蚁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垂死者。这是我唯一亲眼目睹的一场战争,我唯一曾经亲临前线的激战犹酣的战场;自相残杀的战争啊,一边是红色的共和派,另一边是黑色的帝国派。双方都奋身作殊死之战,虽然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人类的士兵还从没有这样果敢的战斗过。我看到在阳光照耀的小山谷中,在木屑中间,一对蚂蚁死死抱作一团,难分难解。现在是正午,它们准备厮杀到日落,或生命终结为止。那小个儿的红色战士,像老虎钳一样地咬住它的仇敌的前额不放。虽然在战场上不停翻滚,但是丝毫不放松地咬住了对方的一根触须的根,而另一根触须已经被咬掉了;至于那只更强壮的黑蚂蚁,则把红蚂蚁用力地甩来甩去,我上前一看,红蚂蚁的好些部分已经都被它啃去了,它们打得比斗狗还凶狠。双方丝毫没有一点要撤退的意愿。显然它们的战斗口号是“不战胜,毋宁死”。同时,从这山谷的顶上跑过来一只红蚂蚁,它显然是非常的激动,若非不是已经打死了一个敌人,便是尚未参加战斗。可能是后面的理由,因为它的身体还没有什么损失。它的母亲要它拿着盾牌回去或者躺在盾牌上回去。也许它是阿喀琉斯式的英雄,曾经独自在一旁光火着,现在来拯救它的普特洛克勒斯阿喀琉斯的朋友,在特洛伊战争中战死。,或者替它复仇。它从远处观看了这不平等的战斗——因为黑蚂蚁比红蚂蚁将近大一倍,它急忙奔上来,直到它距离那一对战斗者只半英寸的距离时才警惕地停下脚步。接着,它看准了下手的机会,便扑向那黑色战士,从靠近它的前腿根部位开始了它的军事行动,根本不理睬身上的任何一部分被他的敌人反噬。于是三只蚂蚁拼命地抱作一团,好像发明了一种新的胶合力,使任何铁锁和水泥都相形见绌。这时,如果发现它们有各自的军乐队,排列在比较突出的木片上,吹奏着各自的国歌,以激励那些落在后面的战士,并鼓舞那些垂死的战士,我不会感到奇怪。我自己也十分激动,好像它们是人一样。你越是思考,越会觉得它们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暂且不说美国的历史,至少在康科德的历史中,绝对找不到一场大战可以跟这一场战争相比,无论从战斗人员的数量来说,还是从战斗中它们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来说。论人数与横尸疆场的程度,这是一场奥斯特利茨之战拿破仑战争期间,法军同俄奥联军于1805年12月在奥斯特利茨(今捷克境内斯拉夫科夫)附近地区进行的会战。最终拿破仑决定性地击败了俄奥联军。,或一场德累斯顿之战1813年8月,俄、奥、普联军与拿破仑的军队在德累斯顿地域进行的一次战役。。康科德之战!爱国者一边死了两个,而路德·布朗夏尔受了重伤!这里的每只蚂蚁都是一个巴特里克,高喊着——“射击,看在上帝的份上,射击!”——于是成千上万的战士都与戴维斯和霍斯默美国独立战争中的康科德之战,戴维斯和霍斯默被英军射死,布朗夏尔受伤少校巴特里克下令美军还击。的共命运。这里没有一个雇佣兵。我毫不怀疑,它们是为了原则而战斗的,正如我的祖先不是为了免去3便士的茶叶税而战斗一样,至于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对于参战的双方的重要性和永志不忘的程度,至少和邦克山之战美国独立战争中最初的流血战斗。1 000多名英国士兵和约400名美国爱国者伤亡。一样。
我拿起一张木片,上面有我特别描述过的三个战士在搏斗。我把这张木片拿进我的木屋,放在我的窗槛上,罩在一个大杯子下面,以便观察结果。我用了这显微镜,先来看最初提起的那只红蚂蚁,我看见:尽管它猛咬敌人前腿的附近,并且咬断了敌人剩下的触须,然而它自己的胸部完全被那个黑色战士撕开了,重要器官露了出来,而黑色蚂蚁的胸铠却太厚,它无法撕破;这个受害者的黑色眼珠变成了暗红色,发出了只有战争才能激发出来的凶狠光芒。它们在杯子下面又战斗了半小时,等我再去看的时候,红蚂蚁的头颅和身体已经被黑色蚂蚁分了家。但是两个依然活着的头颅,就挂在它的两侧,就像是挂在马鞍上的可怕的战利品,依然死死的咬住它不放。它则继续努力作微弱的挣扎,因为它没有了触须,而且只存一条残余的腿,而且还不知道受了多少其他的创伤,所以很难甩掉它们。又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它总算成功了。我把玻璃杯拿掉,它就在一瘸一拐中爬过了窗槛。它能够在经过了这场战斗之后还能活着,能否在荣誉军人院中度过它的余生,我不得而知;可是我想它以后是担任不了什么了不起的重任了。我不知道最终究竟哪方是胜利者,也不知道这场大战的起因;可是后来这一整天里,我就仿佛是亲眼目睹了在我的门口发生过的一场人类的血淋淋的恶战一样,情不自禁的为之激动和痛苦。
柯尔比和斯彭斯告诉我们,长久以来,蚂蚁的战争就备受称赞,史册上也记载过战争的日期,虽然据他们说,大约只有于贝于贝(Francois Huber,1750—1831),瑞士盲人博物学家。是目击过蚂蚁大战的唯一现代作家。他们还说,“埃涅阿斯·西尔维乌斯埃涅阿斯·西尔维乌斯(Aeneas Sylvius,1405—1464),即教皇庇护二世。曾经十分详述的描写了在一枝梨树树干上发生的一场大蚂蚁对小蚂蚁异常坚韧的争夺战之后”,接下来注解:“‘这一场战斗发生于教皇尤金四世治下,目击者是著名律师尼古拉斯·皮斯托里恩西斯,他很忠实地转述了这场战争的全部经过。’奥劳斯·芒努斯奥劳斯·芒努斯(Olaus Magnus,1490—1557),瑞典教士和作家。还记录过一场类似的大蚂蚁和小蚂蚁之间的战斗,结果小蚂蚁战胜了,据说战后它们埋葬了己方战士的尸首,但是对它们的战死的大块头的敌人则暴尸不埋,听任禽鸟去攫食。这一件战事发生于暴君克利斯蒂恩二世被逐出瑞典之前。”至于我目睹的这次战争,发生于波尔克总统在任期间,时间在韦伯斯特制订的逃亡奴隶法案通过之前5年。
许多村子里的牛行动迟缓,只适合在储藏食物的地窖里追逐乌龟,但现在它们却拖着那种笨重的躯体来到森林中撒欢了,而它的主人对此毫不知情。它徒劳嗅嗅老狐狸的窟穴和土拨鼠的洞。也许是一条瘦小的恶狗给它带路。这条狗在森林中灵活地穿梭,林中鸟兽对这种恶狗自然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现在这个导游将老牛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它朝着树上一些小松鼠吠叫,那些松鼠就是躲在树上,小心地监视着它,然后,缓缓跑开,那笨重的身躯把树枝都压弯了,它自以为在追踪一些迷了路的沙鼠。有一次,我很惊奇地发现了一只猫正在湖边的石子岸上散步,要知道它们很少会离家走这么远的。我和猫都感到了惊奇。然而,即便是整天都驯服地躺在地毡上的猫,一到森林里,就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舒服自在,从它的那种诡秘狡猾的步伐上就可以看出来,它是比土生的森林禽兽更土生。有一次,我在森林中采摘浆果时遇到了一只猫,领着它的一群小猫,那些小猫全都野性十足的,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地弓起了背脊,凶恶地冲着我喷吐口水。在我迁入森林几年之前,在林肯城距离湖最近的吉利安·贝克先生的田庄里,有一只所谓“长翅膀的猫”。1842年6月,我特意去拜访她(我不能确定这只猫是雌的还是雄的,所以我用了“她”这个一般称呼女性的代名词),像往常那样,她去森林猎食去了,据她的女主人告诉我,一年多以前的4月份,这只猫来到这附近,后来就被她收容到家里。猫身深褐灰色,喉部有个白点,脚都是白色的,长着一条像狐狸那样毛茸茸的大尾巴。到了冬天,她的毛越长越密,沿着两侧披挂下来,形成了两条带子,10至12英寸长,两英寸半宽;在她的下巴那儿也好像有了一个暖手筒,上面的毛比较蓬松,下面却像毡一样缠结着,春天一来,这些附着物就脱落了。他们送给了我一对猫的“翅膀”,我保存至今。翅膀的周围似乎并没有膜状物。有人以为这猫的一部分血统来自飞鼠或别的什么野兽,因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据博物学家说,貂和家猫交配可以产生许多这样的变种。假如我要养猫的话,这恰好是我愿意养的那种猫,因为一个诗人的马既然能长出翅膀,他的猫为什么不能飞翔呢?
秋天里,潜水鸟(Colymbus glaclalis)飞来了,像惯常一样,在湖里换羽毛和洗澡,我还没有起身,它们狂放的笑声已经在森林中响起来了。一听到潜水鸟已经来了,磨坊水闸上爱好打猎的人全部出动了,有的坐轻便马车,有的步行,三三两两,带着特许的猎枪和圆锥形的子弹,以及望远镜。他们来时沙沙作响,像秋天的树叶穿梭在林中,一只潜水鸟后面至少跟着10个猎者。有的在这一边湖岸放哨,有的在那一边湖岸上站岗,因为这可怜的鸟无法同时在各处出现;如果它从这里潜水下去,它一定会从那边浮上来的。可是,仁慈的10月的风吹起来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湖面起了细浪,这样再也听不到同时也看不到潜水鸟了,尽管它的敌人用望远镜在水面上搜索,尽管枪声在林中震荡,鸟儿的踪迹都找不到了。大量的水波在翻涌,愤怒地拍击湖岸,庇护着一些水禽,我们爱好打猎的人们只得打起退堂鼓,空手撤回到到镇上店里,继续去干他们的没干完的活了。不过,他们做正经事常常是很成功的。当我大清早到湖上汲水的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具有庄严风范的潜水鸟从我的小湾中又冒出来,相距只有数杆之遥。如果我想划船追赶它,看它会如何反应,它就潜下水去,从此无影无踪,有时候要到当天的下午才能看到它。可是,在水面上,我还是有法子的。它常常在雨中飞走。
在一个静谧的10月下午,我在北岸划船前行,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潜水鸟会像一团绒毛一样出现在湖上。我四顾湖面却找不到一只潜水鸟,突然间在我面前仅几杆之远的地方,有一只潜水鸟从湖岸上出发,朝着湖心游去,发出一阵狂笑,将自己暴露出来。我划桨追去,它便潜入水中,但是等它再次浮出来,我却离它更近了。它又潜入水中,这次我把它的方向估计错误了,它再次浮出来时,已经在我50杆之外的距离。距离扩大却是我自己造成的;潜水鸟又大声哗笑了半天,这次当然笑得更有道理了。它的行动如此灵活敏捷,我无法靠近距离它5~6杆远的地方。每一次,它冒到水面上,头转来转去,冷静地观察湖水和陆地,显然在挑选它前进的方向,以便浮起来时,恰好出现在湖面最开阔并且距离船最远的地点。令人惊异的是它十分迅速地作出决策并且付诸行动。它立刻把我诱入最广阔的水域,而它自己却不会被驱入湖水之一角。当它正在思索的时候,我也努力在脑中推测它在想什么。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棋局,一个人、一只潜水鸟在一个波平如镜的水上对弈。突然对方在棋盘上面落下了棋子,你的问题便是把棋子下在它下次出现时最靠近它的地方。有时它会出乎意料地在我对面浮上水面,显然从我的船底穿过去了。它能长时间憋着一口气,又不知疲倦,所以等它游到最远处时,立刻又潜了下去。任何智慧都无法推测,在这样平滑的水面下,它能在深水中像鱼一样游到什么地方,因为它有能力也有时间探访去最深处的湖底。据说在纽约湖中,潜水鸟曾在水深80英尺的地方被捕鳅鱼的钩子钩住——不过瓦尔登湖要水深得多。我想水中群鱼一旦见到从另一世界来的这个不速之客并且在它们的中间游来游去,一定会惊奇不已!然而它似乎熟识水性,在水下能够像在水上一样认路,并且在水下游得还格外迅疾。有一两次,我看到它接近水面时激起的水花,刚刚把它的头探出来观察一下,立刻又潜下去了。我发现,与其去估计它下次出现的地点,倒不如停下桨来等它自行浮出水面,因为一次又一次,当我努力地向着一个方向凝视时,却突然听到我背后传来了一声怪笑,把我吓一跳。可是为什么这样狡猾地作弄我一番后,每次钻出水面时刻,一定放声大笑暴露自己?它的白色的胸脯还不够暴露它自己吗?我想,它真是一只愚蠢的潜水鸟。它钻出水面时,通常我都能听到拍水之声,所以也能察觉到它的所在。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它依然生气勃勃、兴致不减、心甘情愿地钻入水中,比一开始时游得还要远。奇怪的是,它钻出水面又安稳地游走了,胸前的羽毛一丝不乱,显然它在水底下时就用自己的脚蹼把它胸上的羽毛给抚平了。通常它的叫声就是这恶魔般的笑声,有点像水鸟的声音,但是有时它成功地挫败了我,一直潜到老远的地方再浮出水面,就发出一声拖得长长的怪叫,不像鸟叫,倒像是狼嗥;犹如一只野兽嘴啃着地面发出的嚎叫。这就是潜水鸟的叫声,在这一带似乎还从没听见过这样狂野的叫声,整个森林都被震动了。我猜,它是在嘲笑我白费力气,并且相信它自己是足智多谋的。尽管此时天色阴沉,但湖面却很平静,我只看到它到处打破湖面,还未听到它的叫声。它的雪白的胸毛,宁静的空气,平静的湖水,这一切本来都是于它不利的。最后,它在离我50杆远的地方浮出水面,发出了一声长啸,仿佛它在请求潜水鸟之神出来援助它,顷刻之间,一阵东风吹来,吹皱了湖面,而天地间都是蒙蒙细雨,给我的感觉是,潜水鸟的召唤似乎是得到了响应,它的神降怒于我,于是我离开它,听凭它消失在汹涌的波浪上。
秋天里,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观察野鸭在湖中央狡猾地游来游去,距离那些猎人远远的;在路易斯安那的沼泽中,它们是不必练习这种把戏的。在迫不得已起飞时,它们会飞到相当高的地方不停盘旋,像天空中的一些黑点。从这样的高度,想必它们很容易可以观察到别的湖沼和河流了。可是当我以为它们早已经飞到那边去时,它们却突然之间斜冲而下,飞了大约有1/4英里的光景,到了远处一个比较不受惊扰的地方停了下来。可是除了安全起见,它们飞到瓦尔登湖中心来,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我不知道,也许它们爱这一片湖水,理由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