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0月份下旬,水黾和水蝽终于销声匿迹了,这时严霜已经到来了;然后到了11月,在一个好天气里,通常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在水面上激起涟漪。11月的一个下午,一连下了几天的暴雨终于平息下来了,但天空仍然是阴沉沉,雾蒙蒙的,我注意到湖水是出奇地平静,因此简直就分辨不出它的表面来了,虽然它不再反映出10月份的鲜明色彩,却反映出了四周小山11月份的沉郁颜色。尽管我尽可能地轻轻地泛舟湖上,但船尾激起的微波还一直扩展到我的视野之外,湖上的倒影被揉起一道道棱线。可是,当我望向水面,我远远地看到有一处处微弱的闪光,仿佛一些躲过了严霜的水黾又在那里集合了,或许是湖的平面太平静了,因此不知不觉在水面觉察到水底涌起的泉源。我轻轻地划桨到了其中的一处地方,才惊奇地发现四周有成千上万的小鲈鱼,都只5英寸长;绿水中现出浓艳的青铜色,它们在那里嬉戏着,经常浮到水面上来,在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水涡,有时还在上面留一些小小的水泡。在这样纯净透明的、似乎无底的、倒映着云彩的水中,我仿佛坐了气球飘浮在空中,鲈鱼的游泳给我的一种盘旋、飞翔的印象,仿佛它们是密密麻麻的一群飞鸟,就在我所在的高度上左右萦绕;它们的鳍像帆一样饱满地扬起。在这个湖中有许多这样的水族,显然它们要在冬天降下冰幕、遮去它们的天光之前,好好地把这个短暂的季节享受一番。有时候那被它们激荡的水波,好像有一阵微风吹过,或者像有一阵温和的小雨点落下。等到我漫不经心地向它们靠近,把它们吓得惊慌失措,尾巴横扫,哗啦一响,激起一阵水花,好像有人用一根蓬松的树枝抽打水面似的,它们立刻都躲到深水底下去了。后来,风吹得紧了,雾也变得浓重,水波开始拍岸,鲈鱼比以前跳跃得更高,半条甚至已跃出水面,成百个黑点,都有3英寸长,都露在湖面上。有一年,一直到12月5日,我还看到湖面上有些水涡,我以为一场大雨即将到来,空中弥漫着雾,我急急忙忙地坐在划桨的座位上,向家中划去。虽然我并不觉得有雨点打在我的面颊上,但是雨点似乎已经越来越大了,其时我已经做好全身湿透的准备。可是突然间,水涡全部消失了,原来这都是鲈鱼搅出来的,我的桨声终于把它们吓退到深水中去,我看到它们成群结队逐渐退隐。这天下午我全身一直是干燥的。
一个老头儿,大约在60年前常来湖边,当时周围的森林浓荫蔽日。他告诉我,在他那个时代,他有时看见湖上全是鸭子和别的水禽,还有许多老鹰在上空盘旋。他是到这里来钓鱼的,用的是他在岸上找到的一条古老的独木舟。这是两根白松,把中间挖空后用钉子钉在一起做成的,两端都削成四方形。独木舟很粗糙,不过用了很多年,直到全部浸满了水,也许已沉到湖底去了。他不知道这船是属于谁的;或可以说是属于湖的。他常常用一条条山核桃树皮缚在一起做成锚索。另外一个老人,是一个陶器工,在革命以前住在湖边,有一次告诉过他,在湖底下有一只大铁箱,并声称还曾亲眼看到过。这个铁箱有时候会漂到岸上来,可是等你走近它的时候,它就又回到深水,销声匿迹了。听到那有关独木舟的那些话,我感到十分有趣,这条独木舟取代了另外一条印第安独木舟,用的是同样的材料,可是造得雅致得多。原先大概是岸上的一棵树,后来似乎倒在湖中,在那儿漂荡了一个世代,成为了这个湖上再适当不过的游船。我记得我第一次往一片湖水的深处凝望时,模模糊糊看到有很多大树干沉在湖底,可能是以前让大风给摧折的,或者便是经砍伐之后便停放在冰上没有运走,因为那时候木料的价格相当便宜;可是如今,这些树干大部分都不见了。
我初次泛舟瓦尔登湖上时,它的四周完全给浓密而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绕着,在一些小湾中,葡萄藤爬过了湖边的树,形成一个个凉亭,船只可以从下面通过。构成湖岸的那些山太陡峭,山上的树木又非常高,所以从西端往下望,这里宛若一个圆形剧场,水上可以演出一些舞台剧。我年轻的时候就曾在那儿消磨时光,在湖上随着微风飘荡。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仰面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半梦半醒,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把我惊醒,我这才欠起身来,看看命运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来了;那些日子里,无所事事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许多个上午我都是这样偷闲地度过了。我宁愿把一天之中最宝贵的时光这样挥霍掉;因为我是富有的,虽然这话与金钱无关,我却富有阳光灿烂的时光以及夏令的日子,我任意的挥霍;我并没有把更多的时光浪费在工场中或教师的讲台上,对此我丝毫不感到后悔。但是自从我离开这湖岸之后,砍伐木材的人开始在这里滥砍滥伐起来了。从此要有许多年人们都不可能在林间的小路上徜徉了,不可能从森林中窥见湖水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不语,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当鸟儿栖息的林木已被砍伐,你怎能希望它们歌唱呢?
如今,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还有四周黑黝黝的林木,都消失了,村民对这个湖在什么地方一无所知,他们不是跑到这湖上来游泳或喝水,而是想用一根管子来把这些湖水(这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圣洁的水!)引到村中去给他们洗碗洗碟子!——他们想靠转动一个开关,拔起一个塞子就得到瓦尔登的湖水!这恶魔似的铁马,那刺耳欲聋的嘶叫声音已经让全乡镇都听得到了,它已经用肮脏的脚步把沸泉的水弄脏了,正是它把瓦尔登湖岸上的树木吞噬个精光;这特洛伊木马,肚子里藏着一千个人,全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希腊人引进来的!去哪里去找这个国家的武士?穆尔大厅的穆尔人英国民谣中杀死一条龙的英雄。,你何不去“深壑”与铁马交战,把复仇的投枪刺入这傲慢无礼的瘟神的肋骨之间?
然而,据我们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许只有瓦尔登湖是最经得起考验的,同时也是最持久保存它的纯洁。许多人曾经被譬喻为瓦尔登湖,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当之无愧。虽然伐木的人先后把湖岸这一片和那一片的林木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经在湖边建造起了他们的猪圈,铁路线已经侵入了它的边界,卖冰的人已从湖面取过一次冰,湖本身依然没有变化,还是我在年轻时代所见的那片湖水;变化的是我。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留下一条永久的皱纹。它青春永驻,我还可以站在那儿看到一只飞燕猛然扑下,从水面衔走一条小虫,和从前一样。今晚,这感情又来萦绕着我,仿佛20多年来我几乎并没有天天见到它一样——啊,这是瓦尔登,还是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林中湖泊;就在这儿,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片森林,而另一座林子又开始在湖边依旧欣欣向荣地生长;同样的思潮,跟当初一样又涌上了湖面;还是同样幸福欢乐的流水,内在的喜悦,创造者的喜悦,是的,对我来说可能也是如此。这湖肯定是一个勇敢者的杰作,在它身上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手将这一泓湖水围了起来,在自己的思想中使其深化、澄清,并在他的遗嘱中,把它传给了康科德。我从它的湖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我几乎要说,瓦尔登湖,是你吗?
这不是我的梦,
去装饰一行诗;
再没有别的地方,
比瓦尔登湖能让我更接近上帝与天堂。
我是它的圆石的湖岸,
是拂过湖面的风;
在我的掌心,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胜地,
高卧于我的思想中。
火车从来不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火车司机、司炉工、制动手和那些买了月票的旅客经常看到它,更适宜于欣赏这些景色。司机在夜里不会忘记它,或者说他们天性并没有忘掉,白天他至少有一次瞥见这宁静而纯洁的景色。就算只看见一次,就有助于洗净国务街和那引擎上的尘垢了。有人建议过,这湖可以称为“神的水珠”。
我说过,瓦尔登湖是看不见它的进水口和出水口的,不过,它一方面远远地、间接地与地势较高的弗林特湖相连,其中隔着一连串的小湖沼;在另一方面,它又直接而又明显地和康科德河相连,康科德河比较低,却也有一连串的小湖沼横在中间,在某个地质时期中,它们之间也许流通过,只要再稍为挖掘,它还是可以流到这儿来的,但上帝不允许这样做。如果说,瓦尔登湖长期在森林中生活得像隐士一样含蓄而自尊,因此得到了这样令人惊叹的纯净,假如弗林特湖的相对不太纯洁的湖水流到了它那里,或者把它自己的甘洌的水波又流到了海洋的波涛之中,那谁不会感到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