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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外出写生(2)

耗时间的时候,邹飞纯粹就是干耗,不敢去考虑未来。一考虑,就迷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感觉。多年后,当他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后,才有所领悟:有一种人,在成长中怎么着也得迷茫个三五年,之后要么豁然开朗,找到自己的路,要么半推半就找个不太讨厌的工作,开始下一段人生。不过他还是对自己经历了这个时期感到欣慰,至少这段时间里他能够多些时间关照自己,而不是让自己去看清社会然后适应它——好在才二十出头,还有个学生的身份,不一定非得去干贴合现实的事情。

但现阶段邹飞不愿意就这么活着,他一直在寻找生活的意义,渴望让自己充实起来,即使年龄大的人们说没有意义,他也坚决不信,觉得是他们老了。十年后,邹飞在经历了比之前二十年更丰富、更主动参与的生活后,渐渐明白了年龄大的人为什么要那么说,当年自己一定要找到生活的真谛的欲望,是在受荷尔蒙的驱使。要说生活真有什么真谛,也绝不是自己当初幻想它一定存在着并渴望找到它那样简单。

邹飞病了。他故意让自己发了烧,从头到脚滚烫,浑身没劲,死了一样。以前对发烧的记忆是,退烧后,又会精力十足,焕然一新,他想试试重新做人的感觉,看看烦闷会不会随着温度一起退去。

这学期班里的同学突然有了去别的宿舍转转的习惯,都是无聊闹的,并不是那些宿舍有跟自己关系更好的同学,而是去看看别人在干什么。如果正在进行有意思的事情,就参与其中,但当发现别人比自己还无聊地待着的时候,便可以带着满足感回自己宿舍了。

邹飞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当别的宿舍的人推开门后,即使发现面儿上没人,也会走进来看看,看看谁的桌上或床上有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书或音像制品(磁带、CD、盗版VCD电影或毛片儿等)。当发现邹飞躺在床上后,通常会说:“呦,这儿还躺着一个呢。”邹飞也不理他们,只管自己发着烧。

来的人竟然会无聊到俯身凑上前,贴近邹飞的脸,把手指头放在邹飞的鼻子底下,试试他是否还在呼吸,并自言自语道:“还有气儿!”

这时候邹飞会闻到他们手上不知道刚干完什么事儿的各种奇怪的味道,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你丫有病啊!”

“没睡着啊!”来的人收回手,“起来吧,我再找俩人,打牌去!”

“发烧了。”邹飞又闭上眼睛。

“真的假的?”来的人会用没准儿刚擦完屁股——也或许是刚摸完鸡巴或刚给女朋友系上胸罩——的手,放在邹飞的脑门儿上装模作样地摸摸,然后说道,“是挺烫的,歇着吧!”

说完就走了,有的连门都不给关上。但无论怎样,邹飞确实在这一摸上感到了温暖,甚至期盼着下一个人赶紧进来,把无论刚干完什么事儿的手在自己的脑门儿上放放。

人在身体脆弱的时候,别的方面也很难坚强起来。

当然,邹飞最希望脑门儿上出现的是佟玥的手。

佟玥已经两个月没和妈妈联系过了。好几次她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都拿起来拨号了,却下不了按下最后一个号码的决心。有一次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拨通了电话,听见妈妈“喂”了一声,她就挂断了电话。妈妈的这一声,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同时想到妈妈要求自己和邹飞不再来往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佟玥又觉得不能屈服于她。

佟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能做到不和她联系也无恙,或许妈妈也在强撑着,其实心里也彷徨着。有一天晚上,宿舍的电话响了,佟玥拿起“喂”了一声,对方没说话,佟玥又“喂”了几声,对方挂断了电话,佟玥放下电话后,猛然想起,可能是妈妈打来的。这个电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应该是对的。

佟玥不明白,她和妈妈到底在瞎折腾什么呢。细想想,人生的过程,就是先在一个家庭出生、成长,然后出去上学或工作,当翅膀硬了或独立了便从家庭出走,转一圈,转的途中找个能一起上路的伴儿,组建起新的家庭,养育下一代,然后再让下一代继续这种从家庭中成长到一定程度后就出走组建自己新家庭的生活。

这么一想,佟玥觉得问题出在妈妈那里,她没有该撒手的时候就撒手,如果自己永远顺从妈妈,那么妈妈就会一直认为佟玥听从她的是理所应当的,无须质疑她的想法是否有问题。所以,佟玥必须独立,必须改变妈妈对于母女关系的认定,这不是伤害,而是帮助妈妈成长,毕竟妈妈只有把她养育大的经验,没有如何面对已经成人的女儿的经验。

而改变妈妈观念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妈妈亲眼看到,她过去认为对的事情,或许是错的,她认为不对的事情,其实是对的。佟玥对自己和邹飞,有这个信心。

有一次她和邹飞在车站等车,一个骑电动车的妇女为了躲避突然变线的汽车,把电动车开上了马路牙子,冲着佟玥就来了。佟玥赶紧闪开,但还是被蹭到了,同样受牵连的还有一个也在等车的女孩,丝袜被刮破了,腿上有点儿皮外伤。

佟玥穿的是裤子,掀起看了看,腿上没外伤,就是有点儿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骑车妇女已经在一个劲儿地道歉了,佟玥就没再纠缠。而那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却不依不饶:“你先赔我丝袜,然后带我去医院照片子,我要是上不了班了,你还得赔我旷工和精神损失费。”

特别是那个男生,仗着自己劲儿大,夺过妇女的电动车,说是扣下了,提的这些要求如果妇女不同意,就不还电动车。妇女是外地的,看样子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慌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凑了两百多,希望就这么解决了,孩子还在幼儿园等着她去接。但是男生认准了就得去医院,就得拍片子看是否骨折了,就得让妇女赔偿女生养病期间的损失。

不知道这个男生这么做是不是故意表现给女生看,让她知道他日后可以保护她。邹飞实在看不过去了,建议那个男生差不多就算了,一双袜子也没多少钱,腿上不过是渗了点儿血,骨折就扯远了。

那个男生看了邹飞一眼:“敢情受伤的不是你!”

邹飞说:“我女朋友也被碰到了,你们也看见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男生说:“我们的事儿,不用你管,你们不看是你们的事儿,反正得先拍个片子看看腿骨没骨折!”

这时候车来了,佟玥和邹飞上了车,男生和女孩还在缠着妇女不放。邹飞在车上推开玻璃窗,对车下的男生说:“真要是骨折了,还能有劲儿叉着腰在这站这么长时间,赶紧回家吃饭去吧!”

佟玥看着车下的男生,对他挺失望的,觉得这种人日后也将是生活的钻营者或逃避者,跟这种人在一起反而没有安全感,她真同情那个女孩。佟玥觉得,两个人能在一起,靠的是内在的东西互补或相互吻合,除此外,还会有外在因素,但这些外因相对于内在的贴合来说,太不算什么了。所以,她认定邹飞是那种适合跟她在一起的男生。

佟玥有一股倔劲儿,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当别人跟她说什么的时候,只要对方说得对,她乐于接受,但如果对方说得不对,甭管这个人是谁,跟自己什么关系,她都不会接受,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亲人,她反而会更加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所以,即使她不想伤害妈妈,也无法照妈妈说的去做。

罗西周四领到了驾照,周末便迫不及待地把他爸单位的车开了出来,拉上大伙去玩。

车是一辆开了七八年的富康,罗西当司机,邹飞、佟玥、林萌、老谢、范文强都坐进了车里,幸好尚清华周末要上辅修课,要不然真不知道他来了坐哪儿。

老谢坐在副驾驶,怕坐后排把他的零件挤坏了。邹飞抱着范文强,佟玥抱着林萌,四个人挤在后面。出发前罗西还把宿舍的窗帘摘下来,粘在后车窗上,以防警察看见后排多出一个脑袋。安置妥当后,拿上地图,买了一箱啤酒,出发了。一辆快报废的富康,后面车窗挂着蓝色的确良窗帘,颇有当年接送外宾和国家领导人的红旗车的风采,招摇地在长安街上驶过,车里放着魔岩三杰的磁带。

驶出城区后,路上车不多,罗西开始给油,老谢坐在前排一个劲儿地说:“不着急,慢点儿开。”

范文强当成是在玩赛车游戏,嫌不够快:“……再慢就该挂倒挡了。”把头伸出了窗外,吹着风对罗西说,“别听老谢的,踩油门!”

罗西走的是国道,省得交高速费,就是路远点儿,难走点儿。他说没事儿,反正油钱是他爸公司掏,路难走正好练手。

开出北京,路就不好走了,机动车道已经成了混合车道,混杂着拖拉机、自行车、马车、羊群、过马路的狗,两旁是村民的各种房子,有砖的、有瓦的、有泥的、有草的,路面也是时而柏油路、时而土路、时而水路、有时候还没路——罗西知道自己开错了,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错就错地开下去,只要一直向东,就能开到海边——看到这些,不得不承认中国真的是发展中国家。

路上,一辆装满苹果的拖拉机停在路边,司机冲着罗西的车一个劲儿地招着手,罗西以为是卖苹果的,没理他,开了过去。开出一段后,林萌说刚才看见拖拉机里的苹果又红又大,想买一个吃,罗西又往回开,停在拖拉机旁边。

“苹果怎么卖?”林萌摇下车窗问。

“你先尝尝,好吃的话再商量。”拖拉机司机递给林萌一个。

林萌也不知道客气一下,拿过来就咬了一口。

“甜吧?”司机问。

“甜!”林萌下车了,大家也都下来了。

“你们都尝尝。”司机又给每个人拿了一个。

大家都渴了,想那就尝尝呗,反正尝完也不会不给钱,便吃了起来。“您这苹果多少钱一斤?”只有老谢没吃,他有病,娇气,不洗的东西不吃。

“我这苹果不是卖的。”司机说。

几个人傻了,不明白司机何意。

司机又说:“苹果你们就甭给钱了,我拖拉机坏了,前面有个修理站,帮我把车拉到那儿就行了,我这儿有拖车的钢丝。”

几个大学生也不好意思占一个农民司机的便宜,只好让司机把拖拉机拴在富康后面。范文强自告奋勇去扶着拖拉机方向盘,司机则躺在苹果堆上悠闲地吃完一个苹果,然后睡起了觉。

司机说的前面,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前面,而是在地图上才能看到的前面。富康车苟延残喘地拉着一拖拉机苹果慢慢悠悠地行驶在中国乡村的公路上。

一个小时后,终于出现了一个修理站,罗西停了车,叫醒了司机。

“呦,这儿什么时候新开了一个修理站啊,我说的那个修理站还在前面呢!”司机穿上鞋,从苹果堆上下来,“那就这儿吧,不麻烦你们再往前面拉了。”然后搬下两筐苹果,不顾罗西等人的拒绝,强行给富康车的后备箱装满。

拉着一车苹果,富康又上路了。经过一段土路的颠簸,录音机突然不出声了,磁带在卡座里干转。

“那就听会儿广播吧!”老谢拧开收音机,在乡下搜不到太多台,只有一个老中医的讲座,正接听着听众的热线电话回答问题,老谢往座椅里一靠,“这个好,就听这个了。”

一个听众问夜尿多怎么办,老中医开了一服药方:党参、黄芪各15克,覆盆子、厚朴9克,大枣3个,生姜3片,上药水煎,每天1剂,5剂1个疗程,3个疗程后不见好转,再打电话。听众记下,感谢了老中医,挂了电话。老谢津津有味地听着,若有所思道:“少喝点儿水夜尿也就少了。”

又一个热线电话进来,问失眠多梦怎么办,老专家说多吃点儿猪脑子就行了。对方说,可是我是回民。老专家说,那就换羊脑或猴头。观众问鱼头行吗,他就爱吃鱼头泡饼。老专家说你要就为了吃鱼头,那可以,要想治病,只能按我说的。

老谢又介绍着自己的经验:“晚上喝口酒就不失眠了。”

范文强突然说:“……都给忘了,咱们不是带酒了吗!”

车又开上柏油路,拉着六个二十岁出头的人,喝着啤酒,听着老中医的养生保健秘方,飞驰着向海边开去。

直到太阳落山,还没开到海边。天渐渐黑了,路上没有人家,也找不着吃东西的地方,六个人便用苹果充饥:“晚饭就当是拖拉机司机请的了。”

终于,在月亮升起来很久后,大海出现在眼前。当时罗西还往前开着车,看见前面有一片水坑,就拐了一个弯,想绕过水坑,没想到开出去好几公里,水坑还在旁边跟着。

“这水坑怎么这么大啊!”罗西停下车,出去瞭望,发现原来是大海,兴奋地跑回车里:“到了!到了!”

其余五个人赶紧下车,叫唤着跑进海里。玩了会儿水,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也没什么好玩的,颠了一路,都累了,便从海里出来,准备在海边过夜。老谢有睡前洗脚的好习惯,把脚泡在海水里,边搓边说:“海水能治脚气,就当给我上药了。”

车停在沙滩上,几个人围着车,有的坐在车里面,有的靠在车下面,听着海浪的声音,没一会儿都睡着了。半夜又被冻醒了,邹飞提议用沙子把身体盖住,试试了,果然能变暖和,于是开始挖坑,邹飞给自己和佟玥挖了一个双人的。

第二天早上,老谢起来撒尿,尿完一转身,发现海面上一片红,喊了一句:“太阳出来了!”

大家纷纷醒来,从沙子里钻出,看着太阳一点点浮出海面。这时候范文强打开后备箱:“来个苹果,我饿了。”

白天,罗西把车开到人多的海边,几个人凑钱吃了一顿海鲜,然后往北京返。刚上路,油箱报警了,大家又把身上的钱凑了一百多加了半箱油。

“如果不走冤枉路,不再拽拖拉机,风力不是太大,应该够开回去的。”罗西在本上计算了半天后说道。

但还是没有开到罗西他爸单位,在距离大门口还有五百米的地方,车子停下了。

“只要让车停在院里就行了。”罗西说。

于是众人下车,罗西把握方向盘,众人把车推进了院里。

“你爸他们加油的时候,还得推着去加。”林萌说。

“只要把钥匙和车还回来,就没咱们的事儿了,怎么加那是他们的事儿。”罗西检查后备箱,还剩半箱苹果,“这些苹果就放车里吧,当是对他们单位的感谢了。”

从海边回来后,邹飞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文学经验里介绍的那样,烦恼因为看到了大海而烟消云散,相反,他对现在的生活更加不满意了。沮丧的人,在没有解决掉让自己沮丧的事情后,看到那些能唤起人们美好情绪的景象,反而更加会对自己的沮丧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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