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易失去了意识，朦胧间他好像看到天下起了雪，还落到他的脸上，有些凉。苏阳看着医生把他推进急症室，呼吸也紧了紧，握紧了拳，默念：希望你能没事。急症室的红灯一直亮着，苏阳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看着外面又飘起了雪花，风吹着凋零的花花草草，显得异常萧瑟而寒冷。
等了一刻钟医生出来，苏阳快步走过去问：“他怎么样？”中年医生推了推眼镜说：“他没事，因为胸闷郁结而吐血的。多注意休息，醒来就没事了。”苏阳点点头，谢过他。中年医生缓步走了，白易被护士推了出来送进了普通病房。他就安静的睡着，呼吸浅浅，左手袖子上还有点点血迹。
白易的思绪飘了很远，起起落落的好像走了很多路。这是个被战火摧残过的城池，大雪纷飞也覆盖不了伤亡的惨重和惨淡的街道。到处弥漫着硝烟，街上入眼的是生死不明的将士、百姓，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远远传来。整条街是沉寂的死亡，是没有被火烧尽的断肢残骸。他从没见这样的场面，二十一世纪已经远离战争，像这样的近距离的观看和电视上看完全是两个感觉。这么残酷而真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是亲身经历。
高高的城楼上，有一人站在那里，迎着雪披着狐裘。白易走过长街，来到城楼上。离得近了，他才看到那人紧蹙着眉宇的侧脸，眺望着前方。表情凝重，放在两侧的手紧紧握着。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回头。白易诧异，他仿佛看到沈青煜就在眼前，眼神那么清冷，一点点都没有刚才的凝重，就像是幻觉一般。
来人拱手施礼，头也不抬说：“王，敌人已经退回江东，我们可以启程回王宫了。”那人淡淡的应着，依旧转头看着前方说：“易青也来看一看这城池，到处是死亡，是敌人的尸体是百姓的尸体。”他语气平淡，没有悲愤也没有责怪。被唤到的易青这才抬起头，几步上前，看了许久才说：“王已经尽力，伤亡在所难免。”说着也不等那人答话，施了一礼就要退下。雪下的大了，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是声音异常熟悉。
白易不禁快步跟上他，近了也看清了他的脸。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头戴着高顶的帽子，穿着一身深蓝的朝服。他应该是个文臣，还和这个‘王’关系不错。白易并不吃惊，或许这就是他和沈青煜的前世，所以见到他时他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只是分别了很多年。白易唇角掩不住的上扬，看着那位孤独的王一个人站在大雪里的背影，笑出了声。
思绪又飘离了身体，停在风景如画的江南。白易见到了那个有着和他一样面容的人，他是个匆匆忙忙要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在几乎不算巧合的情况下遇见了，一身华服的有着和沈青煜一样脸的富家公子。然后两人为了一点小事大吵一架，富家公子甩手离开，留下气愤的书童和垂头丧气的书生。白易突然就笑了，原来他们还有这样的相遇。冥冥中他是一定会遇见沈青煜的，冥冥中仿佛都安排好了。
白易也不抗拒思绪的偏离，他知道这些可能是他前几世的记忆碎片。断断续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从高高在上的官员到平凡的书生再到现在的大学艺术生，已经不知不觉相识了三世。即使命运的轮盘再怎么旋转，他们彼此牵引，终究注定会见面以任何形式、任何联系。
苏阳当天回到店里，沈青煜就问了他白易的事情。他如实的说了，只见到他一声不吭的出了门，应该是去医院了。沈青煜静静坐在病房里像上次一样，不声不响，默默盯着他。他看起来气色不错，神情还带着笑意，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那么开心。李暮雪也得到消息赶来看过他，才刚刚离开。苏阳站在一边，看看老板又看看床的白易，无声的叹气，转身出去了。
可能是今天的风凉了些，让白易觉得冷了，才慢慢醒来。模糊间，他看到沈青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蹙着眉，神情沉闷。他是在担心他，他怕他不会醒？白易看着他，淡笑着说：“你来了。”声音很淡带着叹息，还有些飘渺。白易自己都没发觉，这声‘你来了’包含了太多的深意。你来了，你来看我了。在一世世的轮回里，你没丢了自己，所以你来了，我也看到了。
沈青煜顿了顿对上他的眼眸，他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深意，很深沉也很重要。沈青煜起身给他倒水，递给他，白易慢慢撑着身坐起来接过说：“我睡了几天？”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会在像上次那样无法接受。沈青煜淡淡说：“一天一夜，还好。李暮雪刚走，她陪了你一晚上。”白易点点头，盯着他说：“我刚看到了一些事情，你想不想听听看？”沈青煜蹙眉，他一直都知道他能看到别人的过去未来，那么自己的他能不能看到？他点头说：“说说看。”白易笑了笑放下水杯，房间里开着暖气并不冷，只有在他那边的窗户开了一半，保持空气流通。白易看着窗外问：“如果我说，我们认识三世了你信不信？”
沈青煜看着他的表情太淡然了，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他愣了愣问：“那是你的前世？”白易摇头说：“你知道我看不到自己的过去，但是那确实是我的前两世。”白易蹙眉想了想，抓着玉玦摸了摸说：“可能是你给我的这块血玉，它有灵性。暂时化解了强加在我身上的痛，却无法压制博爱在血液里的沸腾。我紧紧地抓着它失去意识，我看到的应该是你的记忆碎片。”白易垂着眸，沈青煜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感受、想法。
沈青煜静静的听着，那块血玉一直跟着他，也是记录着他生活最多的载体。白易能看到那些记忆不奇怪，没想到他们真的相识，还认识那么久。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说：“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这血玉里融合着我们沈家的血。”白易静静的看着他，仿佛他还是那个站在城楼上的王，孤独而寂寞。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两人谁也没说话。许久沈青煜转过身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关于我的。”
白易愣愣的看着他，每一个人都有秘密，而他就像一个大谜团。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千辛万苦的去探索，依旧是一无所获。沈青煜也不等他回答，坐到原来的地方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说：“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你差不多大，他自信、骄傲、执着，也很有天分，成了一位了不起的刺青师。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他笑起来和你一样让人亲近。我记得有一年我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一次次的外出找寻医治方法，可都是失望而归。”说着将苹果递给白易，白易接过。沈青煜说的漫不经心，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但是白易听得很认真，仿佛他就站在旁边看着事情发生。许久不见他继续说，问：“然后呢？”然后那个人是怎么治好他的？然后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沈青煜眼眸沉了沉说：“他也和你一样是刺青传承者，他的传承叫舍弃。顾名思义，就是牺牲自己保全别人，以命换命。那时候我已是气若悬浮，眼看着就要死了。他没有办法，只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换我周全。我看着他在我怀里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意。”他的语气太平淡，那么沉重的回忆，他竟然无动于衷。白易默默地吃着苹果看着他，也许难受与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别人都不是他，没有亲身体会，又怎会身有感触，也不会明白他心里到底有多么的痛。
白易伸手拍拍他说：“没事，你还有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青煜抬眸，深深的看着他，他的一句话，对他就像是救赎，对他的影响太大，突然就有些不想离开他。沈青煜点头说：“我没事，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是看到你，我都快忘了。”白易点头，是了，很多时候他看着他就像是在看别人，那神情是怀念。他应该是很怀念那个为他舍弃生命的朋友吧，毕竟又有几个朋友能为其舍弃生命呢？
苏阳进来，看到白易醒了，立马把买的清粥递给他。白易笑着接过说：“我没事，不用担心。”苏阳点点头说：“昨天我外公也来过了，他很感激你。希望你能快些好，你们还有去S省呢。”白易应着，就开始吃粥，他确实是饿了。沈青煜见他也恢复过来了，不想再留下来。站起身说：“我先回去了。”白易抬头看他，顿了顿说：“有事？”沈青煜挑眉问：“怎么？你还有吩咐？”白易假笑一下说：“哪能啊，沈老板忙人，赶紧去吧。”苏阳站在一边直乐呵，他没见老板这么随意过，也没见过白易这么搞怪的一面。白易瞪他一眼说：“笑个什么劲，该干嘛干嘛去。我可没工资给你发，只能算义工。”
沈青煜也不急着走了，说：“苏阳你去店里看看吧，我在这看着。”苏阳点点头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留下两人在病房里。白易继续吃着粥问：“你吃了没？没吃分你一半。”沈青煜睨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过了会说：“你过几天要去外省？”白易点点头，挑眉说：“是啊，这次学校免了假期任务。我得跟着老师去参加活动，争取好好表现，到时候评估应该会有个好分数。怎么？”沈青煜看着他，突然说：“我最近心神不宁，你自己小心些。”白易诧异道：“难怪今天看起来不太好，你没事吧。”沈青煜摇头，说：“你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白易点头，他很赞同他的说话，他不会有事，真的、不会。
白易吃过之后，双手交叠的放在脑后又躺下，睁着眼睛盯着房顶出神，沈青煜坐在床边看着柜子上的报纸。房间很安静，两人也没说话，他们好像很习惯这样的相处，也很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仿佛上一世上上一世都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沈青煜坐到下午三点多就走了，他毕竟是生意人，不可能时时刻刻有时间陪着白易。白易也不计较，能在醒来的第一眼看到他，已经满足了。白易躺在床上，可能是博爱还在修复他的损伤，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这次他睡得很安稳，也很沉。以至于李暮雪带着晚饭进来，也没能把他吵醒。
李暮雪坐在床边，看着他恬淡的睡颜，无声叹息。他总是这么善良，为了帮助别人自己受再大的伤害也心甘情愿。他是细心的，他能看到被别人忽视的细节，他能体会别人无法感触的深意。他也是疲惫的，他尽可能的不去伤害别人，也不被伤害。他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距离，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眼看着都已经快八点了，还不见白易醒来。李暮雪推了推他，轻声说：“醒醒，别睡了，该吃饭了。”白易模模糊糊的半睁着眼睛，身体有些沉。清醒了一会，白易才坐起来。看到李暮雪笑了笑问：“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才叫醒我？”李暮雪端出保温饭盒，递给他说：“没多久，我昨天给你打好多电话你不接，我很着急。后来应该是你朋友接的，告诉我你在医院，我就过来了。”白易接过，他想应该是苏阳接的，他肯定是看电话总是响还是一个人打的，以为有什么急事。
白易吃了几口就不太想吃了，但又不好负了她的好意，勉勉强强的吃了一半。李暮雪见他吃的不多也没说话，给他倒了杯水。白易喝了些水说：“你昨晚陪我那么久，辛苦你了。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李暮雪点点头笑笑说：“我知道，下次记得要提前和我说一声，我怕找不到你。”白易点点头，应着没说话。
李暮雪是聪明的，他不会责怪他不爱惜自己，也不会无理取闹的哭哭啼啼。她也心疼白易，也希望他能爱惜自己。但是她也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白易依然会奋不顾身，她无法改变他的意志，所以也不愿做无谓的劝说。李暮雪只希望他能在作出决定的时候通知她一声，这样她也能有所准备，也不至于关心则乱、失了分寸。
静默了一会，白易说：“你寒假的安排任务是什么，没听你说过。”李暮雪顿了顿，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想了想说：“这次学校安排的有些含糊，没有具体内容。大致是要多参加一些活动，比如画展、慈善、名画评说等等吧。”白易蹙眉，这样的安排一般只有到大三下半年之后才会出现，怎么现在就遇到了？他点点头说：“这个范围比较广，但对你而言也不算难的。我近期就要和老师一起去S省，你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李暮雪点点头说：“我知道，昨天我还碰到了方誉老师。他可生气了，气完又忍不住担心你，说你就是不让人省心。”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那样子在白易看来就是最纯真的，是还没有被社会这个大染缸渲染过得真挚笑脸。
白易最喜欢李暮雪这样的笑，亦如第一次见面时在茫茫人海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和她恬静的微笑。说着白易也笑了说：“老师是一个随性的人，能遇到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说着拿出了电话，翻开最近通话记录。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李暮雪的25个未接电话，叶落2个，白琴1个。白易抬头看了看李暮雪，扬了扬手机说：“这么多？难怪苏阳会接。”李暮雪轻咳一声说：“你不是那种不接电话的人，突然不接我以为你出事了。”表情有些尴尬，又有些害羞，像个做错事的小丫头。
白易摇了摇头道：“我这么大一个人，能有什么事？以后我会提前和你说，你也不用这么担心。”李暮雪直点头，对着他笑着很甜。白易看看时间，不知不觉都快十点了，催着李暮雪回去。李暮雪又坐了会，才依依不舍的走了。房间里只剩白易一个人，他也睡不着了，于是起来站在窗边。
夜幕下的医院很安静，很多病房的灯都还亮着，意味着好多人都还没睡。窗户外的夜景是模糊的，若隐若现的倒像一幅深色的水彩画，很静谧也很唯美。他就这么站着，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眼神穿透了实物，不知道看些什么。
